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踞龙盘帝王洲——《吴志·吴主传》
第十讲
虎踞龙盘帝王洲
——《吴志·吴主传》
一
魏、蜀、吴三国,吴建国最晚。当二二九年孙权(182—252)即皇帝位时,已是魏明帝太和三年、蜀后主建兴七年,魏、蜀两国都是第二代人掌权了,孙权原本比魏文帝还要大几岁,比魏明帝和蜀后主年长有二十几岁,现在他却成了“最年轻”的皇帝。
孙权的登基仪式,是在武昌举行。武昌过去叫“鄂”,魏文帝即位的第二年(221),刘备在蜀称帝,孙权把治所从公安迁到鄂,改名武昌。他在这里受魏文帝之封,为吴王,后来称帝。称帝后过了几个月,才迁到建业(今南京市),所以后来左思写《吴都赋》,就讲“起寝庙于武昌,作离宫于建业”。
建业原来叫秣陵,建安十六年(211),孙权以秣陵为治所,第二年改其名为建业,并修石头城。提出以建业为都建议的张,广陵人(今江苏省扬州市),年轻时入太学,有学问,文章、书法也好。他告诉孙权:秣陵是楚武王所置,从前叫金陵,秦始皇巡行会稽经此,听人讲“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便挖掘连冈、割断地脉,改名秣陵,但是“地有其气,天之所命”,轻易不会被破坏掉,这里依然最适合作都城(《吴志·张纮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传说刘备也看过地形,大为称赞,说:“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建康实录》卷二注引张勃《吴录》)于是,建业被选中,就成了后来东吴的国都。
三国中,魏是继承东汉,仍以洛阳为都,蜀是接受了刘焉为益州牧时的治所,以成都为都,只有吴以建业为都,是一个完全新的举措。过去江南的中心地是在吴(苏州)和会稽(绍兴),因此建业的规划,一开始也还是模仿吴,“阐阖闾之所营,采夫差之遗法”(《吴都赋》)。
建安十六年,孙权从京口(镇江)迁来,修建了将军府,即建业宫,是建业的第一座重要建筑。当时条件有限,用的“材柱率细”,过了几十年,“皆以腐朽”,因此在赤乌十年(247),孙权下令从旧的武昌宫运来瓦片木料,重加修缮,改造为太初宫,“周长三百丈”。不过太初宫修好,也就五年,孙权便去世了。
宝鼎二年(267),孙皓在太初宫的东侧,又修了一个“周长五百丈”的更大的宫殿,叫昭明宫。此前他听信“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的传言,迁都武昌,在那儿过了一年才回来,回来后就要修昭明宫,为了赶工,当时还把两千石以下的官员都动员起来,让他们到山里去监督采木头。昭明宫修得富丽堂皇,山水园林、楼观堂殿之外,还有许多奇石珠玉的装饰,满目琳琅。
孙权像
太初宫的南面,是太子住的南宫,维修太初宫时,孙权也在此短暂居住。南宫之西,为西苑,是孙权长子孙登所修。从太初宫出来,是笔直平坦的御道,据左思《吴都赋》描写,御道两旁有树木、水渠,即“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另外,就是整齐的官署,“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廨署棋布”。
建业城里也有居民住宅,其中既有“高门鼎贵,魁岸豪杰”,如“虞、魏之昆,顾、陆之裔”,都是吴的中流砥柱,也有“任侠之靡,轻訬之客”,往来于江湖之上,“缔交翩翩,傧从奕奕”。而最热闹的,还要数秦淮河两岸的大市、东市、北市这三大市场,是南北货物的集散地,“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为一”,因此有车马行船、男女老少在这里川流不息,“士女伫眙,商贾骈坒。纻衣絺服,杂遝综萃。轻舆按辔以经隧,楼船举帆而过肆”,买卖兴隆、热闹非凡。
孙吴以建业为都,历经五十年,把一个原本没有什么基础的地方,变成了江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西晋灭吴以后,虽然它一度被改回原来的名字秣陵,可是永嘉元年(307),琅琊王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镇建邺(避晋愍帝司马业讳,改“业”为“邺”),最后还是在这里登基为晋元帝,建立起东晋王朝。建邺改名为建康,再一次成为首都,以后宋、齐、梁、陈都不变。
而为这三百多年历史的六朝古都奠定第一块基石的,正是孙权。
二
据说刘备曾在京口问孙权:这里距吴几百里,一旦有紧要事发生,并不能马上救急,你不会常住这里吧?孙权回答:秣陵临着大江,可以停大船,我正营建水军,首选当然是秣陵。刘备便又问:那么芜湖也是不错的,离濡须口也不远。孙权回答:我打算取徐州,秣陵更近一点(《吴志·张纮传》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
这一段对话,说明孙权建都,有地理、军事方面的诸多考虑,其中刘备问的第一条最重要,就是说它首先要能提供与吴密切互动的方便。选择建业为都,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它离吴比较近,而吴是孙权的大本营。
孙权家世代为吴郡富春(今杭州市富阳区)人,他父亲孙坚(155—192)在汉末立有军功,官至长沙太守。初平三年(192),孙坚受袁术指派攻打刘表,在襄阳城外的岘山被杀,时年三十七岁。
孙坚死后,孙权的长兄孙策(175—200)和母亲一起投靠舅舅吴景。他母亲吴夫人也是吴人,生有孙策、孙权、孙翊、孙匡等四男一女,从孙策少年时,就陪他在舒(今安徽舒城县),结识了周瑜及江淮士大夫,以后也一道辗转江都(今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曲阿(今江苏省丹阳市)、历阳(今安徽省和县)、阜陵(今安徽省全椒县)等地。当时吴景为丹杨太守(治所在安徽宣州),孙策从堂兄孙贲为丹杨都尉,孙策就带着他父亲留下的几十匹马和千余人,“收合流散,东据吴会”(《吴志·孙讨逆传》裴松之注引《吴历》),协助吴景平定江东,“所向皆破,莫敢当其锋”。孙策的叔叔孙静也来襄助,攻占会稽。建安元年(196),孙策自命会稽太守,仍以吴景为丹杨太守,孙贲、孙辅兄弟为豫章和庐陵太守,丹杨朱治为吴郡太守。这时,他和袁术也分道扬镳,接受汉献帝的拜将封侯,但在建安五年(200)意外地遇刺身亡,只有二十六岁,留下“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的遗言(《吴志·孙讨逆传》)。
孙权接受父兄遗产,在孙策死后,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驻守吴。他母亲陪伴他,也参与许多重大决策。据《吴志·周瑜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说,建安七年(202),曹操叫孙权送儿子去做人质,孙权同张昭、秦松等商量,这些人都拿不定主意,他便找了周瑜一道去见吴夫人,“诣母前定议”。孙权、周瑜是不肯屈从,吴夫人也毫不犹豫地支持,并且嘱咐孙权:“公瑾(周瑜字公瑾)与伯符(孙策字伯符)同年,小一月耳,我视之如子也,汝其兄事之。”建安十三年,周瑜自信十足地在赤壁击退曹操,为吴与魏、蜀三分天下,赢得最重要的一仗,与他同孙策自少年便“独相友善”,早已结下“升堂拜母,有无通共”的友情,不无关系。他们两人分别娶了桥公的女儿大桥、小桥,已经是连襟,后来周瑜的女儿又嫁给孙权的儿子孙登,周瑜的儿子也娶了孙权的公主,更是亲上加亲。
还有一个张,本来是孙策身边很重要的谋士,据《张纮传》裴松之注引《吴书》说,当孙权继承父兄之业后,吴夫人也多次给他写信,“太夫人以方外多难,深怀忧劳,数有优令辞谢,付属以辅助之义”,恳请他就像对待孙策一样继续帮助孙权。孙权对张纮也相当尊重,采纳了他的意见,以秣陵为都。
吴夫人死于建安七年,《资治通鉴》记为建安十二年。当初孙坚仰慕她才貌出众,来提亲,吴家人嫌孙坚“轻狡”、靠不住,本来是要拒婚的,吴夫人担心家人因此受报复,同意嫁给孙坚。孙坚死后,她又肩负起母亲兼父亲的责任。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弟弟吴景,跟着她,先是为孙坚手下主力,后来帮助孙权,死于建安八年(203)。吴景的儿子吴安后来卷入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的“二宫构争”,因支持孙霸,受牵连而死;他还有一个儿子吴纂,是縢胤的女婿,最后也因縢胤案被害。
周瑜像
当孙权最初接受父兄遗产时,“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宾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吴主传》),就是说他身边的人都没有跟他结为“君臣”关系,相互之间并不存在制度或道义上的责任及约束,他对家族的依赖性很强。首先孙氏家族,如陈寿所说,“或赞兴初基,或镇据边陲,克堪厥任,不忝其荣者乎?”(《吴志·宗室传》)其中最重要的,一是他的弟弟孙翊、孙匡。孙翊“骁悍果烈,有兄策风”,建安八年为丹杨太守。孙匡早夭,但他娶的是曹操弟弟的女儿。孙权还有一个妹妹,也嫁了荆州牧刘备。这种出于政治目的的联姻,在汉末、三国之初,对于协调魏、蜀、吴的关系,颇有意义。还有,就是他叔叔孙静以及孙静的儿子亦即他的几个叔伯兄弟。孙瑜在孙翊遇刺后,立刻接任丹杨太守,和周瑜并肩作战。孙皎几次在濡须阻止曹操,号为精锐,擒关羽、定荆州,都立有战功。孙奂领江夏太守,黄武五年(226)协助孙权攻打石阳。又有他的伯父孙贲、孙辅兄弟,孙贲的女儿还嫁给了曹操的儿子曹彰。其次,则是他母亲吴夫人家也给了他最大的支撑。
因此,吴国的兴起,也可以说是家族的事业,这是江南的吴与中原的魏、西南的蜀不大一样的地方。后来孙匡的孙子孙秀担心被孙皓所害,于建衡二年(270)“夜将妻子亲兵数百人奔晋”,而等到孙皓也向晋投降,他感慨孙策所创大业一夜间灰飞烟灭,面朝南方故国涕泗横流地说:“昔讨逆弱冠以一校尉创业,今后主举江南而弃之,宗庙山陵,于此为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三
富春孙氏,在孙坚以前,世世代代都是郡县小吏,并不是最有势力的家族。孙策年轻时,结交了庐江周瑜、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张昭,孙策死后,孙权待张昭以师傅之礼,并以周瑜、孙坚及孙策时代的大将程普、孙策时代的将军吕范为将帅,又因周瑜和姐夫阿弘的引荐,新聘了鲁肃及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构成他最初的骨干队伍。
程普是右北平(今河北省唐山市)人,吕范是汝南(今河南省驻马店市)人,鲁肃是临淮人(今安徽省定远县),诸葛瑾是琅琊(今山东省临沂市)人,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各有所长,都有功于吴的建国,是吴国第一代功臣。但周瑜死在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后不久,鲁肃死在建安二十二年,“先出诸将,(程)普最年长”,死在孙权称帝前,吕范也死在黄武七年(228),孙权登基以前。张昭死于嘉禾五年(236),但他在孙权称帝后即以老病告退;诸葛瑾死于赤乌四年(241),他却为人弘雅谨慎。
这以后,便如陆凯所说,“先帝外仗顾、陆、朱、张,内近胡综、薛综”,开始了吴人主政的时代,“是以庶绩雍熙,邦内清肃”(《吴志·陆凯传》)。陆凯本人就是吴郡吴人,黄武初年开始为地方长官,孙皓时官至荆州牧、左丞相。他在给孙皓的上疏中提到的为孙权倚仗的顾、陆、朱、张,都是吴地大姓,这几个大姓,或者与孙权之间,或者是互相之间,还有婚姻亲戚关系。
顾指顾雍(168—243)。孙策死后,孙权领会稽太守,以顾雍为丞,派他去会稽实际行使太守权力,“讨除寇贼,郡界宁静,吏民归服”。黄武元年(222),孙权封吴王,顾雍领尚书令,四年(225)接替孙卲为丞相。这时候,顾雍从吴接他母亲过来,孙权“亲拜其母于庭,公卿大臣毕会,后太子又往庆焉”,既亲切又隆重。顾雍长子顾卲娶的又是孙策的女儿,因此,孙、顾两家的关系非比寻常。顾雍为丞相十九年,至赤乌六年(243),七十六岁时去世,据说他为人极其稳重,时常是在私下里与孙权交换意见,“若见纳用,则归之于上,不用,终不宣泄,权以此重之”(《吴志·顾雍传》),而孙权也对他很照顾,在他垂危之际,特意安排他小儿子为骑都尉,令他安心。
陆是指世代为江东大族的陆康一门。陆康为汉末庐江太守,死于孙策受袁术指派攻打庐江时,从此陆家便由他的从孙陆逊(183—254)“纲纪门户”,他儿子陆绩小陆逊几岁,后来在孙权手下,因率直而被外放做郁林太守,死在南方。
陆逊二十一岁入孙权幕府,并娶孙策女儿。他的有名,主要是在建安二十四年,与吕蒙率军攻打关羽,“尽虏羽士众妻子”“斩羽及子平”,以定荆州。而当刘备前来替关羽报仇时,又率五万人前往阻击,大破蜀军,刘备夜遁白帝城,羞惭难当:“吾乃为逊所折辱,岂非天邪!”不久死于当地,诸葛亮也只好求和。孙权拜陆逊为辅国将军,领荆州牧。黄武七年,陆逊又在皖口(今安徽省安庆市西)击败曹休,曹休背上疽发而死,吴军凯旋过武昌,孙权“令左右以御盖覆逊”,给他以最高嘉奖。翌年,孙权称帝,陆逊为上大将军。孙权迁都建业,留下陆逊辅佐太子孙登。顾雍死后,赤乌七年,代顾雍为丞相,最后因“二宫构争”案“愤恚致卒”。
陆逊的儿子陆抗,即孙策外孙,在父亲死后,领其兵屯柴桑,又都督西陵。孙皓时,领益州牧,都督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诸军事,拜大司马、荆州牧,死于吴亡之前。陆抗的儿子陆晏、陆景后来也都为抵抗晋军而死。陆逊还有弟弟陆瑁,在嘉禾元年拜议郎,迁曹尚书。而陆凯则是陆逊的族子。
朱是指朱桓。他也是很早就入孙权幕府,先在吴和会稽一带,安抚民众,征讨山贼,后为濡须督,于黄武二年(223)迎战曹仁,斩魏将常雕,迁奋武将军、领彭城相。黄武七年,朱桓助陆逊攻打曹休。孙权登基,拜他为前将军,领青州牧。赤乌元年(238)死后,他儿子朱异代父领兵,拜镇南将军。
朱异有从父朱据,黄武初年拜五官中郎将、建义校尉,屯兵湖孰。黄龙元年,娶孙权小女儿鲁育。赤乌九年,迁骠骑将军。后因“二宫构争”,被赐死。
张主要指张允父子。张允“以轻财重士,名显州郡”,他做过孙权手下,但死得早,他儿子张温,被顾雍许为“当今无辈”,拜议郎、选曹尚书,为太子太傅,“蒙最隆之施”。张温“才藻俊茂”,受命出使蜀国,“声名大盛”,使孙权心里不舒服,担心他不易控制,借故把他关起来,几年后去世。他的两个弟弟也都被废,他的妹妹本来是嫁给顾雍孙子顾承的,也被强令改嫁许氏,他妹妹不肯,结婚之日,饮药而死。
过去人形容“张文,朱武,陆忠,顾厚”(《世说新语·赏誉》),是讲这四个吴人家族门风不同,张家有文采,朱家出武将,陆家最忠诚,顾家最厚道。与张昭、周瑜那一代功臣往往追随过孙坚、孙策不同,这四个家族里的重要人物,如顾雍、陆逊、朱桓、张温,都是孙权自己用的人,是孙权在建立吴国过程中最倚重的力量。
吴地除了这几个大姓,还有像陆机在《吴趋行》里唱到“八族未足侈,四姓是名家”的“八族”,也就是陈、桓、吕、窦、公孙、司马、徐、傅家。此外,会稽也有如虞、魏、孔、贺等有名的家族,即左思所说“虞魏之昆”,是吴国的中坚。
所以选择以建业为都,就是考虑到建业离吴、会稽不远,可以充分利用这些大家族的势力和乡土资源。
由于孙权一开始依靠的主要是吴人,到建安末年,陆逊领宜都太守的时候,就发现必须要为荆州人士呼吁,给他们以出路:“今荆州始定,人物未达,臣愚凄凄,乞普加覆载抽拔之恩,令并获自进,然后四海延颈,思归大化。”而与荆州人士得不到重用的情形相反,黄武三年以前,在吴,却是“公族子弟及吴四姓多出仕郡,郡吏常以千数”(《吴志·朱治传》),也就是说,在孙权为吴王以至他称帝的几年间,优先录用吴这几大家族包括孙氏家族的人,特别依赖他们的趋向,是只增不减。到孙权晚年,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互相竞争,各自拉拢自己的势力,“中外职司,多遣子弟给侍”(《吴志·陆逊传》),很多重要的位置也就被这些大家子弟给占据了。
这种对于家庭关系和家族力量的格外重视,也成了东吴社会与政治的一个特点。
四
吴之所以立足江南,光靠吴和会稽,当然还是不够。陈寿评价孙权,说他“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讲的就是他有先天不足,故与魏、与蜀打交道,要“屈身忍辱”,能伸能屈。而这先天不足中的一个最大麻烦,便是《吴志·吴主传》记载他黄武元年向魏文帝“卑辞上书,求自改厉”时,提到的“扬、越蛮夷多未平集,内难未弭”。
扬、越蛮夷,主要指的是生活在当时扬州、荆州、交州一带的山地居民,在《三国志》里,又称山越、山贼、山寇。如何治理山越,是研究吴国历史的人谈论最多的话题,按照唐长孺的意见,这些人就相当于秦汉时期的越人,当他们中的一部分退入山中偏僻之地,便成了山越(《孙吴建国及汉末江南的宗部与山越》)。山越广泛地存在于江南的高山峻岭,出没无常,不容易管理,所以孙权这边向魏文帝求和,那边让张温去蜀国,向诸葛亮解释他为什么与曹氏和解,也是说:“若山越都除,便欲大构于丕。”(《吴志·张温传》)直到黄武五年(《吴志·全琮传》记为七年),他登基前两年,由于丹杨、吴和会稽的“山民复为寇贼,攻没属县”,他还在这三郡交集的深险之地特设了东安郡,派吴人全琮为太守,专门前往治理,在全琮“招诱降附,数年中,得万余人”后,又撤销该郡(《吴志·全琮传》)。
在吴国,最早提出治理山越之策略的是陆逊。陆逊世代为江南人,对本地的山越及地况都比较了解,他自己手下最初的战士,有的就是在吴、丹杨、会稽一带征求“伏匿”,从大山里面带出来的。在打掉几个最顽固的“贼帅”以后,“宿恶荡除,所过肃清”。他将俘获的山越,强壮的纳入军中、羸弱的编入户籍,“强者为兵,羸者补户”。所以,当孙权跟他商谈世务时,他根据自己的经验,首先建议:“方今英雄棋峙,豺豹狼望,克敌宁乱,非众不济。而山寇旧恶,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难以图远,可大部伍,取其精锐。”
陆逊认为山越可敌可伍,应该充分利用、化不利为有利因素,是因为他把眼光放在江南,希望尽可能开发和利用江南本身的资源。像陆逊一样,潘濬凭着自己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市)人的优势,也曾于黄龙三年,率五万人征讨叛乱盘结的“武陵蛮夷”,“斩首获生,盖以万数”(《吴志·潘濬传》)。
诸葛瑾的长子诸葛恪对治理山越也很有兴趣,他还表示丹杨山势险峻,“民多果劲”,个个都很厉害,陆逊才不过清了清外围,“其余深远,莫能禽尽”。他因此再三请求去做丹杨太守,自称“三年可得甲士四万”。一般人包括诸葛瑾都不相信他能成功,大家都说丹杨与吴郡、会稽、新都、鄱阳四郡相邻,重峦叠嶂,大山深处的居民“未尝入城市,对长吏”,从没接受过“文明”的洗礼,只知道“仗兵野逸”,登山赴险,“若鱼之走渊,猨狖之腾木”。这个地方产铜,他们也就制造了兵器,逮住机会,便“出为寇盗”。可是你要去抓他们,他们要不就躲进洞窟,要不“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总之是很难控制。诸葛恪不听,于嘉禾三年(234)八月坚持去了丹杨。他不征也不剿,只是坐等粮食将熟,马上收割得干干净净,“使无遗种”。山民们饿得没办法,便一个个出来投降,到嘉禾六年(237)底,终于达到他预计的人数,他自己领了其中一万,其余的分给诸将(《吴志·诸葛恪传》)。由此,“平山越事毕”(《吴主传》)。
治理山越,是吴立足江东、深入开发江南的一个过程,由此把更多的人民、土地,纳入到吴的政治版图,站在吴人的立场,便是如薛综所说,使“蔾蓧良莠,化为善草”。不过所谓蛮夷、山越,本来都有自己的习惯,也不是说抓差就抓差、说驯服就驯服的。
五
黄武三年(224)四月,刘备为陆逊所败,死在白帝城。九月,曹丕到广陵,临江观兵,叹道:“彼有人焉,未可图也。”吴的形势越来越好,黄武五年,陆逊便提出“施德缓刑,宽赋息调”的要求,没想到孙权不同意。他说刑罚是用来威胁小人的,我这是“先令后诛”,至于收税和征兵,则是由于“天下未定”,必须有充分准备,“若徒守江东,修崇宽政,兵自足用,复用多为?”孙权指出问题的根本,在于是否“徒守江东”,这是他与陆逊最大的分歧点。孙权的理想,是如鲁肃曾经描绘的那样,立足江东而“建号帝王以图天下”,可是陆逊的眼光,却始终离不开江东。
韦昭写过一首题为《章洪德》的鼓吹曲,赞美吴国:“章洪德,迈神威。感殊风,怀远邻。平南裔,齐海滨。越裳供,扶南臣。珍货充庭,所见日新。”他所谓“感殊风,怀远邻”,主要是讲孙权时代向南海以及辽东的拓展。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在孙权称帝的第二年,派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
本来孙权的计划是要取夷洲和朱崖,夷洲即今日台湾,朱崖在海南岛,但他与陆逊一谈,陆逊立刻反对,指出这些年打仗,打得四处疲敝,眼下“四海未定”,仍然需要民力,为什么要劳师动众地去那么远的夷洲?“万里袭取,风波难测。”而朱崖那地方险峻,“民犹禽兽,得其民不足济事,无其兵不足亏众”,也根本没有价值。孙权去问全琮,全琮也是这个话,认为“殊方异域,隔绝障海,水土气毒,自古有之”,去的人都恐怕回不来,不值得。
这样孙权便放弃朱崖,改往夷洲和亶洲。亶洲,有人说是菲律宾,也有人说是日本,有传说讲秦始皇派徐福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到海上求神山仙药,去的就是亶洲。对当时人来说,从会稽出发,无论是到夷洲还是亶洲,“所在绝远”,都是极大的冒险。卫温、诸葛直率领的上万人船队,这一次就没能到达亶洲,只带了几千个据说是夷洲的人回来,而他们自己的损失更大,“军行经岁,士众疾疫死者十有八九”,孙权便因为这一点,把他们杀了。
这一次向南拓展的失败,并没有阻止孙权扩张的野心,嘉禾元年,他又派将军周贺、裴潜渡海前往辽东。虽然周贺途中遭魏国田豫杀害,可是,辽东太守公孙渊却让宿舒、孙综来“称藩于吴,并献貂马”,这让孙权兴奋得不得了。据《吴主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说,由于他未行郊祀之礼,大臣们有所议论,他反驳道:“郊祀当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意思是行礼要到中原去行,在这里算什么?现在,他终于往北挂上辽东,似乎有机会实现这一梦想,所以第二年,他就封公孙渊为燕王,表示“将与戮力,共定海内”。他在诏令中说:“今因天命,远遣二使,款诚显露,章表殷勤,朕之得此,何喜如之……普天一统,于是定矣。”然后便叫张弥、许晏率万人陪同宿、孙渡海返回辽东,同时以九锡备物、金宝珍货相送。
张昭、顾雍等大臣都以为公孙渊未必可信,而起来反对,顾雍说:“此国之大事,臣以死争之。”(《太平御览》引《魏国统》)张昭认为公孙渊不过是“背魏惧讨,远来求援”,如果他改变主意,又去向魏国表忠心,两位使者白白送命,“不亦取笑于天下乎”?孙权听了“案刀而怒”,愤愤地说:“吴国士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孤之敬君,亦为至矣,而数于众中折孤,孤尝恐失计。”他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结果不出张昭等所料,远道而去的吴国使者被斩首献给了魏国,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公孙渊却因此获魏国之封而为大司马、乐浪公。
孙权闻听噩耗,怒不可遏,准备亲自远征辽东:“朕年六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涌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就令颠沛,不以为恨!”(《吴主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陆逊、薛综等拼命劝阻,陆逊说话很有技巧,他说吴国“破操乌林,败备西陵,禽羽荆州”,打败这三个“当世雄杰,皆摧其锋”,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眼看就要“荡平华夏,总一大猷”,何必为一个“未染王化,鸟窜荒裔”的公孙渊,就放下“强寇在境,荒服未庭”,而亲自“乘桴远征”?薛综还总结了不必征讨辽东的理由,共三条:一是那地方太冷,种不下粮食,那地方的人也是“民习鞍马,转徙无常”,你去了,人家骑马跑掉,留下的空地,实在没什么用。二是“海行无常,风波难免”,谁知道路上就会出什么事儿。三是海水和海上空气都很咸湿,容易使人生“流肿”并且传染。有这三条,最好还是不去,“中国一平,辽东自毙,但当拱手以待耳”。连番劝说之下,才打消了孙权北伐的念头。
而据《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书》说,随张弥、许晏到辽东的秦旦等人逃到高句丽,高句丽王宫后来送他们回吴,孙权又派使者拜宫为单于。这样过了好几年,至公孙渊为魏国所灭,他还派人到辽东探查消息。
六
孙权长寿,他十九岁为讨虏将军、四十八岁称吴国皇帝,登基虽晚,却活到七十岁以上,使吴国政局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保持了稳定。
孙权时代也有过两次危机。第一次是在他称帝前,黄武四年前后,吴人暨艳为选曹尚书,暨艳是张温推荐的,张温出于吴的四大家族,官至太子太傅,可是,他推荐的暨艳看不惯当时官场作风,“见时郎署混浊淆杂,多非其人”,便根据自己新的标准,“弹射百僚,核选三署,率皆贬高就下,降损数等”,就连丞相孙卲,不得已也“辞位谢罪”。陆瑁写信给暨艳,提醒他应该“嘉善矜愚,忘过记功,以成美化”,暨艳哪里肯听,导致他在官场上积怨甚深,不久,那些被他弹劾的人就团结在一起,反过来举报他“专用私情,爱憎不由公理”。孙权下令处理此事,最后暨艳自杀,张温也遭撤职,他弟弟张祗、张白都受连累被废黜。张家本来与顾、陆两家还有婚姻关系,张白娶的陆逊从妹,他们的一个妹妹嫁的是顾雍孙子顾承,但这些都没能帮上忙,没能使张氏家族摆脱厄运。
第二次是在孙权称帝以后,他用吕壹、秦博为中书,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由于吕壹疾恶如仇,完全容不下贪腐之人,“疾贪污在位,欲沙汰之”,而又“性苛惨,用法深刻”,以至于在监督过程中,也造出不少冤案、假案,人心惶惶,上到丞相顾雍、陆逊,都不能幸免。据《吴志·陆逊传》说,当时陆逊与太常潘濬“同心忧之,言至流涕”。《吴志·潘濬传》也说:“吕壹操弄权柄,奏按丞相顾雍、左将军朱据等,皆见禁止。”眼见剑已经悬到顾雍头上,潘濬还从武昌赶到建业,打算乘百官聚会,手刃吕壹。步骘在上疏中表示吕壹吹毛求疵,使“无罪无辜,横受大刑”的做法,固然“使民跼天蹐地,谁不战栗”,但是他轻忽人命,也会遭到怨恨,更严重的是舆论纷纷,而“一人吁嗟,王道为亏”。他要求至少能让顾雍、陆逊、潘濬这几个人得到豁免,使他们安心。赤乌元年,吕壹终于遭揭发被杀,孙权也“引咎责躬”,他对诸葛瑾、步骘等大臣说:“今日诸君与孤从事,虽君臣义存,犹谓骨肉不复是过。荣福喜戚,相与共之”,希望他们仍能保持“同船济水”之心。
很多学者研究暨艳、吕壹案,认为孙权前后用这两人,主要还是针对吴的顾、陆、朱、张等几大家族,是为了巩固皇权而限制他们家族势力的滋长,因此,张温在暨艳案后,虽“免罪为幸”,六年后才去世,但张家却从此无声无息。而据说诸葛亮听到张温被放黜,起初怎么也不能相信,后来才推测是由于“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吴志·张温传》裴松之注引《会稽典录》),说明暨艳案以张温兄弟被废收场,对当时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意外。
不过,各大家族毕竟是吴国稳定的政治基础,当时的孙权还能及时收手,因而才没有造成吴国内部的彻底撕裂。孙权在吕壹案后,向一些大臣保证他们的“骨肉关系”不会改变,也实在是意味深长。而到了孙权晚年,发生“二宫构争”,这时便是吴国出现政治上的裂痕的开始。
七
孙权称吴王后,首先立长子孙登为太子。孙登出身“庶贱”,是徐夫人抚养大。
孙权娶妻,见于《吴志·妃嫔传》的有前后六位。第一任会稽山阴谢夫人,是他母亲所选,在有了徐夫人之后便失宠,早早死掉。第二任便是这位富春徐夫人。徐夫人的祖父为孙坚好友,并娶孙坚的妹妹,生下徐琨。徐琨曾跟随孙坚、孙策、吴景征战,他儿子徐矫、徐祚也为吴立下过战功,他女儿先嫁给同郡的陆尚,陆尚死后,便为孙权所聘,主要是为了照顾孙登。孙登为太子,本来应该是徐夫人为后,可孙权意在步夫人。步夫人是以容貌而为孙权所爱的,她生的两个女儿,鲁班先后嫁给了周瑜的儿子周循和全琮,鲁育先后嫁给了朱据和刘纂。孙权为了步夫人立后,与大臣们争执,“依违者十余年”,最后徐夫人也死了、步夫人也死了,步夫人才得到追认。
第四任是琅琊王夫人。王夫人于黄武年间被选入宫,生下孙和。赤乌五年(242),孙和十九岁被立为太子,本来这就该立王夫人为后,但是步夫人的女儿鲁班即全公主反对,令王夫人忧郁而死,孙和也渐渐失宠。于是就有了第五任南阳王夫人,于嘉禾年间被选入宫,生孙休。不过当时太子孙和及琅琊王夫人正受宠,南阳王夫人与其他妃嫔一样也只好离开建业,最后死在公安。第六任会稽潘夫人,原来是一个违法被判死刑的小吏的女儿,和她姐姐一道被发落到织布室,孙权看到后,将她带入后宫。潘夫人生孙亮,赤乌十三年(250),由于鲁班的劝进,孙权立孙亮为太子,太元元年(251),潘夫人立为皇后。然而,潘夫人不仅“性险妒容媚”,政治上也颇有野心,在孙权病重时被人勒死,而潘夫人死后两个月,孙权也就去世。
陈寿记载的孙权夫人,比曹操、刘备的都多,这些夫人还都死在孙权的前面。年轻时,孙权看重的是夫人的家庭背景,婚姻也是维系家族关系及利益的一个纽带,越到后来却是越看淡这一因素,就是单纯地凭“喜欢”。他晚年游幸诸营,在路上遇见何姬,马上赐给孙和,何姫生下孙皓,他也欢喜不尽,为孙子取名彭祖。
孙权一开始立孙登为太子,对孙登的培养,“选置师傅,铨简秀士,以为宾友”,也曾相当用心。当时“东宫号为多士”,与孙登为伴、“侍讲诗书,出从骑射”的,主要是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张昭的儿子张休、顾雍的孙子顾谭以及庐江人陈表这几个人,显示为一个很可观的吴二代阵容。黄武四年,孙登又娶了周瑜的女儿。黄龙元年以后,他在武昌,则由陆逊为首辅。但不幸孙登在立太子二十三年后的赤乌四年,三十三岁时去世。
赤乌五年,十九岁的孙和继立为太子,他的胞弟孙霸同时封鲁王。兄弟俩本来彼此不分,却由于全公主的介入,产生矛盾,互相不服,闹到孙权出来禁止他们见面,责令各自闭门读书反省。由于全公主的丈夫是全琮,她母亲步夫人与步骘为淮阴同族,所以,当“二宫构争”时,全琮、全寄父子以及步骘等人就站在全公主的一边,支持孙霸,而陆逊、诸葛恪等人则是主张“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嫡庶不可混淆,支持孙和。在大臣之间,于是分成了太子党和鲁王党,很多人卷入其中,产生了政治上的分裂。
赤乌十三年(250),失去耐心的孙权宣布废太子,后来还将孙和送到长沙为南阳王。太子一党,如顾谭、顾承兄弟和张休等都流放到交州,张休后被赐死,朱据也被赐死,太子太傅吾粲下狱被杀,陆逊则在愤懑中不久去世。吴的顾、陆、朱等几个家族,这一次深受重创。同时,孙霸也被迫自杀,全寄等“坐阿党鲁王霸赐死”。
孙权废孙和,再立小儿子孙亮为太子。他病重期间,意识到孙亮没有资格做太子,想要召回孙和,却已经来不及。
孙权的死,对吴国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不过在他的时代形成的政治格局,尤其是依靠吴的孙氏、陆氏等家族势力的习惯并没有变。陆逊的孙子陆机后来写《辩亡论》,就说到了最后的孙皓时代,“典刑未灭,古老犹存”,他父亲陆抗、陆抗的同族兄弟陆凯以及会稽贺景的儿子贺卲都是最重要的支柱,“元首虽病,股肱犹存”。而到东晋之初,两个北方的名门大族之人王导和司马睿也还是知道要在江南扎根,就必须得到江南大族的支持,王导说:“顾荣、贺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接人心。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晋书·王导传》)顾荣便是顾雍的孙子,贺循是贺卲的儿子,他们仍然代表着吴和会稽,是支撑首都建业最重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