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为当年赋洛神——《魏志·明帝纪》
第三讲
半为当年赋洛神
——《魏志·明帝纪》
一
魏文帝黄初四年(223)五月,曹植、曹彰、曹彪获准上京。曹植以为,这表示已经当了皇帝的曹丕与他们兄弟之间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轮不辍运,鸾不废声”,满心欢喜地从封地赶到洛阳,待了两个月,才知道一切都和想象的不同。首先是曹丕迟迟不露面,叫他坐卧不宁,其次是他母亲卞太后几个月前被诏令禁止干政,再也不能给他更多的庇护,最后是曹彰突然病死,令他大感震惊。
曹彰的死,《三国志》只记作“疾薨于邸”,可后世传言纷纷,都说是一场阴谋。有人说是曹丕避而不见,令曹彰“愤怒暴毙”,还有人说是曹丕当着卞太后的面将他毒死,原因就在当年曹操去世,他第一个赶到洛阳,先问“玺绶所在”,暴露了觊觎王位的野心。
这年夏天,雨下个不停,伊、洛泛滥。七月里,剩下曹植、曹彪返回各自封国,两人一路向东,却在使者监督下不得同行。曹植一腔怨念便化作了一首《赠白马王彪》的长诗,诉说洛阳之行给他留下的“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
的印象,以及亲眼见到“变故在斯须”之后,产生的“百年谁能持”的悲观。此行过后,他还写下一篇《洛神赋》,讲他离开洛阳时,在洛河邂逅一位神女,产生了爱情,却因人神道殊,彼此不能沟通,最终分手。诗和赋都非常有名,尤其《洛神赋》无人不晓,到今天都有以它为题材的戏剧电影轮番上演。关于这篇赋,还有一种最引人入胜的说法,讲赋里写到的洛神的原型,就是曹丕的夫人甄皇后。
二
《魏志·后妃传》写有曹丕两位夫人的传记,一位是文昭甄皇后,一位是文德郭皇后。
甄皇后(183—221)生前并未被立为皇后,“文昭皇后”是她儿子曹叡(204—239)即位后给她追加的谥号。她是今天的河北省无极县人,祖上出过汉太保甄邯这样的大人物,父亲为上蔡令。甄氏家族在中古时代颇有势力,无极边上现在还有一个不小的甄氏墓群。明代汤显祖写《牡丹亭》剧本,那里面女主人公杜丽娘的母亲,他也说来自这个家族,是“魏朝甄皇后嫡派”。
传闻甄皇后生来就有帝王符命,她幼时常有人拿玉衣盖她身上,她的志向也和一般女孩儿不同,喜欢读书写字,要当“女博士”。但陈寿在她的传里其实只记了一件事,说是当兵荒马乱之际,有人拿金银珠玉来换她家储存的粮食,十多岁的甄后就懂得用乱世中“匹夫无罪,怀璧为罪”的道理来开导长辈,要他们开仓赈济邻里亲族。这大概是要说明她心地宽厚、为人大方。
汉献帝建安初年,她嫁给袁绍的儿子袁熙。袁熙去幽州,她留在邺城奉养婆婆。建安九年(204),曹操平定冀州,替曹丕娶了甄氏。
陈寿说一开始,曹丕对甄后宠幸有加,两人生下曹叡和东乡公主。但黄初元年(220)正月,曹丕继承王位,随之接受汉献帝的禅让而为魏帝,同时接纳了汉献帝的两个女儿,这样,加上建安十九年(214)所娶郭氏,身边就有了三个妃嫔。留在邺城的甄氏日渐被冷落,于是抱怨不止,惹恼了曹丕,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
陈寿在《后妃传》里写甄后的一生,叙事极简。然而关于她的死,在随后的《文德郭皇后传》里有一个交代,说是“甄后之死,由(郭)后之宠也”。在《方技传》里又补充有一个细节,说曹丕派使者去邺城命其自杀的当晚,梦见一股青气自地而起,直冲上天,他忙去问善解梦的周宣,周宣回答:“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他恍然大悟,叫人去追信使,却为时已晚。
五年后,曹丕也死了,他们二十岁的儿子曹叡继位为明帝。年轻的魏明帝似乎一直忘不掉他的母亲,登基后立刻追谥她为“文昭皇后”,又派司空王朗到她邺城的陵上,以太牢之礼给予高规格的祭奠。还仿照周朝人为始祖后稷的母亲姜嫄别立寝庙的办法,在邺城为她修了一座寝庙,以昭告甄后“诞育明圣”也就是生养曹叡的“后妃之功”。
从此后,曹叡在位十三年,几乎年年都有追思、悼念他亡母的活动,要不就是对甄家人封侯行赏。陈寿在《魏志·文昭甄皇后传》里记录下来的就有:
太和元年(227)三月,以千户追封甄后已故的父亲甄逸,谥为敬侯,由甄逸嫡孙甄像袭爵。四月,因在建宗庙时挖出一方玉玺,上面有“天子羡思慈亲”几个字,“文帝为之改容”,便以太牢之礼告庙。又因梦见亡母,再安排录用、赏赐甄家大小,以甄像为虎贲中郎将。适逢甄后母亲去世,再破格制缌服临丧,百僚陪位。
太和四年(230)十二月,因甄后所葬地势不好,改葬朝阳陵。迁甄像为散骑常侍。
太和六年(232),爱女曹淑夭折,追封平原懿公主,立庙,并与甄皇后死去的从孙甄黄合葬。又封甄黄为列侯,以郭后从弟郭惪为二人继子,改姓甄,袭公主爵,封平原侯。
青龙二年(234)春,追谥甄后已故兄长甄俨为安城乡穆侯。夏,以甄像为安波将军,持节监诸将东征吴,还,为射声校尉。
青龙三年(235),甄像死,追赠卫将军,封魏昌县,谥贞侯。他的儿子个个封侯。
青龙四年(236),甄逸、甄俨皆封魏昌侯。追封甄逸世妇张某为安喜君、甄俨世妇为东乡君。甄俨孙女即后来的齐王皇后。
景初元年(237),议定祖宗七庙,曹操为太祖、曹丕为高祖、曹叡为烈祖,“三祖之庙,万世不毁”。同时也为甄后在洛阳立庙,颁令“世世享祀奏乐与祖庙同”,不得违背。
在洛阳立庙,是曹叡死前两年所做的最后决定,使他母亲的死后哀荣达至极点。
此后由于“思念舅氏不已”,他还让甄像的儿子甄畅接替父职为射声校尉、加散骑常侍,又替他修起一座大宅,亲自驾临,并据《诗经·秦风·渭阳》的“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命名此地为“渭阳里”,借以寄托对母亲的不尽哀思。
三
《魏志·后妃传》一共为五位皇后立传,她们分别是曹操的夫人卞后、曹丕的夫人甄后与郭后、明帝曹叡的夫人毛后与郭后。五篇女性传记,就数甄后传最长,可是并不都在写甄皇后本人,大部分篇幅都如上述,是在交代魏明帝如何追悼亡母、如何抚慰甄氏家族。而这一记录也反映出,在甄后死后的二三十年里,由于曹叡连续不断地发起与之相关的各种活动,使“甄皇后”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记起,使她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被叙说。
为什么曹叡称帝后会有这么多动作,而陈寿也都不厌其烦一一记录在案?从《三国志》的记述以及当时的传闻来看,首先一个答案,就应该是“甄后之死,由(郭)后之宠也”。
郭皇后(184—235)是曹丕在黄初三年正式册立的皇后,她是今天河北省邢台市所属广宗县人,虽比不上甄后家世显赫,也世代为官,特别是据陈寿讲,她父亲早已看她有“女中王”之相,为她取字“女王”。女王在丧乱中失去父母,流落到山西一带人家,然后遇见曹丕。就像形容曹丕对付曹植,是“任之以术,矫情自饰”,让周围人个个说他好话,陈寿写郭皇后,也称她“有智数”、会相夫,在协助曹丕稳稳当当被立为太子而为武王继承人这件大事上立功,因而牢牢掌握了主动权。曹丕即王位,她立夫人,曹丕登基为魏帝,她为贵嫔,最后曹丕排除异见,立她为皇后。曹丕死,曹叡继位,也尊她为皇太后。
甄后死时,曹叡才十五岁,他曾是曹操喜爱的长孙,却因生母被赐死的缘故,迟迟得不到曹丕信任,直到曹丕死前最后一刻,才被立为皇太子。而在这一段时间里,关于他母亲的死,据说又风言风语很多,其中最让他感到折磨的,大概是有人说他母亲死状极惨,“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不能够好好入土为安。他因此非常不快乐,与父亲关系紧张。有一次他们父子狩猎,碰到一对母子鹿,曹丕先射死母鹿,命曹叡去射小鹿,曹叡泪流满面地拒绝说:“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
正如父、祖一样,曹叡也有一点文艺之才,写过若干乐府诗,其中不乏“我徂我征,伐彼蛮虏”“王者布大化”之类威猛进取的诗句,可也有“余情偏易感,怀往增愤盈”这样极端敏感、脆弱、叛逆的作品。他有一首《猛虎行》,先写两株桐树并立,青葱茂盛,再写树上一对“交颈鸣相和”的鸟儿,也叫人爱怜,最后笔锋陡然一转:“何意行路者,秉丸弹是窠。”却是危机四伏。这种惊恐万状的情态,仿佛他不忍射杀小鹿的心理。母亲的死,似乎噩梦般纠缠着他的青少年时代。据说他极端内向,口吃,在他登基以前,没有几个大臣见过他的面。见到他的人说他有秦皇、汉武的气质,陈寿也称赞他有“君人之至概”,可是他心底里好像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因此他即位后,据说时常向郭太后追问他母亲死的真相,逼得郭太后走投无路,说:你可以向你死去的父亲报仇,难道还要“为前母枉杀后母?”最终也忧虑而死。
这些传闻,当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六七十年过去,仍在流传。稍早鱼豢写《魏略》,同时代郭颁写《魏晋世语》,后来习凿齿写《汉晋春秋》,都有所记录。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一面收载了这些记录,一面却肯定陈寿仅以“帝大怒”“遣使赐死”几个字来写甄皇后的死,是极高明的办法。他说因为曹丕称帝后,“不立甄氏,及加杀害”,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作为一个遵循传统历史书写原则的史家,有义务替当权者避讳、遮掩,而不该抖落更多的内幕和细节。
四
不过可以想象,这些只能在私底下传播的“公开的秘密”,是怎样在曹叡的心里雪上加霜!三十四岁那一年,他终于为了新宠爱的郭元后,让心怀不满的毛皇后自杀,“赐后死”,与他父亲如出一辙。这既像是把毛皇后送给他母亲做陪葬,以尽最大的孝道,又像是以同等残忍的手段来与他父亲达成最后的谅解,从此卸下心头沉甸甸的包袱。这件事发生在景初元年,不知是否偶然,九月毛皇后赐死,十二月为甄后在洛阳立庙,转眼到景初三年(239)正月,他就病重去世,比他父亲还少活了四年。
青龙三年郭后死,与曹丕合葬在洛阳附近的首阳陵。甄后赐死,本来无缘享受同等待遇,不过曹叡根据周人“上推后稷,以配皇天,追述王初,本之姜嫄,特立宫庙,世世享尝”的办法,先在邺城别立寝庙,后在洛阳正式立庙,使他生母也能享受“与祖庙同”的祭祀规格,这在历史上是破天荒之举,前所未有。从此往后,东晋、宋、齐、梁、唐才都有了“后妃庙”(杜佑《通典》)。
而曹叡在太和元年营建宗庙时,竟能发掘出“天子羡思慈亲”的玉玺,似乎是“至孝烝烝,通于神明”,孝子之心感天动地,这件事也令人称奇,所以后来人讲“孝”,便有“汉奁”“魏玺”的典故。“汉奁”,讲的是东汉明帝看见他已故母亲阴太后阴丽华的镜奁,百感交集。阴丽华当然有名,她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妻子,刘秀年轻时仰慕她的美貌,曾说“娶妻当得阴丽华”。而“魏玺”,就是讲曹叡掘地得到这块刻有他心思的玉玺,为之动容。
五
曹叡在位时,曾有杜恕上疏指出“今之学者师韩、商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此最风俗之流弊”(《魏志·杜恕传》)。崇尚法术、轻忽儒家思想造成的不良风气,大体可以用后来裴頠的话来概括,即“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职”(《崇有论》),就是礼崩乐坏、长幼贵贱失序。而这一风气的形成,在历史上,往往又被追溯到从曹操开始的一系列政策,特别是他在建安后期不吝提拔“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的诏令,虽然体现出他求贤若渴的心情,但夹在极端强调“以孝治天下”的汉、晋两个朝代之间,不免给人留下他不尊礼法的很深的印象。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有他对于薄葬以及丧仪从简的要求,与因为重孝道而鼓励厚葬且丧仪隆重的习惯,就恰好是对立。所以,曹丕在父丧期间仍不停止游猎,当时便招致鲍勋的不满,质问他:五帝三王皆“以孝治天下”,你又“如何在谅暗之中,修驰骋之事乎!”(《魏志·鲍勋传》)而曹丕于此时“大飨六军及谯父老百姓于邑东”,歌舞宴会,同时又接纳汉献帝两个女儿,在东晋孙盛看来,更是有悖于天理、人情,是“天心丧矣,将何以终!”再后来曹丕死,赶上大夏天落葬,大臣们“以暑热固谏”,曹叡也就没去送葬,这同他父亲相比,又好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遭到孙盛“魏氏之德,仍世不基”的批评,那些“固谏”的大臣,也被他骂成是“弃君于恶”。
然而,这是否意味着曹魏时代对于孝道就完全漠视?
熟悉《三国志》的人都知道曹操的这样几个故事:一是张邈背叛他,将他手下毕谌的母弟妻子都劫了去,他便对毕谌说:“卿老母在彼,可去。”以后毕谌回来,他不计前嫌,又说:“夫人孝于其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吾所求也。”(《武帝纪》)二是他抓住陈宫,问他为吕布策划时,为何不曾想自己还有“老母及女”,陈宫回答:“宫闻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在公,不在宫也。”他于是“召养其母终其生,嫁其女”(《魏志·吕布传》)。三是曹休十岁丧父,“携将老母,渡江至吴”,后北归,曹操即表扬他:“此吾家千里驹也。”(《魏志·曹休传》)曹休后来“丧母至孝”,据说曹丕夺其丧服、给其酒肉,但也更爱重他。这些都是被人反复说道的例子,表明曹操是知道“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论语·学而》)的道理的。
曹操杀孔融是更有名的一例。《魏志·崔琰传》写“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意思曹操杀孔融,是因为他倚老卖老、出言不恭,偏偏他的言谈举止影响又太大。孔融不敬的言论很多,据说最后被曹操当成把柄的,主要是祢衡替他到处散布的一个理论,讲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好比物品寄存在罐子里,没有什么亲不亲的,而当天下饥荒时,如果父亲不好,也可以把食物让给别人。曹操认为这些言论,超出了天道、人伦的底线。过去被胡适称作“四川省只手打到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吴虞反对传统的礼法制度,批判作为儒家阶级制度和家族制度基础的孝的思想,就引过孔融的这一主张(《说孝》)。鲁迅也举过这个例子,来说明曹操既反对名教,又以名教杀人,言行不一,是由于他“是个办事人,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孔融是旁观的人,所以容易说些自由话”(《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但从另外的角度看,这件事证明曹操心里面其实明白,孝与不孝,才是一个关键的、可置人于生死的问题。
《汉书·艺文志》说:“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其大者言,故曰《孝经》。”《孝经》的作者,《汉书》以为是孔子,不过今天人一般认为它大概成书于秦汉之间。汉代《孝经》的传本不少,有隶书所写今文本,还有孔氏壁中发掘的古文本,而从《隋书·经籍志》等目录当中可以了解到,它在曹魏时代曾经有过好些注本,像被唐玄宗奉为“先儒之领袖”的王肃的注解本,还有苏林、何晏、刘劭等人分别编写的注释本。
何晏、刘劭,在《魏志》里都有专门的传记。何晏是曹操养子,娶金乡公主,官至吏部尚书,《何晏传》只写他“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其实他是一个调和儒、道的人物,他注过《孝经》,也做过《论语集解》,后者迄今残存。又根据陈寿的评价,刘劭也是一个“该览学籍,文质周洽”的学者,不但为《孝经》作注,还为曹丕编过《皇览》、为曹叡制定过《新律》,他的著作,今天尚有《人物志》存在。苏林的事迹附在《刘劭传》《高堂隆传》里,虽则简略,不过鱼豢《魏略》就称他为当时“儒宗”。这些人注释过的《孝经》早已经片纸不存,但他们确实都不是等闲之辈。
现在唯一部分保留的是王肃的注本。王肃的父亲就是最早受命到邺城祭奠甄后的王朗,作过《孝经传》,王肃当是传承家学。他又是司马昭的岳父,早前司马懿已奏称“并奉诏诸儒注述《孝经》,以(王)肃说为长”,西晋初年,他的《孝经注》便得到官书地位,他编的《孔子家语》等书也都借着这样的政治势力而流传开来。
且不说曹叡即位之初,已有意“尊儒贵学”,这些重要学者纷纷参与《孝经》的注解和传播,反映出孝的提倡,在曹魏时代并没有中断。
六
在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上,孝是维系家庭关系、社会秩序的一种很重要的伦理,即便三国乱世,个人与乡里家族不可分割,孝也还是家族间的基本道德(唐长孺《魏晋南朝的君父先后论》)。只是孝的行为,因时因地可以有不同规定,也有变通,如《荀子·子道》就说“明于从不从之义,而能致恭敬”,意思是孝为一种礼仪,这种礼仪必须符合人的性情,如有违背,也可不从,这才是“大孝”。这就可以理解曹操何以在不同情势下而有不同的倾向和举措。
但是,有研究女性史的西方学者也注意到,东汉“上层社会成员”利用丧葬来表现的,往往是对母亲的“私有”感情,却很少以同样方式对待其父亲。他们认为这种差异是由父爱和母爱为两种不同模式造成,就像《礼记·表记》里说道:“今父之亲子也,亲贤而下无能;母之亲子也,贤则亲之,无能则怜之。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父严母慈,父子关系表现为社会关系,母子关系才具有私密性,因此对父亲只有尊敬,对母亲才有爱的感情(董慕达《中国战国和汉朝时期的母子关系》)。有意思的是,上述与曹操相关的几例,的确大多表现的就是对母亲的孝心。
曹叡即位不久,就设置了专门编写国史的史官“著作郎”一职,“著作郎”的名称,自此沿用到元代。而根据陈寿的记载,曹叡曾与王肃讨论司马迁撰写《史记》的问题,他怀疑司马迁因受宫刑而对汉武帝怀恨在心,说他“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王肃辩称:司马迁著书在前,“不虚美,不隐恶”,汉武帝看到景帝及他自己的本纪后,怒而删削,并将司马迁投入蚕室,他才是一个记仇的人(《魏志·王朗传》)。这一段对话,反映出曹叡对史家会如何记述、评价自己,其实非常在意。
《孝经》里说:“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父母活着时要尊敬,死后要哀伤,这是孝子应尽的责任。《论语·学而》引曾子的话也有“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何晏引孔安国的解释称:“慎终,丧尽其哀,追远,祭尽其敬。”这是说慎重、虔敬地举行葬礼和祭奠仪式,民风自会渐渐地敦厚起来。很难说曹叡大张旗鼓而又连续不断地祭祀、追念他的生母,不是为了表现他孝得深挚、绵长,而足以为民众楷模。
事实上,青龙三年郭太后死,他也亲自送葬,并且作诔倾诉自己“叩心擗踊,号咷仰诉”的悲伤,看起来与《孝经》的规定若合符节,而他以“哀哀慈妣,兴化闺房,龙飞紫极,作合圣皇”来颂扬郭太后对他们父子既有恩又有德,当然也表现得非常有孝心。
七
陈寿在《魏志·文德郭皇后传》里写曹丕将要立郭女王为皇后时,栈潜曾上疏劝阻。栈潜苦口婆心论述“圣哲慎立元妃”的道理,警告曹丕感情用事的结果必是秩序大坏,说:“若因爱登后,使贱人暴贵,臣恐后世下陵上替,开张非度,乱自上起也。”这篇上疏全文俱录,在《后妃传》的最后,陈寿还总结性地提到它“适足以为百王之规典,垂宪范乎后叶”。尽管在《魏志·文德郭皇后传》里,几乎看不到任何褒贬,不过引录这篇上疏,恐怕足以表明陈寿的态度。而这或许就是他将曹叡带有补偿心理和翻案意思的悼念活动,不动声色地逐年记录在案的一个原因。
曹叡持续十来年的追悼,令他母亲甄皇后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虽死犹生,同时被赋予“大魏世妃”“后妃之功莫得而尚”等身后的美名。当时甚至有“玺书迎后”的传闻,说曹丕其实已经决定迎立甄后,是甄后自己谦虚,担心长期患病的身体不能适应皇后的角色,故而“玺书三至,而后三让”。又传说当时盛夏,曹丕已经准备了要等秋凉去接甄后,却不料甄后一病不起,而后“帝哀痛咨嗟,策赠皇后玺绶”。这些传闻,虽如梁章钜说,跟陈寿记载的甄后以“怨言”赐死有很大出入(卢弼《三国志集解》引),可是都在美化曹丕的同时,也维护了甄后“贤明不妒”的形象。
从此以后,在世人的记忆中,甄氏不但个性仁慈敦厚,知书达理,还花容月貌,姿貌绝伦。
裴松之注引鱼豢《魏略》、郭颁《世语》都说当日曹操父子攻进邺城袁家,看见甄氏,“见其颜色非凡”,赞叹不已。到了东晋孙盛的《魏氏春秋》以及五世纪的《世说新语》,这一故事,又增加了曹操宣布“今年破贼,正为奴”的情节,似乎与袁绍父子交战,就为了夺得甄后。由此传闻孔融写信给曹操,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来影射他父子,曹操不知由来,还去问,更被孔融讥笑:“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曹操喜欢自比周公,写诗都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所以,后来人推测孔融是在暗讽曹操父子都对甄后有意。
当曹丕还很珍惜甄氏的那些年,宾朋满座、酒酣耳热之际,还会让甄氏出来拜客,据说很有名的一个文士刘桢就是因为莽撞失敬,差一点被杀头,罚去做工。《魏志·卫臻传》记夏侯惇为陈留太守,也曾“命妇出宴”,而被卫臻批评为“末世之俗,非礼之正”,气得夏侯惇把他关起来。妻子拜客,清代王鸣盛认为是曹丕他们开的一个“浮华轻薄”的很坏的头,导致“一时风气流宕如此”(《十七史商榷》)。
据《晋书·陈寿传》说,当陈寿还在蜀时,因守父丧期间让婢女侍候自己服药治病,而遭乡人议论,影响到他的仕途,“沉滞者累年”。但在《魏志·后妃传》里,也许并非偶然,他却将曹叡如何尽孝记录得十分仔细,从而使曹叡的孝名传播于后世,使死去半个多世纪的甄后也依然活在三国历史的讲述当中。
这些关于甄后的记述和传闻,后来传得最远、引起争议最多的,当然还要数曹植的《洛神赋》乃是为甄氏所写这一条。
八
根据《三国志·陈思王植传》的记载,曹植少年即援笔立成、应声而对,因有“才”而特被曹操宠爱,悉心栽培。可是这个“才”也好像害了他,使他“不自雕砺”,不能够很好地自我约束、自我砥砺,因而坐失继承王位的良机。他身边的几个重要谋士,如杨修、丁仪、丁廙等也都一一被害。曹操死后,他和其他诸侯王一样被遣往远离洛阳的封国,黄初二年亦即甄后赐死当年,他因“醉酒悖慢”遭到处罚,从此“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度过人生中“汲汲无欢”的最后十年,到他侄子曹叡时代,也不曾有任何改变。
陈寿写《陈思王植传》,于曹丕、曹叡相继即位后,记叙了曹植历年的四篇上疏,或是讲述他“庶立豪氂,微功自赎”的愿望,或是表达他“乘危蹈险”“为士卒先”的决心,或是倾吐他渴望“安宅京室”“拾遗左右”的心曲,都表现出非比寻常的政治热情以及重新回到权力中心的诉求。读这些上疏,确有如鱼豢的感受:“余每览植之华采,思若有神。以此推之,太祖之动心,亦良有以也。”也都会赞同陈寿的评价,即“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可是从这些文字中也可以看到,它们所反映曹植对自己处境和未来的想象,同现实之间实在有巨大的反差。陈寿说,直到太和六年(232)去世以前,他一直都在谋求与魏明帝的“别见独谈”,幻想会有“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的那一天,但“终不能得”。
陈寿指出,曹植的问题在于“不能克让远防,终致携隙”,然而他写曹植晚景凄凉,“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老残”,以陈王的身份,手下老弱残病不过二百人,显然也怀有相当的同情。归根结底,他是个诗人,不是政治家,他的文章可以“譬人伦之有周(公)、孔(子)”(钟嵘《诗品》),而在政治上,他却是一败涂地。
黄初四年,在与曹彰死别、与曹彪生离之后,他写下《洛神赋》。赋写得非常典雅,描写洛神的美丽活泼和第一人称“余”的患得患失心理,都细腻而有层次,因而流传很广。后世不但有许多文学的仿作,还出现过如顾恺之《洛神赋图》和王献之法书那样的书画作品。唐代有一个故事,讲西晋初年,有个叫刘伯玉的人,时常在家诵读《洛神赋》,又时常感慨:“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焉!”他妻子听到很嫉妒,愤愤不平地说:“你何以得水神美而欲轻视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当晚就果断跳了河,然后托梦给刘伯玉说自己已经变成水神,不想吓得刘伯玉终身不敢渡河(《酉阳杂俎》)。这故事本来要讲妒妇的厉害,但它的引子却是《洛神赋》,由此也可见出《洛神赋》为雅俗所共赏的程度。
在《洛神赋》的流传过程里,也有各式各样的故事附会到它上面。有一个传说,就讲当年曹植爱上甄后,但拗不过曹操把甄后许配给了曹丕,只能独自怀着满心的委屈,昼思夜想,废寝忘食。曹丕了解到他的心思后,便在黄初四年他到洛阳时,将甄后的遗物玉缕金带枕送给他。曹植因此梦到甄后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为纪念这段梦中奇缘,曹植写了一篇《感甄赋》,被曹叡看见,改名为《洛神赋》。这个传说被记录在《文选·洛神赋》的唐代李善注里面,因为《文选》是唐人应考的必读书,由此伴随着《文选》的传播也越传越远,到后来更是二者合一、虚实莫辨。
寓政治于娱乐,寓娱乐于文学,大概是唐代人喜欢的方式。毕竟在政治上,甄后、曹植同是失意者,在与曹丕的关系中,他们也都处于弱势,而两个失意者的结合,或许又最能让读史的人得到一种帮助弱者实现公平正义的心理满足。尽管就像后来人指出的,甄后与曹植年龄相差十岁,甄后嫁给曹丕时曹植才十三岁,这两人根本没有可能相爱,可是这一传说硬是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像李商隐写《东阿王诗》,就说:“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年赋洛神。”似乎对甄后的爱恋,才是曹植政治上受挫败的导火索。
不得不承认,与《洛神赋》相伴的这些带有善良的世俗趣味的传说,使甄氏的形象在日后变得好像洛河之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成了女神的代表。尽管在这一路赞美之下,也不时有像明代杨慎所说“甄氏何物,一女子致曹氏父子三人交争之如此”这样武断的推测,甚至还有像蒲松龄所写,甄后后来同刘桢曲尽欢好,且将曹操的“铜雀故妓”送给刘桢(《聊斋志异·甄后》)这样荒诞的小说。
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
这些当然都远远超出了《三国志》的记载,但正是由于有文学的生动描绘和传说的想象虚构,锦上添花,捕风捉影,才使三国的历史有了这最绮丽、浪漫的一个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