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08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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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和一个男青年》

赵元任荡啊荡的来了1920年9月18日,庞冯织文请我们吃饭。因为冯启亚才回国不久从南边来,同时请的有北京当时由日本回国的名医。我们都是熟人,忽然一个不知名的美国留学生进来,对我们笑眯眯地不大说话,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织文介绍给我们说这是她的表弟赵元任,刚从美国回来的。他在清华教书,今天恰巧进城,所以请来会会。我们大家都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而已。吃了两个钟头的饭...

赵元任荡啊荡的来了


1920年9月18日,庞冯织文请我们吃饭。因为冯启亚才回国不久从南边来,同时请的有北京当时由日本回国的名医。我们都是熟人,忽然一个不知名的美国留学生进来,对我们笑眯眯地不大说话,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织文介绍给我们说这是她的表弟赵元任,刚从美国回来的。他在清华教书,今天恰巧进城,所以请来会会。我们大家都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而已。吃了两个钟头的饭,我们大家闹的一塌糊涂,这位赵先生只说了几次笑话,都没说出太多意思来,可总是笑眯眯的。贯中也是如此。到晚上赵先生先走了,我们大家就讨论了一大阵这位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
就是第二天的早上,织文来了,一路叫进来说,我带了一位生客来拜望你们了。我说,织文!你说来了一位生客,这不是我们昨天遇见的赵先生吗?他笑笑。大家就随便的吃吃葡萄、花生、巧克力等玩玩。中午冯启亚来了,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下午启亚又打电话叫了她一个表侄和织文的丈夫庞敦敏来,一同到中央公园去玩。三个人都有照像镜子。这位赵先生照的最多,他一个人一共照了20张。贯中在喂鸟,他更有兴趣的给她一个人特别照了一张。大家玩了一下午,到晚上又一同回到森仁医院吃晚饭。这位赵先生是远在9英里外的清华学校教书,不知怎样第二天星期一又同织文来了。我们当然是照样招待,可是我一天到晚忙的不得了,上午门诊,下午往诊,接生又多半是半夜,所以我很少陪他谈天,总是织文和贯中两个人陪他谈吃两样不停。赵先生一连来了四五天,25号大早他又一个人来了,对我们说以后不能常来了,请不要怪他。我这个大傻子,莫名其妙的心里说,你不来就不来,我们何必要怪你呢?同时我又觉得这个人天真的一点习气没有,不像一个初回国的留学生那样调皮。我就回他,你住的那么远又教书,自然不能天天来,我们不会怪的,你有空进城来时,请来玩玩好了。赵先生走了,我们以为他真一时不会来了,岂知他第二天又来了。这一次他走到院子里,一脚给一盆黄菊花踢翻了,花盆也踢破了,(因此每年赔我两盆黄菊花,45年已经赔了90盆了。)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说,说不来了,又来了。我和贯中好笑的不得了。但是我心里想这个人一定有目的,不然这样远哪会天天跑来呢?赵的目的,我虽然不明白对谁,但是他来时总是贯中和他说笑,有时织文也来,有时织文不来,只他们两个人在一道谈天。虽然也要我加入,可是我一点空工夫没有。最可笑的是贯中她是小儿科,连小孩来种牛痘,她都不种,也是我或看护妇给弄,她能不动总不动,还要三两天装病。
我想贯中既然在行医上不愿多做事不如嫁了还好点。我这个心一起就没法形容他们,给他们拉拢起来。所以以后赵元任来,我便设法避开。探她口气她自己也愿意。所以我们两个人暗中这样进行,谁知那位赵先生暗中正在反着进行呢!

旁观者清吗?


9月27日我们医院一周年了。在头一年开医院因太匆忙没有仪式,我们想现在知道的人也很多了,病室也设备好了,藉此可以宣传一下。并且又正在打算扩充起来,所以就筹备了一个大的周年会。除茶点外还请客人参观医院的设备等等,到了有二百多客人。这位赵先生因清华学校补放假所以也来了。这一天的结果很好,多少人都觉得两个女人私办的医院不错。有一天赵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来说病了。可巧有一个看好了的病人请我们到西山去玩并且有汽车接送。我说我们顺便去看看赵先生吧,织文和贯中都赞成,大家就一疯而往。过了几天他又请我们大家到清华去玩和吃饭。饭摆在清华学校的工字厅里。10月7号赵先生又跑到医院来说,好了,以后我更有机会在城里了,因为讲学社请了英国的大哲学家罗素来中国讲学,请我做翻译。他说他以后就可以住在城里了。我就接口说,可以住医院了。赵先生还未听清楚,贯中就对我瞪了一眼,我就笑笑不再说了。
第2天早上他又来了,穿了一套新衣服。我在前厅先看见他的,我说今天怎么这样漂亮呀?他说我今天要到南边去接罗素去,借了人家一套衣裳穿的。我又说贯中,你不是也要到南边去吗?为何不一同去呢?有伴行路多好玩。赵说我是乘京汉车先到汉口,从那儿再坐江轮到上海,接了罗素先到长沙演讲,以后再回北京。我是一个直人,而又有心要拉拢他们在一道,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说,那更好玩一点(心想那更着实一点),我又说贯中,你还没有坐过长江轮船呢,一定去吧。贯中又对我翻一个白眼,我也就不说了。
这回赵先生走后,有时来一个片子,有时一张风景小照,都是两个人的名字。贯中收到总说这位小器先生,都不肯花两张邮票,我也回答说真是的。不到一个月这位赵先生又从南边回到北京了,住在王府井大街大陆饭店里,天天不是来就是电话。有时我接有时贯中接,和我在电话上说话总比贯中说的长一点,我总以为我自己爱说话而已。
贯中伤风又睡下了,赵先生来看见了,说睡下了不舒服用个靠背椅好了,他出去了一下买了一个穿藤靠背椅来,从此好几天贯中就没有离开这个椅子。我想这位赵先生真周到,有点眉目了。因此我更远离开他们,除吃饭我总不到后边去。11月8号贯中忽然告诉我她定了第二天到南方去,我真莫名其妙,不知他们两个人如何商量的。赵听见她要出门,说我明早来送行,我接嘴说当然的了。第二天早我和赵送贯中上车。赵还在车边给贯中照了一个单人的像。
车开以后我和赵走出车站,我们两个人的包车都未迎我们,我以为各人上车回去好了。不料这位赵先生提议说我们两个人走回医院好不好?我觉得这是留学生学的洋派,也无所谓,就两个人一面走,一面闲谈,回到医院他还坐下来。我就问了一句傻话,说你还到医院来吗?他笑笑,我真不好意思,我想我怎么问这个傻话?到开诊时,我到前面去看病人去了,他还一个人坐在客堂里。我看完病人,我想贯中不在这儿,我应该抽空陪陪的,两人又坐下闲谈。到吃午饭,看他不走,我就留他吃饭。我说今天没有特别预备菜,叫厨子去买羊肉来氽火锅吃吧,他说好极了,我们就两个人吃了半天。下午我照例出诊的。临走他问我今天有没有空去听罗素演讲?我说再看吧,若是出诊不多或无接生的我就去听听。他说我在这儿等你一同去好吧?我说也好,我就出去了。五点多回来,可巧这天没有多少出诊,就定了吃过晚饭一同去听演讲。完了以后他又送我回医院,还坐下来不走。他不多说话,3个钟头之内差不多都是我说话,我的口都说干了,明早还要看病呢。赵就站起来对我笑笑说,我真觉得谈的有意思。这几个钟头比我多少时得益都得的多。赵又对我说,要是引句俗语可以说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心想这个人真会捧人,难怪贯中一天到晚和他在一道。当晚我想这是贯中走后他来应酬我一下子的,以后总不会再来了。
岂知10号早上他又来了,进门问我要一张红纸,说要包点钱送给一个朋友结婚用,说了几句话走了。下午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第二天11号早,急急忙忙的来问我,他要不要辞清华学校教书的事搬进城同罗素一同住,免得两面跑。我当时诧异的了不得。我觉得这个事为何同我商量?同时我又想他或者看见凡是我的朋友都喜欢和我商量事务,所以他也来做其中之一了。过了几天他搬到和罗素同住在遂安伯胡同二号打电话给我说这是装好了电话打的第一个,并且告诉我他们一所房子有两个电话,他自己有一个,在他书房里。又说过几天请我去玩去。中国风俗亲戚朋友搬家照例要送东西的,我也就买了一盆荷兰石竹花送给他,我也不知道送什么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好看的就是了。从此以后差不多每早一次电话,下午或晚上总来跑一趟,有时在医院吃饭,有时晚上谈到十二点才走,他说我们谈话,比三个人谈的有意思多了。
有时赵把电话放在钢琴上弹给我听。这样下去三个多星期了,我觉得有点什么似的。贯中在南京住在我家里,来信总问我赵先生来不来?我总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天天来,有时一天有两次,有时来坐的很长很长的,所以贯中事并未办好就打算回北京,我回信说好,你快回来吧。我其时虽觉得赵对我也不坏,不过我总坦白的并不觉得我在安心抢人,还想赵因为一天一天同我们更熟了,所以对我也很好,也许贯中回来了赵对她还更好。贯中来信说12月2号到,我当时就打电话给赵问他来不来和我一同到车站接贯中去,他说一定来。他在医院吃了晚饭一同去接没有接到,后来一连接了几天,接不着我们就到西车站等车。不巧她到的那一天反而没有接到。我们回到医院贯中已坐在客堂屋里地下了。我们一进门她什么都不说,只半真半假的咳嗽。我是向来知道她的,可是赵从来没有知道贯中向来举动,所以吓的不得了。贯中咳了半天再说她吐血了,我看看她是自己给嘴咬破了,并未吐血。
有一天晚上赵元任打电话来问我明天早起能不能看我。我说当然,我明天早上在家。他说不,我要见你一个人,能不能在中央公园西山坡上会面,七点太早不太早?我到了西山坡他已经在山顶上了。我就说,你那么高啊?他走下山坡来对我说,杨大夫,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很佩服你待朋友那么好,不过不能老让她那么误会着。也许像我说的我应该离开离开你们。可是——为什么为了她的缘故就非得离——他说了半句停了不说了。
我早就觉到我给人做媒的大计划做的不顺利,我现在知道计划完全失败了。看这光景恐怕我17年的友谊和刚成功的一年的事业都要完了。
我和赵元任两个人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走到那个“公理战胜”的牌楼底下停下来,我说,对了,赵先生,你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们吧。我想这样于你最好。说了我就转身慢慢的走开。走了不到十步听见他轻轻的叫:
韵卿! (这是他头一回叫我名字。)
我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那牌楼下,又叫一声,韵卿!那就那么样算了吗?——我是说咱们的话?
我若是像平日那么快,就会回他,“咱们”?怎么叫“咱们”?但是那天不是平日的情绪,我觉得到了这样程度并不觉得奇怪似的,怪的是觉得样样都来的那么自然似的。元任又慢慢的对着我走过来说:
韵卿!我不能。
我们在公园里走着又回到西山坡,过来今雨轩,穿过森林,走格言亭底下,经过社稷坛,到了公园门口,一直到游人渐渐的多起来了,才提醒我们这中央公园不光是属于“咱们”的,我才想起来一医院的病人在等着我呢。
这一阵子我旁观旁观,没想到变成了当局。谁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来着?

新人物的新式结婚


那么目前就是结婚的问题了。想到结婚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何必夹着一般别人在里面忙而花钱呢?所以打算不告诉别人。到中央公园格言亭里自己照了相印通知,声明不收礼。是真不收礼。以后连元任的姑母家送鲜花篮来都退回去了,他们当然气了,因而断绝了往来多年。从这上使我们感觉到一样事要改革旧俗,真是不容易的事,可是我们那时还有青年的勇气,竟做到了。
我们结婚就是结婚,找好了房子,元任从罗素处搬出来,我从箭杆胡同搬出来住在小雅宝胡同甲49号。两个人忙的简直哪像新娘子新郎,像两个人刚打了架的样子。到了通知书上定的结婚钟点我们两个人还在户部街的邮政总局发通知书呢。以后打电话请适之和朱徵(湘姊)到我们新家来吃晚饭。(我们两个人各人带了我们自己的下人,元任的下人还叫我杨大夫,我的下人还叫他赵先生,以后一直到出国还没改口),那天的晚上我们虽然有厨子,我说让我来自己做几样极家常的菜,以后可以留一个话把子给人说好玩点。所以我预备了四碟四碗。等到胡适和朱徵两个人来了还不知道我们就是那天算结婚呢。吃完了晚饭,元任说我们有一样事要麻烦你们二位。他就拿出一张自己写的结婚证书请他们两位做证人签名字,这就算我们结婚了。本来我们打算连这点手续都不要。后来任叔永劝我们说,你们成熟的人这样子不要紧,不过防着不懂事的年轻人学着瞎闹,你们最好用最低限度的办法找两个证人签字,贴四毛钱的印花税,才算合法。这婚书和寄亲友的通知书如下:
赵元任博士和杨步伟女医生恭敬的对朋友们和亲戚们送呈这件临时的通知书,告诉诸位他们两个人在这信未到之先已经在10年6月1日(就是西历1921年6月1日)下午3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在北京自主结婚;
告诉诸位,他们结婚的仪式是如下:
第一节 第一段 甲本人和证婚人签名,证婚人:胡适之博士,朱徵女医士;
告诉诸位,因为要破除近来新旧界中俗陋的虚文和无谓的繁费的习气,所以他们申明,除底下两个例外,贺礼一概不收:
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书信,诗文,或音乐等,由送礼者自创的非物质的贺礼,
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义捐款给中国科学社,该社各处的住址如下:
南京成贤街中国科学社胡刚复博士,
上海大同学校胡明复博士,
北京西四牌楼羊肉胡同45号任叔永社长;
又告诉诸位,他们两个人旅行到6月底,回来之后很希望朋友们亲戚们常常到北京小雅宝胡同49号敝舍来茶谈叙旧知新。
下签名人赵元任和杨步伟同意申明他们相对的感情和信用的性质和程度已经可以使得这感情和信用无条件的永久存在。
所以他们就在本日,10年6月1日,就是西历1921年6月1日,成终身伴侣关系,就请最好朋友当中两个人签名作证。
本人签名 杨步伟
赵元任
证人签名 朱徵
胡适

不过这里白话诌诌的新人物的新文学是40多年前的了,现在看看觉得有些地方可笑,并且因为里面说些什么“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所以元任有个天文家朋友George vanBiesbrook收到了(英文的)通知书就在他的yerkes观象台的“布勒登”牌子上贴起来,所以我的结婚成了一种天文现象了。
那晚适之走了就给我们的消息报告给晨报翟世英(菊农),因为他们早有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可是不知确定日期,常对他打听,所以适之就给证书抄去和通知书一并给了他们。第2天晨报特号大字标题是“新人物的新式结婚”。我们当年这无仪式的结婚仪式,不但是在那时轰动一时,就是一直到现在很多人还要说学赵元任夫妇的结婚仪式,但是没有一次学象了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女儿们也学不象。在44年前,我们两个人所想的结婚的事,并不是要好奇来引人注意,我们的理由是第一想到结婚这个事只两个人的个人关系最大,而别人不过加入热闹而已。即是要热闹,我们可以慢慢的请朋友来,更可以热闹长一点。第二的理由我们是完全想打破了家庭本位的婚姻制度,所以拼命的想到只表示婚姻是两个人的关系,与家族无关。
第二天报上登出来“新人物的新式结婚”大标题。我们见着罗素,问他,我们结婚的方式简单不简单?他说,够简单了,不能再简单了!

(节选自《一个女人的自传》和《和一个男青年》
(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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