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6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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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鹄比翼游——《魏志·何晏传》

第五讲鸿鹄比翼游——《魏志·何晏传》一写历史难免以成败论英雄,可成败不是一时一世的事,如何衡量,史家有时也难以把握。曹魏时代的何晏(?—249)就近乎于此。东晋著名的研究《春秋榖梁传》的学者范宁痛恨当时“浮虚相扇,儒雅日替”的风气,把责任怪到一百年前的何晏、王弼两个人身上,说“王、何蔑弃经典,不遵礼度,游词浮说,波荡后生”,是使“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

第五讲
鸿鹄比翼游
——《魏志·何晏传》

写历史难免以成败论英雄,可成败不是一时一世的事,如何衡量,史家有时也难以把握。曹魏时代的何晏(?—249)就近乎于此。东晋著名的研究《春秋榖梁传》的学者范宁痛恨当时“浮虚相扇,儒雅日替”的风气,把责任怪到一百年前的何晏、王弼两个人身上,说“王、何蔑弃经典,不遵礼度,游词浮说,波荡后生”,是使“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的罪魁祸首,比桀、纣的暴虐更甚。“中原倾覆”,被迫南迁,这一迁便是近三百年,说何晏难逃其责,亦可见他在历史上的影响,绝非寻常人可比。现代人讲三国,也都视他为“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的玄学领袖,在魏晋南北朝的思想文化史上给他以大大的篇幅。

但是这样一个何晏,在《三国志》里,原来只有短短四十几个字的传记:

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

这一篇小传放在《魏志·诸夏侯曹传》里。《诸夏侯曹传》记载曹魏的“亲旧肺腑”,其中有一个叫曹爽的,父亲曹真是曹操收养的孤儿,官拜大将军。魏文帝曹丕死前,命曹真与陈群、司马懿辅佐魏明帝曹叡,明帝死前,又命曹爽与司马懿辅佐齐王曹芳。齐王芳年幼,曹爽便与司马懿争起权来,开始曹爽占尽上风,大权独揽,却禁不住司马懿老谋深算,不声不响蛰伏了几年,突然翻盘,杀掉曹爽及其党羽。

在被司马懿一网打尽的曹爽党羽中,就有时任吏部尚书的何晏。何晏本来是汉末大将军何进的孙子,大概因为他母亲后来做了曹操夫人,他自己也娶了曹操女儿金乡公主,与曹家结缘,他的传记便附在《曹爽传》的后面。不过这寥寥数十字传记透露出来的,却好像他仅仅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宫廷文士,在历史上不见得有多大作为。

就像过去已经有人指出的,陈寿写《三国志》,已是在司马氏执政的西晋王朝,对于司马懿的政敌,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这样来看,他写何晏时如此节制,情有可原。但还有另外一点是需要说明的,就是陈寿也并不像他的史家前辈司马迁、班固那样,对文人学士抱有极大的兴趣。《三国志》叙事简洁,又不设专门介绍礼乐制度、书籍学问的“志”或“书”,基本上都是以政治人物为中心的“纪”和“传”,是一部典型的传统政治史,其中偶有文人学士现身,往往都如惊鸿一瞥。

何晏也不例外。

虽然陈寿为何晏写传时惜墨如金,但是借助他在其他相关传记中的书写,并借助同时代以及后人记下的各种传闻,大体上仍可以拼出一幅何晏的全图。

传说中的何晏,“慧心天悟,形貌绝美”,七八岁便能同曹操论说兵书,曹操也是“奇爱之”。可是他正式登上三国历史的舞台,却要到齐王芳继位,在曹爽身边形成了一个以曹氏家族成员为核心的政治集团,他也参与其中。这样,在帮助曹爽立威名于天下后,他便出任吏部尚书,掌管人事大权,走出书斋,变成了政治前台最活跃的人物。

但在陈寿笔下,何晏的政治生涯并不见得光彩。《曹爽传》写他们这一批人在曹爽得势时为所欲为,不是深文周纳、迫害异见者,就是侵占良田、窃取官物,生活上骄淫盈溢、奢靡越矩,“有司望风,莫敢忤旨”,就是曹爽的弟弟也看不下去,不要说他们的政敌,当然更揪住不放。比如司马岐听说邓飏要以言论罪处圭泰以重刑,就很恼火,指责他“肆其私愤,枉论无辜”,必要使人人自危。而司马昭的岳父王肃则是把他们比作“前世恶人”、西汉宦官弘恭和石显那样的佞臣。这当中,陈寿记录下傅嘏对何晏的评价最是刻薄,傅嘏形容何晏“外静而内铦巧,好利,不念务本”,根本是一个巧言令色、其俗在骨的轻薄之人,还叮嘱曹爽兄弟千万不要受他蛊惑,让良善之人都疏远了朝政。这些激烈反对的舆论,反映出如周一良所说的,何晏他们在政治上仍然是坚持了曹操的传统,重才能、轻操行(《魏晋南北朝史札记》)。

正始十年(249)正月,曹爽兄弟随齐王芳拜谒魏明帝高平陵,司马懿趁机屯兵洛水浮桥,以“背弃顾命,败乱国典”的罪名,奏请罢免曹爽兄弟,紧接着又宣布他们“谋图神器,大逆不道”,很快将曹爽、何晏这一批人全部“夷三族”。

高平陵之变,是魏晋禅代的前奏。这件事,当年在蜀国就引起轰动,据说与曹爽交过手的益州刺史费祎,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评说司马懿在这一事件上的功过。文章讲到有一些人认为曹爽兄弟都是凡品庸人,却胆敢骄奢僭逸、私树朋党、谋以乱国,司马懿此举,不失“称其任,副士民之望”。然而也有人不同意,说司马懿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趁人不备,一朝屠戮,不是“大人经国笃本”的做派,更何况“废之刑之”已足够,何尝非要斩尽杀绝,连何晏之子也就是曹魏的亲外甥也不放过?(《蜀志·费祎传》裴松之注引殷基《通语》)

陈寿是蜀人,对费祎所述两种意见恐怕都有耳闻。在《吴志·诸葛瑾传》里,他还记录有孙权对曹丕托孤于陈群、曹真等人的评价,说这些不是文人诸生,就是宗室戚臣,“宁能御雄才虎将以制天下?”长此以往,必然是“群下争利,主幼不御”,离败亡不远。孙权断定在魏明帝时代将要发生的祸乱,实际只是延长到了齐王芳时,而道理还都是那些道理,陈寿也很清楚。可是,在他写《三国志》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立场可选,作为一名西晋史官,他要写的是胜利者的历史。不过纵然如此,在《魏志·三少帝纪》的评论中,他还是指出:从高平陵之变到陈留王禅位于晋,这十五六年间发生的一系列政治变故,根源都在魏明帝没能选好自己的接班人,这直接导致了“曹爽诛夷,齐王替位”。

只有到司马氏王朝结束,讲述这段历史的人不必再有陈寿时代的忌讳时,史家才又开始重新追究历史真相,这时,才有如唐太宗在《晋书·宣帝纪》里的评论,说:“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表示难以相信司马懿的做法,是出于忠贞、代表正义。清代学者钱大昕则认为陈寿既不为李丰等忠于曹氏的人写传,又立足于司马氏一边抨击曹爽、何晏、邓飏,这种有意的遗忘和选择性的描述,根本是对历史的歪曲:“初非实录,其亦异于良史之直笔矣。”(《廿二史考异》)这就降低了《三国志》的价值。

曹爽等人被杀后,王凌担心幼主受制于强臣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曾有心扶植楚王彪,以取代齐王芳。他将计划透露给儿子王广,王广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所举例便是曹爽、何晏,视之为前车之鉴。据传王广分析说:“曹爽以骄奢失民,何平叔虚而不治”,他们“变易朝典,政令数改,所存虽高而事不下接,民习于旧,众莫之从。故虽势倾四海,声震天下,同日斩戮,名士减半,而百姓安之,莫或之哀”。从这一段评论里面,现代史家或看到何晏一伙儿实行自上而下的政治,对人民的危害何等深刻猛烈(吕思勉《三国史话》),但也许还应该进一步检讨:魏的建国也就二十来年,曹氏子弟何以养成高高在上的习惯,不切实际,不食人间烟火,“所存虽高而事不下接?”

何晏这一批人的政治主张是什么?陈寿没有给出直接答案,但延续曹操重才能、轻操行的路线,当然就是“具有法家精神”(汤用彤《读人物志》)。在正始间曹爽最炙手可热的年代,何晏接替卢毓做吏部尚书,卢毓是汉末大儒卢植的儿子,也是魏明帝后期非常信任的一个人,在何晏死后,又官复原职。据说卢毓选拔、考核官员的标准,就是“先举性行,而后言才”,这一点,恐怕就是同何晏在理念上的分别。

魏晋时人谈“才性”,才性合、才性不合,讲的是人天生性分各殊、才能有偏,评价起来,到底是“性”还是“才”重要?“性”和“才”又是什么关系?考察人物,也有由形到神很复杂的一套。何晏关于“才性”,有一段套用《易系辞》的话也相当有名,他说夏侯玄是“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司马师是“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他自己是“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里当然是高估了他自己,不过证明他重才能而轻操行,也实在不是因为不懂才性之学。据晋惠帝时傅咸的回忆,他也是很能胜任吏部尚书这一职务的,能使“内外之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傅咸本是他的政敌傅玄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也表明何晏并不是完全“虚而不治”。

《魏志·齐王芳纪》引有正始八年(247)何晏的一篇上疏,不知是否因为齐王芳“不亲万机,耽淫内宠,沉漫女德,日延倡优”,通篇都是对齐王芳的教训,既告诫他“所与游必择正人,所观览必察正象,放郑声而弗听,然后邪心不生而正道可弘”,又要求他“御幸式乾殿及游豫后园,皆大臣侍从,因从容戏宴,兼省文书,询谋政事,讲论经义,为万世法”,从平常交往,到每一天的生活,一条条都规定得很细、很严格。钱大昕读这篇上疏,就认为何晏是有“大儒之风”,对范宁式的批判完全不认可,“此岂徒尚清谈者能知之而能言之者乎?”他说问题在于曹爽本人是个庸才,“不足与断大事”,这才为司马懿所害,而“魏之国是去矣”(《何晏论》)。

说何晏有“大儒”之风,未必为虚言。在治理国家方面,儒、法手段不同,可是目标从来一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晏自己是有儒学造诣的,他作过《孝经注》,还编过《论语集解》。这部《论语集解》亦曾漂洋过海到朝鲜、日本,十四世纪在日本刻印的这部书,迄今仍能见到,而所谓“集解”,就是集合各家注释,也包括孔安国、马融、郑玄、陈群、王肃等汉魏间学者对《论语》的训解。连王肃都不避,也可见他的包容。

但是在《三国志》短短的何晏传里,陈寿毕竟写的是他“好老庄言,作《道德论》”。《道德论》虽已不存,不过从题目上看,也可知它是从老子的《道德经》来。传说何晏本来有注释《老子》的打算,可是见到王弼的《老子注》很精彩,便改注为论,而“论天人之际”。这篇论的影响,在二百多年后的王僧虔《诫子书》里还可以看到,王僧虔警告他儿子不要染上坏的读书习惯,说:“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这里面“平叔何所说”,大概就是指何晏的《道德论》。

《论语集解》何晏集解 陆德明音义 邢昺疏。清乾隆四年(1739)校刊同治十年(1871)重刊本

值得注意的是,在《三国志》的全部记载当中,与何晏有同样思想倾向的,只有比他年轻一辈的阮籍和嵇康,阮籍是“以庄周为模则”、嵇康是“好言老庄”,这意味着陈寿相当清楚从何晏到嵇、阮,是魏国思想界的重要脉络。他虽然并未料到由何晏他们推动的这一波思想风气,会一路发展为令“中原倾覆”的巨大力量,不过他最终将何晏定位为一名文士,还是表现了他作为史家的卓越见识。

有关何晏特立独行的传闻,在当时及后世都很多,在相当多传闻里,何晏都仿佛是一个引领时尚的人。与陈寿同时代的魏国史家鱼豢形容他“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似乎随时准备表演、粉墨登场。也有人说他“好妇人服”,穿女式衣裳、哗众取宠。穿衣服不按规矩,男穿女装或女穿男装,在过去都被视作阴阳颠倒,有妖孽气。男人傅粉,也不是什么好事,据说只有像汉惠帝那样以貌取人,他身边的年轻男子,才要涂脂抹粉以博宠幸。汉末时有一个大名士李固遭人诬陷,陷害他的人就说他在皇帝治丧期间,“独胡粉饰貌,搔头弄姿,槃旋偃仰,从容冶步”。所以,传言中何晏傅粉、穿女服,对他并不是一种褒扬,主要还是说他异端。传说魏明帝对他也很好奇,约他大夏天一起吃热汤饼,要看一看他出汗时,脸上是什么颜色。

汉末三国初期,战争频繁、社会动荡,穿衣戴帽都没法讲究。曹操崇尚俭朴,传说他见曹植妻子穿绣花衣,便要“以违制,命还家赐死”,而他顾虑战争使物资匮乏,还让军人就以普通白布便帽做正式的官帽,“以易旧服”。在这种不拘一格的氛围下,曹洪有一次办庆功酒会,就放肆地“令女倡著罗縠之衣踏鼓”,气得杨阜呵斥他:“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何有于广坐之中裸女人形体,虽桀纣之乱,不甚于此!”然而,魏明帝也曾当着杨阜的面,“着绣帽,被缥绫半裒”,大概是露着半条膀子。杨阜也很不高兴,说:“此于礼何法服!”杨阜是甘肃天水人,在曹操时代有平定陇右之功,为人严正,看不得这些人任性胡来,不顾礼节,可魏明帝显然就是另外一路。何晏是曹魏亲戚,不要说他何家早几代就是屠户,他穿衣打扮如傅玄讥讽的“服妖”,还有他整个人都是不肯循规蹈矩,在这个家族里面,一点也不奇怪。

离经叛道而更有甚者,是他在京师洛阳,带动起一股服药的风气。

曹操本来就服药,那主要是为治病、养生。何晏说:“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他服药,主要是在精神上寻求某种刺激,这就更上一层。他服的五石散、寒食散,本来都是治疗伤寒杂症的,很能刺激神经。据陈寿同时代人、服药而有心得的皇甫谧回忆说:由于何晏耽溺声色,他率先服药,服药后不但精神很好,身体也变得强健,在京师传为佳话,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效仿,有些人因此治好了慢性病,这样在他死后,这股风也并没有衰歇,服药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渐渐地,就有些人因为服药不当,而五官痉挛错位,或者背上长疮溃烂,有人还为此丢了性命。因为皇甫谧的说法,晚清以来的人如俞正夑、余嘉锡,就把魏晋时的服药比作清末人的吃鸦片,认为都是以长久的健康为代价,拼得瞬间的极度快乐。鲁迅同情何晏,说他吃药是由于身子不好、不能不吃,但也指出他作为吃药的发起人,该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酒及药的关系》)

这些构成何晏叛逆名士形象的传闻,在《三国志》里都看不到。陈寿唯一记载的“八卦”,是说何晏死前不久,因连日梦见有大黑苍蝇绕鼻头,驱之不去,他心里不踏实,便找来术士管辂替他占卜,管辂坦率地说:这是大祸将临之兆,因为你今天的权势和地位,都不是你该得的,“今君侯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翼翼多福之仁”。

何晏精通《易》学,一二百年后的南朝人读《周易》,仍要参考他的意见,可是在学问上游刃有余的这位大学者,却无法凭学问掌控自己的命运。转眼过了新年,陈寿写道:“西北大风,尘埃蔽天,十余日,闻(何)晏、(邓)飏皆诛。”冷峻的笔墨,既写出管辂的料事如神、毫不含糊,也显示出他对何晏不存一点温情。

魏明帝时代是曹魏国力最强的时代。陆逊曾告诉孙权,原以为曹丕死后,魏人会“望旌瓦解”,但谁知他们很平静,曹叡“选用忠良,宽刑罚,布恩惠,薄赋省役,以悦民心”,对吴的威胁,不亚于曹操(《吴志·诸葛瑾传》)。而在魏国,当时有两种大的舆论,一种舆论是说吴、蜀在侧,虎视眈眈,势必要保持战时状态,增强军备,励精图治;还有一种相反的舆论,则说现在大局已定,应该放松下来过和平、安定的生活,人力、财力都要转投到建设上,要用台榭苑囿来树立国威。事实上魏文帝立太子后,就意识到不能像他过去崇拜的汉文帝那样,再过“检而无法”即俭朴到不讲章法、礼法的生活。到了魏明帝时,按照陈寿的评论说,尽管还是“百姓凋敝,四海分崩”,却阻止不了魏明帝“遽追秦皇、汉武,宫馆是营”的决心,他要从“打天下”改为“治天下”了。

魏明帝在位十三年(227—239),根据《明帝纪》的记载,主要是在许昌、洛阳两地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太和五年(231)是个不错的年成,春夏之际,司马懿在天水阻止了诸葛亮的进攻,北方的鲜卑人到幽州来进贡名马,匈奴也被收服,更重要的是小皇子曹殷诞生,天下大赦。秋天到来,魏明帝心念一动,忽然打算召见诸王及宗室公侯,准许他们带一个儿子来洛阳,自从魏文帝下令诸王不得留住京都,他不见这些亲戚已有十二年,现在到了与诸王重修关系的时候。第二年春天,他又一路巡行、慰问,到了许昌,这时刚满一岁的小皇子不幸夭折,却也没能打断他修复许昌宫并建景福殿、承光殿的计划。在随后的两三年里,曹植、汉献帝刘协、诸葛亮、郭太后相继去世,象征一个时代将要过去,新的一页就要揭开。青龙三年(235),在许昌宫修缮完毕后,他又下令大治洛阳宫,起昭阳、太极殿,筑总章观。

对于魏明帝的决策,《三国志》里记载了很多大臣的批评,《辛毗杨阜高隆堂传》就是一个典型,这篇传记中的三个人都是极为坚定的反对者。辛毗提醒魏明帝蜀、吴都不会善罢甘休,“诸葛亮讲武治兵,而孙权市马辽东”,现在当“为社稷计”,与民休息,增加国力。杨阜屡屡上疏,讲的也都是“兴国在于务农”的道理,他认为“广开宫馆,高为台榭”,对农业造成的危害最大,这样下去,会招致“颠覆危亡之祸”。高堂隆则远引秦始皇修阿房宫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灭”为例,近以汉武帝继文景之治后“外攘夷狄,内兴宫殿,十余年间,天下嚣然”作教训,再三劝他不要重蹈覆辙,要明白这是“天下人之天下,非独陛下之天下”!就是那一位主张过“立教观俗,贵处中庸”,对于把是否节俭跟个人品德联系起来,说“吏有着新衣、乘好车者,谓之不清,长吏过营,形容不饰,衣裘弊坏者,谓之廉洁”,批评士大夫故意弄脏衣服、将官袍藏起来,或朝臣自带饭盒上班这样一些“激诡之行”的汝南士人和洽,这时也改变态度,呼吁“息省劳烦之役,损除他余之务,以为军戎之储”(《魏志·和洽传》)。

魏明帝当然听不进这样的劝谏,在反对的声音下,他不仅亲临施工现场,“躬自掘土以率之”,为公卿以下至于学生做表率,又还更严厉地督促工期,亲自问责,不容分辩,常常是对方“言犹在口,身首已分”。陈寿写他建设宫殿、装饰观阁,动辄派遣数万人参与施工,又不惜四处取材,“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并“铸作黄龙凤皇奇伟之兽”,人力物力都耗费极大,可是他还反驳批评他的大臣,叫他们去学一学修未央宫的萧何,他说:“王者宫室,亦宜并立。灭贼之后,但当罢守耳,岂可复兴役邪?是故君之职,萧何之大略也。”也嘲笑辛毗他们借着这个机会提出批评,可以为自己博一个好名声:“二虏未灭而治宫室,直谏者立名之时也。”

与上述异见者不同,当许昌的景福殿修成后,何晏与夏侯惠、韦诞、缪袭等立刻写了《景福殿赋》来赞美它。在这几位作者里面,夏侯惠是夏侯渊的儿子、曹操外甥,有才学而擅长写奏议。韦诞是有名的书法家,曹魏宫观多由他题写匾额,传说凌云殿建成后,他登梯上去题字,胆战心惊地写下来,头发全白。

以上夏侯惠等人的作品大多遗失,或仅存片段,唯有何晏的《景福殿赋》靠着《文选》的收录保存下来。赋当然是一种文学书写,可是这篇赋赋予景福殿以极大政治意义的写法,却相当值得注意。

《景福殿赋》首先交代景福殿的修建缘起,它说从曹操开始,“大哉唯魏,世有哲圣”,到魏明帝时已蔚为盛世,“远则袭阴阳之自然,近则本人物之至情”,既与天道自然相吻合,又与人道世情不违背,还能顺应历史的以及未来的潮流。在“莫不悠游以自得,故淡泊而无所思”这样一个大好形势下,当太和六年三月,魏明帝巡视许昌时,便有官府大臣、宏儒硕学考虑到溽暑难耐而又随时有征伐岷越之事,提出在许昌修一座景福殿。赋中写道:

昔在萧公,暨于孙卿,皆先识博览,明允笃诚,莫不以为不壮不丽,不足以一民而重威灵,不饰不美,不足以训后而永厥成。故当时享其功利,后世赖其英声。

东汉灰陶加彩楼

引萧何、荀子的典故,在这里,是要说明现在修宫殿,意义更大过宫殿本身,因为可以借此确立一套制度礼仪。萧何是西汉初年的丞相,他主持修建未央宫,起初刘邦都觉得浪费,并不高兴,于是萧何告诉他:“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教他懂得天子统辖的范围极广,假如没有与这广大范围相匹配的壮丽雄伟的建筑,不足以压阵脚,也不足以给后来人定规矩。荀子的意思是,修建宫室台榭,目的在于遮风避雨,让君主能够安安心心地在里面“养德辨轻重”。这就是说建筑不光为居所,更是文明的象征,是权力、制度的象征。何晏强调,正是在大臣、儒生们的这种劝说下,魏明帝才决定修景福殿,以“备皇居之制度”。

景福殿铜牌

接下来,何晏对景福殿的崇高壮伟、富贵华丽,从各个角度,不厌其详地叙述、描写,说明它怎样彰显“圣主之威神”。景福殿里有树木花卉,有温房凉室,不少房间里还有寓教于乐的绘画,譬如嫔妃的椒房,就画有虞姬、姜后、钟离春、班妾、孟母等历史上杰出女性的故事。如果登高望远,则能遥目九野,同时俯瞰市井风情、观察农人耕耘,感悟深思、“居高而虑危”。

这个崇高壮丽、变化万端而又处处精致的景福殿,自然也体现着工匠的智慧,可“与造化乎比隆”,但是更值得赞叹的,是它的“规矩既应乎天地,举措又顺乎四时”,反映了当今社会的秩序与繁荣,都已是前所未有。而在如此强大的魏国面前,“彼吴蜀之湮灭”,也就是翘足可待的事。在赋的最后,何晏因此用“总神灵之贶祐,集华夏之至欢”来赞美这个时代,用三皇五帝来歌颂“圣上”,并且说在这样一个感天动地的繁荣之世,魏明帝仍然是“孜孜靡忒,求天下之所以自悟,招忠正之士,开公直之路,想周公之昔戒,慕咎繇之典谟,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绝流遁之繁礼,反民情于太素”,他的伟大,当然是为周、夏时代的君王所不及。

《景福殿赋》被收入昭明太子编的《文选》,又被刘勰称赞为后学的范本,表明它在二百年后的南朝仍有相当地位,然而《三国志》却不曾提到,陈寿在记述夏侯惠、韦诞“著文赋,颇传于世”时,也没有提到他们写过同题的作品。在当时,据卫觊说,大臣们“皆争顺指而避逆意”,难得有人肯“破家为国,杀身成君”“犯颜色,触忌讳,建一言,开一说”,相反,倒有不少人专门说些“悦耳”的话,“言政治则比陛下于尧舜,其言征伐则比二虏于貍鼠”。这些专门取悦魏明帝的人,高堂隆骂他们是“说秦汉之奢靡以荡圣心”的“小人”。也许“小人”的言论大同小异,也不足取,陈寿都没有记录,反而是在《刘劭传》里,他提到魏明帝下令刘劭写《许都赋》《洛都赋》,“时外兴军旅,内营宫室,劭作二赋,皆讽谏焉”。“皆讽谏焉”,就是说不像何晏的《景福殿赋》,只是一味地歌功颂德。

魏明帝还让自家亲戚卞兰与反对派高堂隆辩论。卞兰与何晏一样,是魏明帝的有力支持者,他在景福殿建成后写过一篇《许昌宫赋》,里面有“入南端以北眺,望景福之嵯峨”一类的描写,他又说住在许昌宫里,可以让人有“论稽古、反流俗,退虚伪、进敦朴,宝贤良、贱珠玉”的理性,于良好的政治伦理和社会风俗的建设大有裨益。

何晏、卞兰等几位支持者都是宫廷文士,都能揣摩“今圣”的心意,不过在魏明帝时代,他们尚不成气候。据说魏明帝本人颇能“持法”,对文士们善于合党连群以邀名誉的作风相当警惕,诏令也称“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把所谓“名”看得很透。所以,就算写出取悦魏明帝的《景福殿赋》,何晏在这时候也还没能一步登天。

在《景福殿赋》里,何晏写到永宁、安昌、临圃、百子这几处居室,都是“后宫攸处”,也就是妃嫔们住的地方。之所以布置这些房间,他说是为了安顿“窈窕淑女”,使她们能够在一个好的环境里生活、修养,为曹魏家族的子孙繁衍、江山永续做准备,所谓“其祜伊何,宜尔子孙”。

这里就牵涉到一个困扰魏明帝至深的问题,便是他子嗣不旺,不知为什么,小皇子生一个死一个。根据陈寿的记载,他在黄初七年、太和三年、太和六年连失爱子,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事情,不但他自己焦虑,朝臣们也都跟着紧张,心惊胆战,嘀嘀咕咕。所以,当小皇子曹殷出生大约一百天时,夏侯玄便写赋祝贺,讲了些“良辰既启,皇子诞生”的吉利话。而在《景福殿赋》里,何晏也是强调为嫔妃们修的这些住屋,都负有使曹魏“永锡难老,兆民赖止”的使命。

与何晏、夏侯玄这种紧张的心态不同,据陈寿说,王肃的父亲王朗很早就向魏明帝讲过“百斯男之本,诚在于一意,不但在于务广”的道理。“百斯男”的典故,出于《诗经·小雅·思齐》的“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说的是文王之妻大姒生养有一百个男孩。王朗是劝魏明帝对于自己这个年龄段的生育能力,要有所估量、有所节制,不要盲目地纳许多妃嫔。他还提醒魏明帝,养育婴儿也不能过于保护,被子衣服太暖和,会让孩子变得不能适应气温变化,更容易生病,不如让他从小单薄一点,培养自身的抵抗力,以其“金石之性”,得以寿比南山。直到魏明帝在世的最后两三年,蒋济都还在上疏建议他遣散那些年幼的和来不及临幸的后宫妃嫔,说“大简贤妙,足以充百斯男者,其冗散未齿,且悉分出”。这与高柔劝他少修殿舍、妙简淑媛,专心地“育精养神”,讲的是同一个道理。

陈寿在《高柔传》里,写到魏明帝时,“大兴殿舍,百姓劳役,广采众女,充盈后宫。后宫皇子连夭,继嗣未育”,高柔看不过去,上疏劝谏,而魏明帝见他忠心为王室,也并不以为迕。据《明帝纪》可知,实际上在太和三年,魏明帝已经就“王后无嗣,择建支子以继大宗”发过诏令,正如《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所说,他心里头早早明白自己不会生儿子,日后势必要走过继这一条路。景初三年(239)他病重时,立养子齐王芳(字兰卿)为太子,他一死,年方八岁的齐王芳继位,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辅政。陈寿一笔笔记下这一切,联系到一起,似乎就是为了印证他在《魏志·三少帝纪》中写下的历史评断,他说没有亲生子可传位的魏明帝,是犯了不能够唯贤是与的大错,“情系私爱,抚养婴孩,传以大器,托付不专”,因而导致曹爽被杀,曹芳也被废为齐王,随后继任的文帝之孙曹髦“轻躁愤肆,自蹈大祸”,也在短短七年后被杀,等到武帝之孙曹奂继任时,只剩下“揖让而禅”一途,只得乖乖地“作宾于晋”。

在魏国历史上,魏明帝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在陈寿看来,明明处在汉文帝、汉景帝一样的时代,却急于一逞汉武帝式的梦想,这种错觉,固然为曹氏败于司马氏之手的祸根,但未能选出恰当的继承人,仍是这一历史性失败的直接导火线。

而何晏正是生活在这一转折时期的文士,他虽然也吐过“大梦谁先觉”一类的狂言,自诩“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把自己比作洞察力非凡、能够“朗然玄昭,鉴于未形”的圣人,亦曾写有“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的《言志诗》,表示他自负但是并非没有自觉、自我反省。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于学问无所不通而又从曹操时代走过来的人,在繁盛与危机并存的时刻,仍然选择加入盈耳颂声,高唱“六合元亨,九有雍熙,家怀克让之风,人咏康哉之诗”的时代赞歌?

度过他以为能够一展宏愿,实际上是战战兢兢的正始十年,他随曹爽被杀,魏晋禅代的序幕也从此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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