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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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空·寂”》

“空·寂”我是个好吃鬼,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认为吃是为了获取劳动的能量,一年到头吃咖喱饭和拉面都没有关系。我认为:对吃不感兴趣的人,对其他一切事物也会缺乏热情。不过,也有像我这样,对工作热情不高,但唯独对“吃”非常感兴趣的人,所以不能一概而论。我不知道我这个爱吃的毛病是否是与生俱来的,家境贫寒的时候,我整天盼着能美美地饱食一顿。后来,经济条件好了,却依然不能想...

“空·寂”

我是个好吃鬼,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认为吃是为了获取劳动的能量,一年到头吃咖喱饭和拉面都没有关系。我认为:对吃不感兴趣的人,对其他一切事物也会缺乏热情。不过,也有像我这样,对工作热情不高,但唯独对“吃”非常感兴趣的人,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我不知道我这个爱吃的毛病是否是与生俱来的,家境贫寒的时候,我整天盼着能美美地饱食一顿。后来,经济条件好了,却依然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拍电影时,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我一般都是点食堂里的咖喱饭或炒饭,因为可以迅速地扒拉完一碗。去拍外景时,摄制组总是千篇一律地给每人发一份车站盒饭或饭团。

不管爱不爱吃都得吃,否则身体就扛不住,这饭好比是汽油,只有把它喝下去,发动机才能转动。我这个职业并不轻松,不能随随便便因为感冒发烧了,就请假。为了让道具师制作的奇怪干瘪的饭菜显现出光泽,往往要喷上雾,演员还得装作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变成饭团的冷饭要装作像刚出锅那样,“呼呼”地边吹热气边吃。可见,我的食欲得不到满足的缘由已经由来已久。

少女时代我就打定了主意:到了三十岁,就辞去演员工作,然后结婚,而且一定要和一个有钱人结婚,我甚至意气用事地想:我要每天在家海吃海喝,看我怎么吃成个三百公斤的大胖子。

但是,我找到的这个夫婿是穷人一个,当时(一九五四年)的工资每月只有一万两千五百日元。除了交房租和买月票之外,剩下的钱只够买烟抽。每天早饭,他就吃块蛋糕,发工资那天,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去吃一碗什锦面。

订婚之后,我俩都发现了让彼此吃惊的事情,我虽然有自己的房子和汽车,看起来像个生活阔气、颇有名望的女演员,但实际上,那时我只有五万日元的存款,这让新郎很是吃惊不已。而这个总说“什锦面好吃”的新郎其实比我更好吃,吃起高档食品(我付的钱)来就没个够,这让新娘也很是吃惊,我倒是要被吃穷了,我当初还想嫁个有钱人的,真是事与愿违啊!

“坐吃山空”这话不假,明明口袋里没有钱,却今天吃牛肉火锅,明天吃牛排,这样的话,我家的经济状况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俩之所以没离婚,还能时常笑盈盈地去享用美味佳肴,多亏了谷崎润一郎和梅原龙三郎这两位赞助人。


菜肴有好有坏。文坛界知名的美食家谷崎润一郎请客享用的菜肴,味道自不必说是最好的,总让我吃惊的是他那种尽心尽力的待客之举以及他对于美食的热情。有一次,他请我在他下鸭的家吃辻留饭店的厨师来家里制作的饭菜。

开胃菜、生鱼片以及菜肴一一端上来之后,接下来上桌的是他爱喝的鲷鱼清汤。“让您久等了!”伴随着招呼声,一只盛着鲷鱼清汤的精美木制汤碗被端了上来,谷崎润一郎一看到好吃的,便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一不小心碰翻了汤碗,汤汁洒在桌子上,只见他赶紧对着桌上的汤汁吮吸了起来,吞下汤汁的谷崎润一郎看看汤碗里,小声嘟哝道:“真可惜!真可惜!”

谷崎润一郎所著的《阴翳礼赞》(中央公论社刊)中有这么一段话:

面前的汤碗发出“咝咝”的细小声响,沁入我的耳内。我聆听着这遥远的虫鸣般的声音,暗想着我即将享用的食物的味道,每当这时,我便沉浸于三昧之境。据说茶人在听到水沸声时,就会联想到山上的松风,进入忘我之境,恐怕我也是类似的心情吧。有人说日本料理是供观赏的,不是供享用的,而我却要说,比起观赏来,日本料理更能引起人的冥想。这是黑暗中闪烁的烛光与漆器,合奏而成的无言的音乐所起的作用。

的确如此,当谷崎润一郎遇上了“器、形、色、味”俱全的日本料理时,他的表情便变得如同“对决”、“决一胜负”般严肃认真。正因为如此,当遇见令他不满的食物时,他会变得怒不可遏。

我见识过两三次谷崎润一郎对食物不满意时的样子,那种恐怖的程度不仅让我吃惊不已,更让我害怕得食物在胃内翻滚,甚至害怕自己会不会因此引发贫血。有一次,我们在东京的一家旅馆吃晚饭,该旅馆因菜做得好吃而知名,起初谷崎润一郎还吃得津津有味,快吃完时,情况变得不妙起来。当甜品送上来时,他拿起室内电话,语气强硬地喊来女老板。谷崎润一郎对着战战兢兢地推开隔门进来的女老板,怒不可遏地说道:

“我是个老人,吃这样的饭菜没关系,但是今晚我请的这些年轻客人们能满意吗?量少,味道淡,这样的饭菜,让我丢脸,真让我丢脸!”

女老板跪坐着,双手触地,低着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夫妻二人也惊慌失措起来,说道:“不……不……我们已经吃饱了。”但是,谷崎润一郎生气地瞪着我俩,不肯罢休。后来想想,我不禁笑了起来:“其实是他最不满了。”

还有一次,是在谷崎润一郎热海伊豆山的家中,他请我们吃天妇罗。正当我们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盘天妇罗时,门铃响了,是一家杂志社的人来拜访,谷崎润一郎立刻放下筷子,“嗖”地一声站了起来,气得满脸涨红:

“别人正在开心用餐,你突然来访,真让人扫兴!吃饭时来,真是添麻烦!”

松子夫人在一旁调解道:“他特意从东京来的……”但是,谷崎润一郎并不理睬,拿起筷子继续吃起天妇罗来,他一边吃东西一边面带恐怖表情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谷崎家留宿时,我会带上一份他喜欢吃的东西作为礼物。谷崎润一郎会第一个来到门口迎接我,送上他独特的寒暄语,诸如:“今天口红的颜色真好看!”“今天眼影的颜色很有神采!”“褂子带子的颜色真漂亮!”他很会恭维人,都是一些赞美之词,不会让人反感。我提心吊胆地递上煎饼礼盒,他看见后,双眼炯炯有神地挑出自己喜欢的吃起来。然后,小声嘟哝着:“这种沾有砂糖的不要。”便合上盖子,仔细地绑好带子,放进壁橱里。然后,向我鞠躬告辞,便进了书房。

《细雪》中四姐妹饰演者,右起:花井兰子、轰夕起子、山根寿子、我

在一旁坐着的女人们一脸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表情,这一仪式一结束,她们总算放下心来。我和她们重新打了招呼后,便“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天。有时一高兴,便大笑起来,这时谷崎润一郎就会突然出现。他在走廊的藤椅上坐下,静静地听着我们这些女人们聊天。然后,从壁橱里又拿出煎饼礼盒,吃好后,再用纸包好,绳子绑好,再放进壁橱里,也不给我们这些女人们吃几块。

一开始,对于谷崎润一郎的这些行为,我也非常吃惊,难以理解,但是随着我们交往的深入,我终于理解了:美食在谷崎润一郎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理解了这点之后,我也能和松子夫人和惠美子小姐一样,笑看他的这些行为了。

《细雪》这部小说很多地方描写了吃的内容,除此之外,还展现了一个包含谷崎润一郎个人喜好的审美世界,诸如:赏花、赏月和捉萤火虫等。这些就是谷崎家的例行活动,但最让谷崎润一郎期待的是在京都平安神宫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红色垂樱展。即便他的家从京都搬到伊豆山后,一到四月份,谷崎润一郎便会迫不及待地去京都赏花。

他有句口头禅:“不赏花的话,就感觉今年是白活的。”

一年春天,我们夫妇收到了谷崎家的赏花邀请。我心中不解:“谷崎家有樱树吗?”来到他家一看,果真有一棵像是樱树的树。据说,这是从京都移植过来的一棵红色垂樱樱树,高不到两米,所有的花和花苞加起来,只有十来朵,枝条如同小拇指般粗细,旁边支撑着一根木棒,在它的旁边,铺着一块绯红色的毡垫,上面放着泥金画套盒、酒壶和酒杯,盛大的“赏花宴”已经开始了。同席的还有安倍能成,他似乎也对这纤细的樱花大吃一惊,一副发呆的表情喝起了酒。虽说不是淡云密布,但天气是阴天,海上刮来的风还是相当冷。不一会儿,喝酒的人的酒劲就上来了。

安倍能成突然改换坐姿,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喝醉的样子,大声地唱起了他擅长的《铁道之歌》,

汽笛一响,火车驶离新桥,驶近爱宕山,一路旅程,月色相伴。

创作于一九五八年的这首《铁道之歌》,当时我记得有十节,实际上据说有六十六节。从高轮泉岳寺开始,途经品川、鹤见、横滨、镰仓等各个停靠车站,安倍能成那粗哑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终点站。红色垂樱、“鲷鱼”和《铁道之歌》,这样的搭配组合真的很奇特。

从火车上远眺逗子,不久便来到横须贺,看啊!我们的军舰停靠在码头,多么壮观!

火车开得并不快,总算到了横须贺,我叹着气看了看谷崎夫妇。谷崎润一郎心情很不错地吃着套盒里的菜肴,松子夫人喝过酒后,脸色微红,一副沉醉的样子。我心里猛地一怔:他俩想象的世界里,一定是红色垂樱开满枝头,暗香浮动。谷崎润一郎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心醉神迷里,与他最爱的女人共处于一片樱花之中。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俩宛如我在印度美术馆看到的美丽“欢喜佛”。

一九六五年七月,谷崎润一郎从汤河原的家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问道:

“你知道什么地方的牛排好吃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谷崎润一郎的声音。

这次电话后不到一个月,七月三十日,我突然收到了他去世的噩耗,立刻赶到了汤河原。最让我为难的是看到松子夫人的脸,她一见到我,便“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放声痛哭起来,像一位年幼无知的女孩,又像一位中国哭丧妇,哭得死去活来。

谷崎润一郎在《雪后庵夜话》(中央公论社刊)中曾这样写道:

她经常像个孩子般哭泣,丝毫没有想把自己哭泣的脸隐藏起来。我见惯了那些决不在外人面前哭的强硬派东京女子,这不仅让我吃惊,也让我觉得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让我这个东京人情不自禁地迷恋上了这个柔弱女子……

并不属于强硬派的我也经不住松子夫人的眼泪,我虽然也懂得:爱得越深,就越痛苦,看到人痛苦地哭泣,我很是心疼。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只能用力地拧了拧她那不堪一击的肩头,希望她因为这痛感能够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

谷崎润一郎永远闭上了他那双鲷鱼般的眼睛,面带安详的微笑,安卧于万花丛中。

八月三日举行了告别仪式,装有谷崎润一郎骨灰的小小骨灰盒被供奉在高高的祭坛上,我看着骨灰盒,无法相信他已经去世了。因为,就在告别仪式的前一天,即八月二日,原本是我俩约好他请我吃牛排的日子,那么多的吊唁人、松子夫人的眼泪和锦缎包裹的骨灰盒,我身边的一切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仿佛置身于梦境中一般。多年来,谷崎润一郎一直受到右手顽疾和心脏病的折磨,一九六五年做了一次心脏手术之后,体力恢复得很好,重新发挥出旺盛的食欲,这让松子夫人高兴得流下了眼泪。谷崎润一郎终于从长期的病痛中解放出来,松子夫人劝他不要多吃,可他偏不听,像个孩子般不停地吃,最终还是在吃得正兴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对于知道谷崎润一郎是一个美食家的人来说,这或许多少是个安慰。

谷崎润一郎的墓地建在京都法然院的一处山坡上,两块墓碑分别刻着“空”和“寂”。每次去京都,我都会去谷崎润一郎的墓地,蹲在刻有“寂”字的墓碑前悼念。

和松子夫人在谷崎润一郎的墓前

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宛如一条美丽樱鲷般的谷崎润一郎,他那肥腴、富有光泽的面容,看到美食时热切的目光,开心享用美食的厚厚嘴唇,吮吸清汤时发出的“咝咝”声响,还有吃完后像孩子般满足、天真的笑容……

可是,在怀念的同时,我又十分“憎恨”他。

安卧于万花丛中,面带安详微笑的谷崎润一郎已经过世了十年,松子夫人想起他时还是会流泪。每次我见到她时,她的眼中总会泛着泪光,镜片朦胧,让人看了心疼,她在《倚松庵之梦》一书中,曾这样决绝地写道:

死就是生,奉献出我的生命,以让他永远鲜活地生活在许多人的心里,这也许就是我活下来要完成的任务吧,谷崎他并没有死。

她说在汤河原庭院的角落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谷崎润一郎聊天是她最大的乐趣,每当我听到这时,总会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然后默默地笑起来。松子夫人靠着“精神力量”支撑住她那羸弱的身躯。谷崎润一郎为何要留下她,独自一人撒手人寰呢?我面朝墓碑问道:

“为什么啊?老师!”

每次我去墓地吊唁,看到种在“空”和“寂”两块墓碑中间的樱树都笔直地生长着。

“自己的内心是独一无二的,除了自己,无人能懂。”——谷崎润一郎(摘自《雪后庵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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