谢冰莹《千秋付与如椽笔》
《新民报》副刊《血潮》从东战场退下来,在汉口小住几天,心里充满了悲愤。我军的失败,完全是武器不如敌人,他们的大炮,常常把我们的战士几排几连,甚至一团,活埋在战壕里;或者敌机像一群群的蜻蜓,在我们的头上飞叫;最痛心的,是我们的同志,还有许多躺在马路上,没有担架兵来抬。听到他们的呻吟喊叫声,我的心就痛,常常半夜梦见他们血淋淋的手,伸向我们求救,他们的哀号,会把我...
《新民报》副刊《血潮》
从东战场退下来,在汉口小住几天,心里充满了悲愤。我军的失败,完全是武器不如敌人,他们的大炮,常常把我们的战士几排几连,甚至一团,活埋在战壕里;或者敌机像一群群的蜻蜓,在我们的头上飞叫;最痛心的,是我们的同志,还有许多躺在马路上,没有担架兵来抬。听到他们的呻吟喊叫声,我的心就痛,常常半夜梦见他们血淋淋的手,伸向我们求救,他们的哀号,会把我叫醒,这时,我原有的胃病,越来越厉害了。佩兰极力劝我到后方治病,我们的服务团只剩十六人了,还有八位没有退出来,我心急如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一部分团员,参加了别的服务队,一部分回家了。在路上,一位重庆《新民报》的记者汪瑛小姐,跟着我们的团体来到汉口,又同船上了重庆。《新民报》的社长陈铭德先生,和我素昧平生,他听说我从前线回来,于是立刻找我去主编副刊,我要用《血潮》做刊名,他满口赞成。于是我名义上是去后方治胃病,实际比在前线还忙;看稿子画版样,每天写方块文章;加之,这时张道藩先生,是教育部次长(部长是陈立夫先生),他找我写通俗抗战小说。义不容辞,于是日夜赶稿,忙得喘不过气来。还有王平陵、华林、沙雁先生等主编的《文艺月刊》,赵友培先生主编的《文化先锋》、《文艺先锋》,赵靖阁女士办的《弹花》,也在催稿。正在这时,我的慢性鼻窦炎发作了,鼻子不通,完全靠口呼吸,去医院检查,照X光结果,发现鼻子里的骨头腐烂了,非施手术不可。好心的马夫人沈慧莲女士,守在开刀房七小时,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尽管抗战的工作,不论在前方或后方,都是一样重要的,但我不愿意在后方。二十七年,我又上了前线,到了第五战区。在台儿庄大胜之后,我见到了臧克家、《大公报》的记者范长江、陆诒,长沙的记者严怪愚都在战地采访新闻。那时,我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中校秘书,其实我的工作只写战地通信、报告文学;不过有了这个名义,可以调动一部小轿车,到各地采访,比较方便。
那时我的三哥三嫂,也都在前方服务,实在太高兴了!
不久,我又换了一个工作,加入后方勤务部和基督教、负伤将士协会合办的伤兵招待所,又恢复了为伤兵同志服务,往来于第一、第五、第九、第十战区。
这时的工作,是巡视各伤兵招待所,不像在野战医院那么忙,整天看到鲜血淋淋的惨状,连晚上做梦,也在为负伤战士洗伤口、上药。
《黄河》文艺月刊
有很多事,是预先料不到的,突然有一天,接到三哥打来电报,要我即日去西安,主编《黄河》文艺月刊。我那时虽然编过河北《民国日报》和《新民报》的副刊,如今要我独挑大梁,主编月刊,心里不免有点害怕。古都长安,是我梦想去旅游的,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高兴;只是责任太大了,我去主编月刊,稿子从何而来?巧妇不能为无米之炊;何况西北的作家,我一个不认识,第一期用什么文章来编?
到了西安,见到三哥,我把内心的恐惧和担忧告诉他,他安慰我:
“怕什么,有黄震遐和我在,我们都会支援你,第一期,我们三人多用几个不同的笔名,总可以对付,第二期,就有读者投稿来了。”
他领我去见新中国文化出版社的社长郭增恺先生,他一见我就说:
“我和令兄谈过几次,请你来主编《黄河》,是最恰当的人选,因为你认识文化界的朋友不少,多写几封信发出去,不愁没有稿子源源而来,将来说不定随时要扩充篇幅呢,我们要多准备一些资金才行。”
不久,郭先生的话真的实现了。
也许因为这是在抗战时期,西北最初出版的唯一规模较大的文艺刊物,创刊号三千份,不到半月就卖完了,于是第二期赶快加印两千,一个月不到,又要再版。发行组主张索性加印,由八千到一万,一万二千份。照理,办刊物的人,只要读者天天增加,销路一天天广,应该很高兴,在当时纸张缺乏,印刷困难,成本高;而这刊物又是国家的机构办的,目的在供给前后方民众和士兵的精神食粮。
《黄河》在西安出版到三十二年的春天,因为外子要赴成都参加燕大复校工作,我只好暂时辞职。及到三十七年三月五日,又在北平复刊,朋友们得到这个消息,都来信庆贺,说是黄河改道了。
当时在西安初出版《黄河》经常撰稿的老作家,有孙伏园、梁实秋、李朴园、徐仲华、丰子恺、赵景深、老向、李长之、张寿林、卢冀野、钟鼎文、于赓虞、叶鼎洛等诸位先生。
中年、青年作家有黄碧野、陆印泉、谢东平、段念慈、张十方、张海平、海戈、立山、尹雪曼、李莎、涂翔宇、上官予、王蓝、赵清阁、林清、薛玉军、胡曲、百云等。
这些从《黄河》创刊到复刊都热心地写稿的老作家,有的已去世,倒如丰子恺、卢冀野、孙伏园等,有的生死不明;至于由青年作家,成为名作家、名诗人,而且都在台湾的有上官予、李莎、涂翔宇(现居美国)、尹雪曼、王蓝等。
以上撰稿的朋友,我知道还遗漏了许多,因为在西安出版的《黄河》,我一本没有带出来,如今我手边只存有《黄河》复刊后第二、三、五期的目录。出到第六期,我因接受了台湾省立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高鸿缙先生的聘书,只好使《黄河》停刊了。这件事,不但对不起廖伯洲先生,而且也对不起西北所有爱护《黄河》的读者,至今我每次回忆起来,心里便会涌起无限的愧疚。
谈起我的编辑室,是非常有趣的,一个是和路丁合用的,一个是我专用的——我的卧室和厨房。
在厨房,我最高兴的事是拉风箱,一面拉,一面看稿子,一点不浪费时间。
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的精神,是可以战胜物质和病魔的,那时候,我的身体并不好,营养更谈不到;但我的精神非常愉快,每天要收到好几十封稿件及来信,小儿子又是那么可爱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老郭妈比我还疼孩子,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又请了一位林佩芝女士来当保姆。外子在公家请他一手创办,有千馀员工的制革厂服务,早去晚归。由家到厂,大约有三十多里,都是骑铁马上班,有时我们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就留下条子在桌上。
那时,我不知从哪儿来的精力,晚上只睡三、四小时,第二天还是精神饱满,看稿子,回朋友和读者的信,写小说,整理稿件出版。
《梅子姑娘》、《姊妹》、《抗战文选集》、《写给青年作家的信》、《在火线上》、《战士的手》、《军中随笔》(以上三书,是在上海、广西的书店搜集出版的)、《第五战区巡礼》、《在日本狱中》、《在烽火中》(《华北新闻》连载,未完,后来收集在中短篇小说中)。这些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都是些急就章,在非常忙碌之中草草完成的,结构、修辞各方面,都有很多缺点,前年经过一番整理、修正,仍然不能令我满意。因为有一部分材料找不到了,记载在我那几十本两寸宽、三寸长的小日记本里面的宝贵资料,又因眼睛有病,视线模糊,无法整理,只好暂时搁下再说。
虽然在西安住了将近三年,许多名胜古迹,倒如大、小雁塔,王宝钏的寒窑都没有去过。碑林那时用泥和稻草封住了,无法欣赏,只有华山连上三次,“华清水滑洗凝脂”的贵妃池,我也洗过了。如今回想起来,未免有些遗憾;可是一想,在另一方面,能有两百多万字的战时生活记录下来,三十多期《黄河》给大西北的读者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象,也就值得安慰了。
西安的话剧运动
提起西安的话剧,首先忆起的是战干第四团。
这是一个组织庞大,人才济济的团体,主要负责人是戴涯、冷波等。他们里面的艺术工作者,由导演、编剧、舞台设计、服装设计、灯光、音响等等,无一不是全能。
谁都可以想到,战时物资缺乏,所有前后方的民众,集中精力在抗敌方面,不论生活苦到什么程度,都没有人叫苦;前方的将士,固然是绝对服从命令,没有一个怕死的。许多受了伤的弟兄,不肯退下,不肯回到后方医院去治疗,愿意停在野战医院,等稍为好一点,又上前线,就是一般政工人员,也和战士一样,他们夜以继日地在从事写标语,画漫画,编壁报的宣传工作。
戏剧在抗战时期,不论在前方后方,发挥了最大的力量。单就西安一个地区来说,很少演出独幕剧的,至少是三幕、四幕,或五幕。在小城市和乡镇地方,最适宜演独幕剧和街头剧。最有名,最能吸引观众欣赏、最能感动观众、使他们一面看,一面流泪,完全和演员、剧中人,打成一片的是,有名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
这是祖父和孙女两人,表演从东北逃亡出来,借他们两人的对白和表演,暴露日本军阀的凶暴、残忍;当小女孩唱得舌敝唇焦,演得精疲力竭,想要喘一口气,稍为休息的时候,爷爷的鞭子,使劲地抽她,此时有的观众竟大叫起来,“老先生,不要再打了,放下你的鞭子!”
可是,老头继续在打,有抱不平的人在骂:“这老头,真残忍,没有良心,你把她打死了,看你怎么活?”
这真是一幕赚了不少眼泪和金钱的上乘街头剧,所以我要特别提出来谈。
记得有一次,我见到饰演小翠的女主角,问她每天挨这么多鞭子,痛不痛?受不受得了?她回答我:“有时真痛。不过看到观众拼命丢钱给我的假爷爷,我就高兴了,至少晚上可以上馆子大吃一顿,哈哈!”
街头剧给我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放下你的鞭子》,如今只有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看过的才能回忆起来,六十以下的中年、青年,也许连这个剧名都不知道呢!
干四团演出的多幕剧有好几十个,可惜我当时的日记丢在北平,没带出来,剧名都记不清楚了。
《国家至上》预演的那晚,我记得当时的情景:戏院里,满场的观众,不论是武装同志,或男女老幼的老百姓,没有不被感动得流泪,兴奋得大喊大叫的。“没有国家,那有个人的存在!日本鬼想要消灭我们中国,他们在做白日梦,试想有五千多年悠久、光荣历史的大中华民族,谁能消灭他呢?”
全场充满了热烈的鼓掌声。
《梅子姑娘》,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日本军阀,驱使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三十以下的少妇,来中国充当营妓,慰劳军人,往往一个女人,一晚要应付六七个大兵,她们受的痛苦和摧残,是任何人想像不出的。梅子是个有思想、有理智、有毅力、有勇气的营妓,她终于和她的男朋友向我军投诚,成为我们的战友。
冷波改编剧本时,他很虚心地要和我合编。但我没有一点舞台经验,怎么可以冒险呢?当然请他负全责。
提起冷波,我就感到万分难过,在拙作《作家印像》里,曾详细地介绍过他;但在此还要介绍他的着作,和他在沈阳一段穷困的生活。
冷波的真姓名,叫做李树柏,民国前二年,生于河北省乐亭县,后来落户于吉林省哈尔滨市,曾在沈阳文汇大学文学院肄业;二十一年,他参加唐槐秋的中国旅行剧团,二十六年春天,他和戴涯组织中国戏剧协会,“七七事变”后,他带了三十多位爱好话剧的青年,到中条山从事戏剧宣传工作,组织血花剧团,二十九年,回到西安,与戴涯合组“战干剧团”,曾公演二十多个名剧,真是轰动了整个西安。冷波是个多产作家,曾经出版、上演过的剧本有:
(一)《保家乡》、(二)《张店之夜》、(三)《战士》、(四)《七月祭》、(五)《怒潮》,以上为独幕剧。
(六)《祖国的吼声》、(七)《死守中条山》,以上为四幕剧。
(八)《梅子姑娘》(系根据拙作短篇小说《梅子姑娘》改编)、(九)《风》、(十)《燕儿双飞》、(十一)《扞卫祖国》、(十二)《狂欢之夜》,以上为五幕剧。
其中《死守中条山》和《张店之夜》,都是在《黄河》月刊连载之后才出书的。
三十七年六月十七日,冷波在沈阳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告诉我,他们一家八口流落在沈阳,生活穷困到要当乞丐的地步,到今年已经三十多年不通消息了,不知现况如何?我唯有在心中祈祷上苍保佑他们一家平安健康。
韩悠韩先生,是一位热情诚恳,爱他自己的祖国,也爱我们中国的韩国朋友。
我在西安时,他也正在那里从事戏剧运动。他和干四团的戏剧导演戴涯、冷波他们打得火一般的热。他能自编、自导、自演,最有名的《阿里郎》,也像《国家至上》轰动了整个西安;还有《小山羊》、《鬼舞》,两个歌舞剧也非常受观众欢迎。
《鬼舞》是带有恐怖性的歌舞剧,步法整齐,歌声嘹亮,紧张、刺激、热烈、狂欢,处处表现愤恨日本军阀的残暴,以及广大民众的怒吼,大家团结一致,非杀尽敌人,誓不甘休。
二十九年一月某日,我正在编辑室工作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传来,那声音是那么熟悉,原来是张佛千先生陪同一位胖子来看我,他就是卢冀野先生。
“我来给你们两位介绍。”佛千说。
冀野先伸出手来说:“用不着介绍,我们是老朋友。”
我心里一惊,老朋友!我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姓名我忘了,幸而他提起林庚白来,才引起我的记忆。
“卢先生,请坐下,对不起,现在我要绑票了,《黄河》今天发稿,还差三千多字,是你自投罗网,赶快动笔,不等缴卷,我不会让你走的。”
“文章我写不出,快拿大笔和纸来,我写一首诗送你。”
《黄河》的助理编辑路丁小姐(本名汤锦文)伸出舌头,向我做了个鬼脸。
纸笔都拿来了,只见冀野运笔如飞地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长安倦旅雪中行,香米园西遇女兵,
号角诗筒同一吼,黄河从此怒涛生
冰莹兄纪念
冀野书于雁塔下
佛千首先鼓掌叫好。我早就听林庚白先生说过冀野是才子,随便走到哪里,有人向他求诗的,来者不拒,出口成诗,倚马可待。今天文章没有要到,意外有收获,非常高兴。
于是请他们在天福楼吃涮锅子,还找了三哥和达明来作陪。
冀野特别爱吃鱼,只要筷子一动,不到吃光,他是不放下的。他的《中兴鼓吹》,都是些爱国词曲,那首歌颂死守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满江红,我至今还记得:
尚有孤军,留最后鲜血一滴,准备着头颅相抵,以吾易敌。蕴藻滨前钜鼓动,苏州河上旌旗色,看青天白日正飞扬,君应识。众口诵,征倭檄,望闸北,儿童泣。问桥头大厦,近来消息,万国衣冠都下拜,千秋付与如椽笔,记张巡许远宋睢阳,今犹昔。
卢冀野是孝子。因为老母在堂,妻子儿女,都要生活,他只好改写章回小说。这么一位爱国志士,居然也有人清算他;更使他伤心的,他亲眼看到成捆成箱的古籍珍本,都当做废纸,论斤出卖,他心痛极了,本来他有高血压、肾脏炎、糖尿病一类的宿疾,这时一并发作,就在四十年四月十七日病逝于南京了。
一代词家,令人无限悲痛、惋惜。
与子恺先生结缘
成都素有小北平之称,原因是它的地形,不像重庆一样,高高低低,尽是些坡路。成都是一片平原,也不像重庆一样多雾,过去诗人墨客,在这里驻足的很多,因此古迹不少,像武侯祠、杜工部草堂、雪涛井、浣花溪……最令人喜爱的,是成都的茶馆多,小吃多。有些饭馆酒楼的名字,是那么雅,那么富有诗意。例如不醉无归小酒家,那么通俗,如担担面、吴抄手之类。
成都的小吃是有名的,一进酒家,那些小碟小笼的、各种下酒菜,摆在桌上,不由你馋涎欲滴,本来不喝酒的,也想喝几杯。
在成都,我们只住过两年半,从三十二年的春天,到三十四年抗战胜利的秋天——八月十四号,日本投降,那是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狂欢之夜,这些我都写过了,收集在《我的回忆》里,我不重复,现在要叙述的,是我在成都的教书生涯。
也许是命运注定,我不能休息的,一到成都,便被四川省立高级职业学校的校长张铨先生,找我去教国文。全校共有五班,由我一人包办,从一年到五年级,将近两百学生,每两周一篇作文,有的长文有两三千字,短的至少也有七八百字;而我又吹毛求疵,改起作文来时,连一个标点也不放过。这么一来,我整天忙于预备功课,改作文,小女是在暑假生的,雇不起奶妈,只好自己喂奶,不够时,再加一点奶粉。
从学校华西坝,走回东桂街住所,起码要二十分钟,一进巷子,听到孩子的哭声,我的心乱了,于是加紧脚步走到家,赶快把孩子从宋嫂手里接过来,左手抱着孩子喂奶,右手改文章。这时我完全放弃写作了,我想写文章,与“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快乐,比较一下,应该后者的快乐和收获更大。但看文艺杂志,和文艺界的朋友通信联系,还是一样忙碌。
丰子恺先生,这位名满中外的画家,来到成都了,我们真是有缘,自从民国十六年《从军日记》出版,我大胆给丰先生去信,请他为我画封面,他就叫他的女儿软软,为我画了一幅一个女兵骑马(其实像牛),还有好几个女兵荷枪随行的封面,非常有趣;可惜那本画早已绝版,我没有保存。
子恺先生和我是忘年交,将我当做他的小朋友,小妹妹一般看待,无论到哪里,只要打听到有我在,他总要想法找到我,和我话旧;我也一定请他喝几杯。唉!提到喝酒,我太伤心了!三十七年,他来台湾,我劝他全家搬来,他说:
“这么大一家人,旅费太多;何况台湾没有好酒喝,这是留不住我的大原因。”
那时台湾只有红露酒,不像现在烟酒公卖局,什么好酒都有,他说暂时住在香港,后来为了舍不得家,又回到他的缘缘堂。唉!谁知他终于被“四人帮”活活地整死了!
子恺先生为我们画了一幅三位朋友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聊天,一面是梅花,一个小姑娘,端着点心送来;茅屋后面,有一丛修竹,院子里还有盆栽,他的画题是:
“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这幅珍贵的画,我由成都带到汉口、北平、台湾。由于认识严友梅女士,知道她的夫君陈先哲先生会裱画,于是拜托他裱;不料过了三十多年,我已忘记这幅画藏在哪里,直到去年友梅来美观光,她替我带来,真是意外的高兴。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醉无归小酒家。”
这是三十二年,我们三人,在成都之夜的写照。每天抬头看到这幅画,一切的人物、风景、梅花、茅屋,都活生生地呈现眼前,惟有子恺先生,这位和蔼仁慈的长者,只能在回忆中长留印象了。
第二位在长沙、桂林、重庆、成都见过许多次面的,是孙伏园先生,这也是一位老当益壮的长者,我是由他和林语堂先生一手培植起来的,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恩德。
民国三十二年,是我倒楣的一年,也是我幸运的一年。倒楣,是指我由成都回湖南新化,为先父母扫墓,经过金城江时,在旅店里,被小偷盗去一只小箱子,里面放着信件、日记、稿件、相片、旅费,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使我心痛万分!
幸运的,是我在东桂街那座小小的房子里,生了一个美丽又聪明的小女儿,如今她已四十岁了,仍然在天天教琴、练琴,没有辜负我们的所望。
民国七十三年元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完稿
(1984年)
(选入本书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