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全集《任城陈萧王传·曹植》原文与白话译文

任城陈萧王传·曹植

陈思王曹植字子建。他十几岁就能诵读《诗经》《论语》以及辞赋数十万字，写得一手好文章。曹操曾看到他写的文章，问他：“你是请人代笔的吧？”曹植跪下答道：“话说出口就是论，下笔就成文章，可以当面考试，怎么会是请人代笔的呢？”当时邺城的铜雀台刚建成，曹操带着几个儿子登上铜雀台，令各自写一篇赋。曹植拿起笔一挥而就，内容很精彩，曹操很是惊讶，觉得曹植不同寻常。曹植性情随和平易，不喜欢摆出威严的气派，车马服饰，从不追求华丽。每次见曹操，遇上有疑难问题要解答，都能当即说出自己的意见，因此特别受曹操宠爱。建安十六年（211），曹植被封为平原侯。十九年（214），曹植改封为临菑侯。曹操出兵讨伐孙权时，让曹植留守邺县，告诫他说：“我从前任顿邱县令时二十三岁。回想当初所做的事，至今没有后悔的。现在你也二十三岁，难道可以不好好努力吗？”曹植因为才华横溢而受到父亲特别的宠爱，丁仪、丁廙、杨修等人便都成为了他的幕僚。曹操犹疑不决，好几次差点就要立曹植为太子，但是曹植任性行事，不懂得维护自身的形象，饮酒不加节制。而曹丕会耍手段，矫揉掩饰，曹操身边的亲信和宫人都替他说话，所以最终确立曹丕为继承人。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植的食邑增加五千户，连同以前的共一万户。有一次曹植曾乘车在皇帝专用的驰道上行驶，打开司马门出去。曹操闻讯大怒，处死了公车令。从此加紧了对各诸侯的约束，而对曹植的宠爱日渐减少。曹操担心自己离世后可能引起权力争斗，因为杨修有才智韬略，又是袁氏的外甥，就罗织罪名将杨修杀了。曹植因此内心更加忐忑不安。建安二十四年（219），曹仁被关羽围困，曹操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代理征虏将军之职，准备派他去救曹仁。正要召他来告诫他一番，不料曹植竟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前来接受任命。曹操后悔，罢免了他的职务。

曹丕继任魏王，诛杀了丁仪、丁廙兄弟以及丁家的全部男子。曹植和诸侯全都前往自己的封国。黄初二年（221），监国谒者灌均根据曹丕的 旨意上奏：“曹植醉酒傲慢，胁迫使者。”有关部门请求治曹植的罪，曹丕因为考虑到太后，将其贬为安乡侯，同年又改封鄄城侯。黄初三年（222），立曹植为鄄城王，食邑二千五百户。

黄初四年（223），转封曹植为雍丘王。那一年，曹植奉诏赴京朝见。曹植上疏道：“臣自从戴罪回到受封之地，刻骨铭心，反省自己的罪孽，白天到中午才吃一顿饭，晚上半夜才就寝。确实因为国家的法度不能一再触犯，圣上的恩德难以一再依赖。我暗自思考《诗经·相鼠》中‘做人不讲礼仪，为何不早去死’的道理，形影相吊，羞愧难当。若是因为自己的罪孽而一死了之，则违背了先贤‘早上犯了错误晚上就改过来’的教诲；若是忍受耻辱苟且偷生，又触犯了《诗经》中‘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的讽刺。我低头感念陛下的仁德如此浩大，恩情似父母般深厚，像和煦的春风一般温暖人心，如及时雨一般滋润万物。不对没有用处的荆棘另眼看待，这是祥云的恩惠；对七个孩子一视同仁公平抚养，这是布谷鸟的仁慈；赦免罪过令其建功，这是贤明之君的举动；怜悯愚昧者，爱惜能干者，是慈父的恩情：所以愚臣流连于陛下的恩泽之中，不忍弃世。“此前接到诏书，臣等被禁止入朝拜见陛下，心灰意冷，想了结此生，自以为直到垂暮之年都不会有执珪上朝的希望了。不料圣旨下达，征召录用。在回到京城之时，臣的心已经飞到陛下身边。如今臣居住在偏僻的西馆，未能入朝侍奉陛下，内心非常急切，仰望宫阙，辗转不安。在此谨呈上奏表，并献诗两首，诗的内容是这样的：‘伟大的父亲啊，那就是武皇，受命于上天，拯救安定天下。红旗所到之处，九州大地纷纷归附，道德教化遍及四方，蛮荒之地也来归顺。功绩超过了殷汤周武，可以与唐尧相媲美。上天厚生我皇，累世聪颖承接父王，武功肃穆威烈，文治安定天下。受禅于汉朝，统治整个天下。各地都接受教化，遵循前代的典章制度。广泛分封亲属子弟，以拱卫朝廷。皇上封我为侯，管辖青州地界，拥有海滨，就像周朝分封的鲁国。车马服饰光鲜靓丽，表示身份的旗帜整齐排列。优秀的人才济济一堂，来做我的辅佐之臣。我却年轻莽撞，倚仗父王的恩宠而傲慢自大，行为触犯了朝纲，败坏了国家的王法。迁至藩地思过，违背先王的制度，横蛮地对待天子的使者，冒犯朝廷的礼仪。国家有法律，将我撤职罢黜，准备投入大牢，作为元凶查办。圣明的天子，念及骨肉之情，不忍心将我法办，暴尸于朝市，改 变了执法官的判决，怜悯于我。将我改封于兖州的鄄城，在黄河边上。没有配备属官，只有君主而没有臣子。是我自己荒淫无度，还有谁会来辅佐呢？孤独的一个人留在了冀州。我这是咎由自取啊，遭此祸殃！英明而伟大的陛下啊，施恩天下不会遗漏，给我戴上玄冕，系上朱绂。朱绂鲜亮，使我荣耀光彩，剖开符节授予玉珪，封我为王。抬头接受金玺，俯首捧着策书，皇恩浩荡无边，我恭敬地接受，内心战战兢兢。可叹我冥顽不灵，死去愧对先帝的陵墓，活着没脸见到陛下。我不敢轻视陛下的恩德，确实是倚仗了陛下的厚爱，威严的陛下对我改封加爵，令我终身难忘。苍天无边无际，个人的生命却不由自己掌握，经常害怕颠沛流离之际，以戴罪之身死去。我愿意冒着飞箭冲锋陷阵，在东岳树起战旗，希望能建立丝毫的功劳，多少赎回自己的罪过。身临险境献出生命，只要能免罪便知足了。我愿意奔赴长江、湘江，在吴、越之地奋战。陛下敞开胸怀，让我入京朝见。我急切盼望拜见并侍奉陛下，如饥似渴。心中思慕，悲怆不已，上天何等崇高，还会听取微小的声音，陛下的恩泽，一定也会眷顾卑微的我！’又说：‘我恭敬地接受陛下的诏命，前往京城面圣。星夜驾车上路，喂饱了马，给车轴涂好油脂。命令随从的主管，整顿好队伍，早晨从鸾台出发，夜晚在兰渚住宿。茫茫的原野上，有众多的男女，经过开垦的公田，庄稼长势喜人。遇到树枝下垂的大树，虽然树荫浓密但不敢歇息；虽然带足了干粮，但肚子饿了也没工夫吃。见到城池不进去休息，遇到集镇不进去观光。车夫挥动长鞭，在平坦的大道上疾驰。四匹驾车的黑马步调一致，昂首疾驰累得口吐白沫；疾风在车前的横木上吹过，轻云笼罩在车盖之上。涉过山涧登上彼岸，沿着山脚在曲折的路上奔驰，顺着河岸而行，跃上黄土高坡。向西经过关隘山谷，时而向上时而向下；马儿已经疲惫不堪，数次跌倒又重新起身。因为将要朝拜圣明的陛下，不敢有丝毫的耽搁；驾车一路疾驰，计算着日子马不停蹄。队伍的前列举着火把，队伍的后面飘着旌旗；车轮转个不停，车铃声响不断。等到了京城，住在了城西；诏书还没有下达，我无法前去觐见。抬头仰望宫门，低头思念皇上。思念绵延不绝，忧心似醉酒一般昏沉。’”

文帝赞赏其文采飞扬，感情真切，下诏答复并给予勉励。

黄初六年（225），文帝东征吴国，返回时路过雍丘，亲临曹植的王宫，给他增加了五百户食邑。明帝太和元年（227），改封曹植到浚仪。太 和二年（228），又回到雍丘。曹植常常感叹怨愤，空有一身才能却无处施展，上书请求试用：

“臣听说士人活在世上，在家就侍奉父亲，外出就侍奉君主。侍奉父亲崇尚光宗耀祖，侍奉君主要使国家繁荣昌盛。所以慈父不能爱没用的儿子，仁君不能供养无能的臣子。能够根据德行授予官职的是能成大事的君主；衡量能力接受爵位的是尽忠的臣子。所以君主不会授职给德才不相称的人，臣子也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德才而接受官位。授职给德才不相称的人被称为谬举，不考虑自己的德才而接受官位被称为尸禄。《诗经》中‘素餐’之言就是针对于此的。从前虢仲、虢叔没有推辞两人封国的任命，是因为他们确实有深厚的德行；周公旦、召公奭不推辞燕、鲁的封国，是因为他们确实建立了大功。现在臣蒙受国家的大恩，已经三朝了。正遇上陛下的太平盛世，沐浴着陛下的恩泽，感受着仁德的教化，可以说非常幸运了。而我不恰当地占有着东部的藩国，爵位列于上等，身穿轻暖的衣服，嘴巴吃厌了各种美味，眼睛看惯了奢华的景色，耳朵听倦了丝竹管弦的声音，都是因为爵位高、俸禄多。转念想起古代授予爵位的制度，和我这种情况不同，都是授给勤劳为国、辅佐君主、利于百姓之人。现在我没有德行可以称述，没有功劳可以记录，如果像这样终此一生，对国家一点用处都没有，那就应了诗人‘彼其之子’的讥刺。所以抬头有愧于冠冕，低头有愧于朱绂。

“当今天下一统，九州和睦，但是西边还有违抗王命的蜀国，东边还有不肯臣服的吴国。这使得守卫边境的将士还不能脱去铠甲，谋士们还不能高枕无忧，那是为了要统一海内，成就太平盛世啊！所以启灭了有扈氏而使夏朝武功昭彰；成王战胜商、奄两国，而使周朝的德政显著。现在陛下圣明治世，将要完成文王、武王那样的功业，继承成王、康王的鼎盛，选贤任能，用方叔、召虎那样的臣子领守四方边境，作为捍卫国家的猛将，可以说是非常正确的。然而高飞的鸟没有被箭射中，深渊中的鱼还没有上钩，其原因恐怕是钓、射的技艺还没有用到极致。从前耿弇不等光武帝到达，就加紧攻打张步，声称不把贼寇留给君父，让其忧心。正因为如此，所以齐王的车右因为左轮鸣响而伏剑自刎，雍门狄因为越兵侵犯齐国边境而自刎。像这两位士人，难道厌恶活着而喜欢去死吗？实在是憎恶寻衅、欺凌君主之人的缘故。君主宠爱臣子，是要用他们兴利除害；臣子侍奉君主，一定要舍身赴难，立功报答君主。过去 贾谊刚刚成人，就要求去属国任职，要捆住单于的脖子要他的命；终军十八岁时出使南越，要用长缨牵着南越王来朝拜汉帝。这两位大臣，难道是要向君主夸口而炫耀于世人吗？是志向郁结于心，想要施展才能，奉献给英明的君主。从前汉武帝要为霍去病营建住宅，霍去病推辞道：‘匈奴未灭，没有臣安家的地方！’忧国忘家，舍身救难，是忠臣的志向。现在臣居住外边，不是因为俸禄不丰厚而睡不安稳，食不甘味，实在是惦记着吴、蜀还没有平定啊！

“臣知道先武皇帝的武臣旧将，常有年老而去世者。虽然世代不缺乏能干的人，但老将旧卒，还是熟悉对阵打仗。臣私下不自量力，有志为国效力，也许能建立微小的功劳，报答所受的大恩。如果陛下颁发不同寻常的诏令，让臣奉献出锥刀般微小的力量，让臣在西边大将军的麾下，充当一队士兵的小校；或者隶属于东边的大司马，统管一只小船，臣一定会赴汤蹈火，骋船催马，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虽然不一定能擒住孙权，割下诸葛亮的耳朵，也要俘虏敌人的将帅，歼灭敌军。一定要用迅速的胜利，以洗刷终身的耻辱。使名垂史册，事列朝策。即使在蜀地粉身碎骨，在吴国头颅高悬，也如同获得了新生。如果微小的才能不能得以施展，默默无闻地死去，白白地享受荣誉，养肥身躯，活着对朝廷没有用，死了对国家的气数无损，徒然占据很高的爵位而享用优厚的待遇，如禽鸟一般活着，直到白头，这不过是笼中豢养的动物，不是臣所抱的志向。臣听到传闻，征东部队失于防备，吃了小亏，不禁废寝忘食，摩拳擦掌，抚剑东望，而心早已飞到吴郡会稽了。

“臣从前曾跟随先武皇帝南到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关，看到武皇帝调兵遣将的策略变化，真可以说是神妙莫测，所以说用兵不能预言，临敌要根据形势采取相应的变化。臣很想效力于政治清明之时，立功于圣世。每次阅读史籍，看到古代的忠臣义士，为了朝廷的使命，以身殉国，身体虽被宰割分裂，但功绩铭刻在鼎钟之上，姓名记载于青史之中，每次都抚心叹息。臣听说贤明的君主用人，不排斥曾经犯过罪的。所以秦国、鲁国起用打败仗逃跑的孟明视、曹沫等人，最终成就大功；楚国、赵国赦免了绝缨盗马的臣子，结果关键时刻靠他们解救了危难。臣暗自为先帝早逝而悲伤，任城威王曹彰也去世了，臣算是什么人，凭什么能活得长久！臣只担心突然像朝露般消失，埋在路边的沟里，坟上的土还没有干，而身和名已经全都没了。臣听说骏马长声嘶 鸣，伯乐就能分辨出它的潜能；卢狗悲声号叫，韩国就知道它是名犬。所以让好马在齐、楚之间的漫长道路上效力，以显示其日行千里的能力；让名犬追逐敏捷的狡兔，以检验其扑咬的本领。现在臣的志向是建立犬、马那么小的功劳。可是暗自忖度，却没有伯乐、韩国那样的人举荐，所以在封邑之中独自叹息感伤。

“遇到博戏而踮起脚尖观看，听见音乐而暗自打着节拍的人，其中或许有懂得音乐和擅长棋道的。战国时期的毛遂，不过是赵国的一名陪送的奴隶，尚且能借着锥和囊的比喻，提醒了平原君，建立功勋，何况伟大的魏国、人才济济的朝廷，难道没有慷慨赴难的大臣吗！自我夸耀或者自己做媒，是男女的丑恶行径。迎合时势而谋求升迁，是道家的忌讳。而臣之所以敢向陛下陈述这些话，实在是因为和国家同气连枝，忧患与共。希望能以尘土雾气那样小的力量填充山海，用萤火虫、蜡烛那么微弱的光为日月增辉，所以斗胆冒着蒙受丑恶之名的风险献上一颗忠心。”

太和三年（229），曹植被改封为东阿王。太和五年（231），曹植再次上书请求问候亲戚，因此而表达心意说：

“臣听说天被称为高，是因为没有什么不被其覆盖；地被称为广，是因为没有什么不被其承载；日月被称为明，是因为没有什么不被其普照；江海被称为大，是因为没有什么不被其包容。所以孔子说：‘伟大呀，尧之为君主！只有天可以称大，只有尧能效法天。’天的恩德对于万物来说，可算是弘大广远了。尧施行教化，是先亲后疏，由近及远。他在《传》上说：‘要选拔任用杰出之人，让他们和睦九族；九族和睦了，然后再安抚教化百姓。’到了周文王时，也推崇这种教化，《诗经·大雅·思齐》中说：‘先对妻子做出示范，然后推广到兄弟之间，然后治理整个家族乃至国家。’所以能融洽和睦，诗人因此而歌颂。从前周公忧虑于管叔、蔡叔对王室有异心，广泛地分封至亲来拱卫王室。《左传》上说：‘周王室的祭祀会盟，异姓的排在后面。’这的确是骨肉之间的亲情有了过失也不分离，亲近善待血亲的意义在于朴实固守。没有重视大义却把君主摆在后面，大谈仁德却遗漏骨肉至亲的人。

“臣想到陛下禀赋唐尧圣明的德行，实践周文王恭敬的仁爱之心，恩惠遍及皇宫，恩情普施九族。王侯百官，轮番休息，依次当值。执政者不荒废公务，又可在家中体察民情。亲戚之间的联系很通畅，庆贺吊唁的感情能够抒发。真可说是恕己治人，广泛地实施恩惠的人了。至于臣 下我，宗亲间的联系被隔绝，禁锢在这圣明的时代，私下常常自悲自怨。不敢奢望与志气相投的朋友相交，与亲友往来，接叙长幼之情。近来姻亲间也不往来，兄弟间音讯隔绝，吉凶的消息闭塞，庆贺吊唁的礼节荒废，亲情的疏绝，比路人还严重；隔绝的程度，超过胡、越间的距离。如今臣由于国家的制度，永远失去入朝觐见的希望。至于内心专注于陛下，情系于朝廷，只有神灵知道了。但天意如此，臣还能说什么呢？退一步想，诸王大概都有这种想要亲近的心意，希望陛下能尽快下诏，让各封国能互相庆贺慰问，在四时之节得以欢聚，畅叙骨肉之间的欢情，成全兄弟间和顺怡人的深意。妃妾的家庭，互相赠送些小礼品，一年往来两次，在贵族之家普施仁义，与百官同样享受恩惠。这样的话，古人所赞叹的、古诗中所称颂的景象，就会再现于当今圣世。

“臣私下自我反省，连锥刀那样小的作用也没起到。等看到陛下所提拔任命的官员，臣私下里忖度，即使将臣当作异姓，也不至于排列在那些朝臣之后。倘若能够摘下王侯之冠，戴上武将之帽，解下王侯的红绶带，佩上朝臣的青绶带，或驸马都尉，或奉车都尉，只求得到一个封号，安居京城之中，手持马鞭，冠帽上插着笔，跟随陛下的华盖出行，护卫着陛下的车辇回宫，承答陛下的提问，在陛下身边拾遗补缺，这是臣赤诚的愿望，时刻梦寐以求。臣远远地向往着《鹿鸣》所描绘的君臣宴乐，继而咏颂《常棣》中兄弟不是外人的告诫，低头思考《伐木》中朋友相亲的情义，最终感怀《蓼莪》中父母去世不能奉养的无尽哀思。每逢四时节令该团聚之时，臣孤独一身，旁边只有奴仆，面对的只有妻儿，高谈阔论但没有倾听的对象，阐述见解却没有人要听。没有一次听到音乐不是捶胸伤感，面对酒杯不是长声叹息。臣自以为狗和马的忠诚不能动人，就好比人的忠诚不能感动上天。杞梁妻哭倒长城，邹衍哭而使夏天降霜，臣起初信以为真，但用臣现在的心境考量，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虚幻之事。葵和豆的花叶朝向太阳，太阳虽不为它们特意回转光线，但他们却诚心朝向太阳。臣私下把自己比作葵和豆的花叶，而像天地一样布施恩泽，像日、月、星辰一样普降光明的，其实就是陛下。

“臣听得《文子》上这样说：‘不做福的起始，也不做祸的开端。’现在诸王隔绝，兄弟们都有同样的忧虑。可只有臣独自提出来，是因为内心不愿意在圣世还有哪个没有蒙受恩惠，如果有没受到恩惠者，必定有十分强烈的怨恨。所以《柏舟》中有‘我的天哪，为何不相信我’的怨声， 《谷风》中有‘如今已经安乐，你却将我遗弃’的感叹。所以伊尹对他的君主不效法尧舜感到耻辱。孟子说：‘不像舜侍奉尧那样侍奉自己君主的人，是不尊敬自己的君主。’臣愚蠢蒙昧，固然不是虞舜、伊尹。至于要让陛下推崇和善亲族的美德，宣扬积累光明的德行，那是臣恭谨的诚意，私下所独守的，实在是怀着仙鹤般独立企盼的心情。所以敢一再陈述让陛下能听到，希望陛下发天聪而降神听。”

明帝下诏答道：“教化所经由的途径，各有所兴盛和凋敝，并不都由好开始，以恶告终，而是事势使它成了那个样子。所以周文王忠厚仁爱，施之于草木，有人吟诵《行苇》加以歌颂；周幽王恩泽衰薄，不亲九族，有人作《角弓》加以讥刺。现在让身处各封国的兄弟情义淡薄，皇宫妃妾的家庭疏于礼尚往来，朕即使不能厚待亲戚，使其和睦，也对你援引古代事例所阐述的道理都是知道的，为什么说你的精诚不足以感动朕呢？判明贵贱等级，崇尚亲族和睦，优待贤良之士，理顺老少关系，是国家的纲纪。本来就没有禁止各封国之间相互问候往来的诏令，但矫枉过正，下级官吏害怕受责罚，所以导致如今的情形。朕已经命令有关部门，按照你所陈述的办理。”

曹植又上书陈述审核选拔官吏的道理，说：

“臣听说天地阴阳二气交合而万物生长，君臣同心同德政事才能处理得好。五帝之时世上并不都是聪明人，夏、商、周三代末年世上也并不都是蠢人，而区别在于使用不使用贤才，能否认识贤才。既然已经有了举荐贤人的名声，却没有得到贤人的事实，那一定举荐的都是自己的狐朋狗友。俗话说：‘宰相家里出宰相，将军家里出将军。’宰相，必须文才品德昭著；大将，必须武功显赫。文才品德昭著，才能辅佐朝廷，使天下太平和睦，稷、契、夔、龙就是这样的宰相；武功显赫，才能去讨伐那些叛逆者，威服四夷，南仲、方叔就是这样的大将。从前伊尹作为陪嫁的奴隶，是最低贱的了，姜子牙是屠夫渔民，是最卑微的了。可他们一旦被汤武、周文王提拔重用，那真是志同道合，妙算神通，哪还用得着帝王身边的人举荐呢？《尚书》上说：‘有非凡的君主，就一定能用非凡的大臣；任用非凡的大臣，就一定能建立非凡的功绩。’殷汤、周文王就是这样的君主。至于那些拘于小节、因循守旧的人，哪里值得向陛下举荐呢？所以阴阳不能调和，日月星三光不能普照，官位空缺没有适当人选，诸多政事得不到处理的责任，应由三司来承担；边疆动荡，领 土遭外族入侵，军队战败，将士伤亡，战争不能停止，应由守卫边疆的将帅来担忧。难道能白白享受朝廷的恩宠而不承担自己的职务吗？所以职务越多负担越重，官位越高责任越大。《尚书》称‘不要让官位上缺乏贤人’，《诗经》中有‘官员要思虑职责之事’的句子，讲的都是这个意思。

“陛下具有天生的善良圣明，登上帝位继承大统，希望听到太平安康这样的赞歌，看到偃武修文的升平盛世。但近几年来，不时发生旱涝灾害，百姓缺衣少食，征召士兵频繁，赋税加重。加上东边有军队覆灭，西边有大将中箭阵亡，以至于蚌蛤在淮河、泗水一带浮动，黄鼠狼在树林中喧哗。臣每当想起这些事，没有一次不放下碗吃不下饭，面对酒杯扼腕叹息。当初汉文帝自代郡出发入京继位，担忧朝中会发生变故，宋昌说：‘朝内有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那样的皇亲，外面有齐、楚、淮南、琅邪四王，这都是磐石一样坚固的宗亲，希望大王不必疑虑。’臣企盼陛下远观虢仲、虢叔对周文王的帮助，其次考虑召公、毕公对周成王的辅佐，最后记取宋昌所说的磐石一样坚固的亲族感情。从前骐骥在吴地的山坡上徘徊，可说是困顿不堪。等到被伯乐相中，孙邮驾驭着它，身体一点不累，坐着就能到达千里以外的地方。伯乐善于相马，圣明的君主善于驾御臣子。伯乐驾马日行千里，英明的君主造就太平盛世，实际上都是任用贤能所取得的明显功效。如果朝廷各部门都选用良才，朝中繁杂的政事都能得到处理；武将率领部队出征，平定叛乱，安定国家。陛下就可以私下自在地在京城中，还有什么事需要劳驾陛下的车辇，暴露在边境上呢？

“臣听说羊披上虎皮，仍见到草就高兴，见到豺狼就发抖，忘了身上披的是虎皮。如今任命的将领不适当，和这件事相似。所以俗话说：‘担心做事的人不懂，懂的人又没机会做。’从前乐毅逃到赵国，心中仍不忘燕国；廉颇身在楚国，一心想着当赵国的大将。臣生于乱世，在军中长大，又多次承蒙武皇帝的教诲，亲身领会行军用兵的要领，不用看着孙子、吴起的兵书暗中与其相合。臣私下在心里忖度，总希望能得到侍奉朝见的机会，排列在金马门前，脚踏着玉阶，置身于有职务的大臣行列，赐予臣片刻的时间，让臣施展一下心中的抱负，抒发一下蕴积的情感，那便死而无憾了。

“接到鸿胪下达的征调士族子弟入伍的通告，集合报到的日期非常紧迫。又听说天子车驾的旗帜已经树立，兵车快速地奔驰，陛下将再次劳 动玉体，耗费心力。臣实在惶恐不安，不能安心度日。宁愿能扬鞭策马，率先冒着风尘出征，提取风后的奇计妙策，领会孙子、吴起的兵法要领，追慕子夏跟随孔子启发身边之人，效力先驱，在陛下的车辇旁献出生命，虽不一定能立下大功，希望能有小的补益。但天高距离远，臣的心意不能通达，只能独自望着苍天顿足捶胸，仰望高空长叹罢了。屈原说：‘国家有骏马而不知道骑乘，何必急急忙忙另去寻觅？’从前管叔、蔡叔或被流放或被处死，其兄弟周公以及召公担任辅相；晋国大夫叔鱼触犯了法律，其兄叔向判他有罪，然后自己匡扶国家。管叔、蔡叔、霍叔三监的罪孽，由臣一人承当；周公、召公这样的辅弼，用心寻找一定会在不远处。宗室贵族、藩王当中，一定有响应这种召唤的。所以《传》中说：‘没有周公这样的至亲，就不能做出周公那样的辅政之事。’希望陛下稍稍留意。

“近代的汉朝曾广泛分封藩王，大的封国几十座城相连，小的仅仅只够享用祭祀祖宗的供品，不像周代分封各国，建立五等爵位的制度。像公子扶苏劝谏秦始皇分封，淳于越拿分封之事质问周青臣，可以说是顺应时势变化的了。能让天下人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的，是朝中的当权者。所以大臣的计谋能够使君主改变主意，君主的威严能够震慑下民。朝中由豪门大族执掌权柄，权力不在宗亲手里；大权在握，即使关系疏远也一定显赫；权势丧失，即使是宗亲也一定被看轻。春秋时期夺取齐国的田氏，不是吕尚的宗亲。瓜分晋国的赵、魏，不是姬氏后裔。希望陛下明察。在国泰民安时独占官位，遇到动荡危难时逃之夭夭者，都是异姓的大臣。想让国家安定，祈祷家族富贵，活着时共同享受荣华，死的时候同赴患难的人，都是皇族的大臣。现在皇族的大臣遭到疏远，异姓的大臣反而亲近，臣私下很困惑。

“臣听说孟子这样说：‘君子身处困境时保持自身的完善，仕途畅通之时让天下人得到好处。’现在臣与陛下踩着薄冰，踏过炭火，登山涉涧，寒暖燥湿，福祸与共，难道臣能离开陛下吗？臣满腔郁闷无法抑制，上表陈述隐情。如有不合陛下之意处，请暂时放在书府，不要立即毁掉，臣死之后，所说的话也许还有供思考的价值。如有丝毫引起陛下留意之处，请求在朝堂上发表，让通晓古代事理的大臣指摘表文中不合大义处。如果那样，臣的愿望就满足了。”

明帝下诏用好言作答。

这年冬天，明帝颁布诏书，让诸王在太和六年（232）正月入京朝见。二月，明帝把陈郡的四个县封给曹植，立他为陈王，食邑三千五百户。曹植每次想单独见明帝，讨论时政，希望能够被任用，最终还是没有机会。返回封国后，他惆怅绝望。当时的法律对待藩国很严苛，部属都是庸俗无能之人，给的士兵都是老弱病残，总数不过二百人。而曹植因为以前的过失，所有的都减去一半。他十一年中竟然三次搬迁封国，因此总是郁郁寡欢，结果得病而亡，死时四十一岁。他在遗嘱中要求丧事简办。他觉得小儿子曹志能守住家业，便立其为继承人。当初，曹植曾登上鱼山，下临东阿，喟然叹息，便有了在那里终老的愿望，于是兴建坟墓。儿子曹志承袭了爵位，又改封济北王。景初年间（237—239），明帝下诏说：“陈思王过去虽有过失，但已克制自己，谨慎行事，弥补了以前的过失，而且终身手不释卷，实在难能可贵。收集黄初年间那些奏报曹植罪状的，公卿以下讨论过并保存在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和大鸿胪的文件，一律销毁。记录曹植前后撰写的赋、颂、诗、铭、杂论共一百多篇，制成副本，收藏在府内外。”曹志几次增加食邑，连同从前的共九百九十户。

原　文

陈思王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临菑侯。太祖征孙权，使植留守邺，戒之曰：“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二十二年，增植邑五千，并前万户。植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重诸侯科禁，而植宠日衰。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植益内不自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太祖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

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植与诸侯并就国。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户。

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上疏曰：

“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诚以天罔不可重离，圣恩难可再恃。窃感《相鼠》之篇，无礼遄死之义，形影相吊，五情愧赧。以罪弃生，则违古贤‘夕改’之劝；忍活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畅春风，泽如时雨。是以不别荆棘者，庆云之惠也；七子均养者，尸鸠之仁也；舍罪责功者，明君之举也；矜愚爱能者，慈父之恩也：是以愚臣徘徊于恩泽而不能自弃者也。

“前奉诏书，臣等绝朝，心离志绝，自分黄耇无复执珪之望。不图圣诏猥垂齿召，至止之日，驰心辇毂。僻处西馆，未奉阙廷，踊跃之怀，瞻望反仄。谨拜表献诗二篇，其辞曰：‘于穆显考，时惟武皇，受命于天，宁济四方。朱旗所拂，九土披攘，玄化滂流，荒服来王。超商越周，与唐比踪。笃生我皇，奕世载聪，武则肃烈，文则时雍。受禅炎汉，临君万邦。万邦既化，率由旧则；广命懿亲，以藩王国。帝曰尔侯，君兹青土，奄有海滨，方周于鲁，车服有辉，旗章有叙，济济隽乂，我弼我辅。伊予小子，恃宠骄盈，举挂时网，动乱国经。作藩作屏，先轨是堕，傲我皇使，犯我朝仪。国有典刑，我削我绌，将置于理，元凶是率。明明天子，时笃同类，不忍我刑，暴之朝肆，违彼执宪，哀予小子。改封兖邑，于河之滨，股肱弗置，有君无臣，荒淫之阙，谁弼予身？茕茕仆夫，于彼冀方，嗟予小子，乃罹斯殃。赫赫天子，恩不遗物，冠我玄冕，要我朱绂。朱绂光大，使我荣华，剖符授玉，王爵是加。仰齿金玺，俯执圣策，皇恩过隆，祗承怵惕。咨我小子，顽凶是婴，逝惭陵墓，存愧阙廷。匪敢慠德，实恩是恃，威灵改加，足以没齿。昊天罔极，性命不图，常惧颠沛，抱罪黄垆。愿蒙矢石，建旗东岳，庶立豪牦，微功自赎。危躯授命，知足免戾，甘赴江、湘，奋戈吴、越。天启其衷，得会京畿，迟奉圣颜，如渴如饥。心之云慕，怆矣其悲，天高听卑，皇肯照微。’又曰：‘肃承明诏，应会皇都，星陈夙驾，秣马脂车。命彼掌徒，肃我征旅，朝发鸾台，夕宿兰渚。芒芒原隰，祁祁士女，经彼公田，乐我稷黍。爰有樛木，重阴匪息；虽有糇粮，饥不遑食。望城不过，面邑匪游，仆夫警策，平路是由。玄驷蔼蔼，扬镳漂沫；流风翼衡，轻云承盖。涉涧之滨，缘山之隈，遵彼河浒，黄阪是阶。西济关谷，或降或升；骖倦路，再寝再兴。将朝圣皇，匪敢晏宁；弭节长骛，指日遄征。前驱举燧，后乘抗旌；轮不辍运，鸾无废声。爰暨帝室，税此西墉；嘉诏未赐，朝觐莫从。仰瞻城阈，俯惟阙廷；长怀永慕，忧心如酲。’”

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

六年，帝东征，还过雍丘，幸植宫，增户五百。太和元年，徒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曰：

“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国。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夫论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毕命之臣也。故君无虚授，臣无虚受；虚授谓之谬举，虚受谓之尸禄，《诗》之‘素餐’所由作也。昔二虢不辞两国之任，其德厚也；旦、奭不让燕、鲁之封，其功大也。今臣蒙国重恩，三世于今矣。正值陛下升平之际，沐浴圣泽，潜润德教，可谓厚幸矣。而窃位东藩，爵在上列，身被轻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者，爵重禄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授爵禄者，有异于此，皆以功勤济国，辅主惠民。今臣无德可述，无功可纪。若此终年无益国朝，将挂风人‘彼其’之讥。是以上惭玄冕，俯愧朱绂。

“方今天下一统，九州晏如，而顾西有违命之蜀，东有不臣之吴，使边境未得脱甲，谋士未得高枕者，诚欲混同宇内以致太和也。故启灭有扈而夏功昭，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圣明统世，将欲卒文、武之功，继成、康之隆，简贤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镇御四境，为国爪牙者，可谓当矣。然而高鸟未挂于轻缴，渊鱼未悬于钩饵者，恐钓射之术或未尽也。昔耿弇不俟光武，亟击张步，言不以贼遗于君父。故车右伏剑于鸣毂，雍门刎首于齐境，若此二士，岂恶生而尚死哉？诚忿其慢主而陵君也。夫君之宠臣，欲以除患兴利；臣之事君，必以杀身靖乱，以功报主也。昔贾谊弱冠，求试属国，请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终军以妙年使越，欲得长缨缨其王，羁致北阙。此二臣，岂好为夸主而耀世哉？志或郁结，欲逞其才力，输能于明君也。昔汉武为霍去病治第，辞曰：‘匈奴未灭，臣无以家为。’（固）夫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为念。

“伏见先武皇帝武臣宿将，年耆即世者有闻矣。虽贤不乏世，宿将旧卒，犹习战陈，窃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舟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禽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虽身分蜀境，首县吴阙，犹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徒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流闻东军失备，师徒小衄，辍食弃餐，奋袂攘衽，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

“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行军用兵之势，可谓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临难而制变者也。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每览史籍，观古忠臣义士，出一朝之命，以徇国家之难，身虽屠裂，而功铭著于鼎钟，名称垂于竹帛，未尝不拊心而叹息也。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臣闻骐骥长鸣，则伯乐照其能；卢狗悲号，则韩国知其才。是以效之齐、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试之狡兔之捷，以验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马之微功，窃自惟度，终无伯乐、韩国之举，是以于邑而窃自痛者也。

“夫临博而企竦，闻乐而窃抃者，或有赏音而识道也。昔毛遂，赵之陪隶，犹假锥囊之喻，以寤主立功，何况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无慷慨死难之臣乎！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也。干时求进者，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陈闻于陛下者，诚与国分形同气，忧患共之者也。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是以敢冒其丑而献其忠。”

三年，徙封东阿。五年，复上疏求存问亲戚，因致其意曰：

“臣闻天称其高者，以无不覆；地称其广者，以无不载；日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江海称其大者，以无不容。故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夫天德之于万物，可谓弘广矣。盖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其《传》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风人咏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广封懿亲以藩屏王室，《传》曰：‘周之宗盟，异姓为后。’诚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未有义而后其君，仁而遗其亲者也。

“伏惟陛下资帝唐钦明之德，体文王翼翼之仁，惠洽椒房，恩昭九族，群后百寮，番休递上，执政不废于公朝，下情得展于私室，亲理之路通，庆吊之情展，诚可谓恕己治人，推惠施恩者矣。至于臣者，人道绝绪，禁锢明时，臣窃自伤也。不敢过望交气类，修人事，叙人伦。近且婚媾不通，兄弟乖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永无朝觐之望，至于注心皇极，结情紫闼，神明知之矣。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退唯诸王常有戚戚具尔之心，愿陛下沛然垂诏，使诸国庆问，四节得展，以叙骨肉之欢恩，全怡怡之笃义。妃妾之家，膏沐之遗，岁得再通，齐义于贵宗，等惠于百司，如此，则古人之所叹，风雅之所咏，复存于圣世矣。

“臣伏自惟省，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若得辞远游，戴武弁，解朱组，佩青绂，驸马、奉车，趣得一号，安宅京室，执鞭珥笔，出从华盖，入侍辇毂，承答圣问，拾遗左右，乃臣丹诚之至愿，不离于梦想者也。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常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臣心况，徒虚语耳。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向之者诚也。窃自比于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

“臣闻《文子》曰：‘不为福始，不为祸先。’今之否隔，友于同忧，而臣独倡言者，窃不愿于圣世使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惨毒之怀。故《柏舟》有‘天只’之怨，《谷风》有‘弃予’之叹。故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其君者，不敬其君者也。”臣之愚蔽，固非虞、伊。至于欲使陛下崇光被时雍之美，宣缉熙章明之德者，是臣凄凄之诚，窃所独守，实怀鹤立企伫之心。敢复陈闻者，冀陛下傥发天聪而垂神听也。”

诏报曰：“盖教化所由，各有隆弊，非皆善始而恶终也，事使之然。故夫忠厚仁极草木，则《行苇》之诗作；恩泽衰薄，不亲九族，则《角弓》之章刺。今令诸国兄弟，情理简怠，妃妾之家，膏沐疏略，朕纵不能敦而睦之，王援古喻义备悉矣，何言精诚不足以感通哉？夫明贵贱，崇亲亲，礼贤良，顺少长，国之纲纪，本无禁固诸国通问之诏也，矫枉过正，下吏惧谴，以至于此耳。已敕有司，如王所诉。”

植复上疏陈审举之义，曰：

“臣闻天地协气而万物生，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用与不用，知与不知也。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必各援其类而进矣。谚曰：‘相门有相，将门有将。’夫相者，文德昭者也；将者，武功烈者也。文德昭，则可以匡国朝，致雍熙，稷、契、夔、龙是也；武功烈，则可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为媵臣，至贱也，吕尚之处屠钓，至陋也，及其见举于汤武、周文，诚道合志同，玄谟神通，岂复假近习之荐，因左右之介哉。《书》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龌龊近步，遵常守故，安足为陛下言哉？故阴阳不和，三光不畅，官旷无人，庶政不整者，三司之责也。疆场骚动，方隅内侵，没军丧众，干戈不息者，边将之忧也。岂可虚荷国宠而不称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书》称‘无旷庶官’，《诗》有‘职思其忧’，此其义也。

“陛下体天真之淑圣，登神机以继统，冀闻《康哉》之歌，偃武行文之美。而数年以来，水旱不时，民困衣食，师徒之发，岁岁增调，加东有覆败之军，西有殪没之将，至使蚌蛤浮翔于淮、泗，鼬哗于林木。臣每念之，未尝不辍食而挥餐，临觞而扼腕矣。昔汉文发代，疑朝有变，宋昌曰：“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有齐、楚、淮南、琅邪，此则磐石之宗，愿王勿疑。”臣伏惟陛下远览姬文二虢之援，中虑周成召、毕之辅，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昔骐骥之于吴阪，可谓困矣，及其伯乐相之，孙邮御之，形体不劳而坐取千里。盖伯乐善御马，明君善御臣；伯乐驰千里，明君致太平；诚任贤使能之明效也。若朝司惟良，万机内理，武将行师，方难克弭。陛下可得雍容都城，何事劳动銮驾，暴露于边境哉？

“臣闻羊质虎皮，见草则悦，见豺则战，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将不良，有似于此。故语曰：“患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为也。”昔乐毅奔赵，心不忘燕；廉颇在楚，思为赵将。臣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优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暗与之合。窃揆之于心，常愿得一奉朝觐，排金门，蹈玉陛，列有职之臣，赐须臾之间，使臣得一散所怀，舒蕴积，死不恨矣。

“被鸿胪所下发士息书，期会甚急。又闻豹尾已建，戎轩鹜驾，陛下将复劳玉躬，扰挂神思。臣诚竦息，不遑宁处。愿得策马执鞭，首当尘露，撮风后之奇，接孙、吴之要，追慕卜商起予左右，效命先驱，毕命轮毂，虽无大益，冀有小补。然天高听远，情不上通，徒独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耳。屈平曰：‘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昔管、蔡放诛，周、召作弼；叔鱼陷刑，叔向匡国。三监之衅，臣自当之；二南之辅，求必不远。华宗贵族，藩王之中，必有应斯举者。故《传》曰：‘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唯陛下少留意焉。

“近者汉氏广建藩王，丰则连城数十，约则飨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树国，五等之品制也。若扶苏之谏始皇，淳于越之难周青臣，可谓知时变矣。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故谋能移主，威能慑下。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

“臣闻孟子曰：‘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今臣与陛下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湿，高下共之，岂得离陛下哉？不胜愤懑，拜表陈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不便灭弃，臣死之后，事或可思。若有豪厘少挂圣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纠臣表之不合义者。如是，则臣愿足矣。”

帝辄优文答报。

其年冬，诏诸王朝六年正月。其二月，以陈四县封植为陈王，邑三千五百户。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遗令薄葬。以小子志，保家之主也，欲立之。初，植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遂营为墓。子志嗣，徙封济北王。景初中诏曰：“陈思王昔虽有过失，既克己慎行，以补前阙，且自少至终，篇籍不离于手，诚难能也。其收黄初中诸奏植罪状，公卿已下议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大鸿胪者皆削除之。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志累增邑，并前九百九十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