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八十三岁的光源氏》
八十三岁的光源氏
我第一次拍广告照片是在我五岁时。
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照片,我的脸紧贴着一个装有化妆用白粉的圆形陶制容器微笑着,露出满口的黑虫牙,是为现在宝丽(POLA)化妆品公司的前身—“御园白粉”拍的广告。
广告拍摄在战时曾中断过一段时间,在战前和战后共计十七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拍广告照片。
拍摄广告照片是靠出卖自己的脸蛋挣钱的工作,所以即便是印在报纸上,被人当作卫生纸用,或印在封面和封底上,被人踩踏,或在公共厕所用来遮挡破玻璃窗,我都无法抱怨什么。但是,当我偶然见到自己的照片被放大好几倍立在水田里时,还是难免十分尴尬。
虽然,我想专心只做一份工作,但是由于家庭或人情方面的原因,有时无法拒绝拍广告照片。影迷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影迷对我说:“哪怕是拍广告也行,只要能见到你”,也有的影迷写信责骂我说:“不要拍广告照片!”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
我并不是喜欢拍广告照片,但是我没有清高的资本去拒绝这份工作,所以最后还是把活儿一一接了下来。
在十一岁到十三岁期间,我为狮王牙刷和明治饼干拍了广告照片。我之所以被狮王牙刷看中,不是因为我的牙齿像狮子,而是因为像小马的牙齿一样又大又白又整齐,非常适合拍牙刷广告照片。为何我的牙齿会长得这么好?正如我前面所写的那样,这都是养母一番辛苦之下的功劳。
明治饼干的广告照片并不是专门的摄影师拍的。当时,宣传部有个叫“藤本真澄”的青年急急忙忙给我拍的,然后登上报纸和杂志。他毕业于庆应大学,酷爱电影,进入明治饼干公司工作后,负责制作宣传电影,还以“塚本靖”的笔名给松竹电影公司写剧本,现在他在东宝电影公司担任要职。当年,他可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美男子。
广告照片的拍摄一般都在户外进行,需要拍摄场地的时候,就会在位于世田谷的藤本家的客厅里面拍。听说他的父亲曾是名海军军医大佐,已经去世,他妈妈和妹妹非常喜欢我,去他家拍摄时,都会留我吃饭,然后留宿一晚。他妈妈和妹妹谈吐文雅、举止稳重,但是他对他妈妈和妹妹的态度简直就像一个暴君,在家里走路时,“噔噔噔……”踩着地板直响,喊着“吃饭!吃饭!吃饭!”“洗澡!洗澡!洗澡!”态度十分傲慢,让两个女人忙得手忙脚乱,她俩苦笑着,连好好坐一会儿的空暇都没有。我和养母间的意见分歧越来越大,从早到晚要相互揣测。而藤本家充满温情,所谓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啊!沉浸在这种自然和睦甜美的家庭气氛中,真是一大享受!
有一天,藤本真澄突然跑到我大森的家,那天很少见地没有背着照相机。他不善言辞,可又爱说话,是个让人不可思议的人。那天也是这样,他自言自语般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了一番,说话扭扭捏捏,不得其要领。
最后,我们终于听懂了他的话,接着又轮到我们母女支支吾吾、扭扭捏捏了。那天,他作为当时东宝电影公司的植村泰二社长的使者,想把我从松竹电影公司挖到东宝电影公司,月薪大约是松竹的两倍,涨到一百日元。当时藤本的月薪据说是六十日元,所以给我开出的条件是破格的,而且还给我在离位于世田谷的成城“P·C·L制片厂”非常近的地方准备了一套住房。
听着藤本的介绍,养母逐渐变得眉开眼笑,好似一副“不用再考虑了”的表情看着我。但是,说实话,我并不愿意。从松竹电影公司去宝塚少女歌剧团还可以接受,但是松竹和东宝同为电影公司,去东宝的话,我总觉得不太合适。我从五岁起就在松竹工作,得以养家糊口,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见利忘义。如果跳到竞争对手的东宝那里去的话,究竟能否进展顺利呢?我对东宝投来的橄榄枝并不感到特别高兴。
或许别人看来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可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重大问题,当时,我无法一下子答应或拒绝。
但是,养母的心早已经飞到东宝去了。因为我被东宝高薪挖走,就是对松竹的演员课长古田施以报复的绝好机会。养母可能会立刻拿着辞职报告去大船的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养母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把辞职报告交给古田课长,会说些什么样的话。
从这个时候开始,与其说养母是我的妈妈,倒不如说她陷入了一种她自己就是“高峰秀子”的错觉,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高峰秀子”这个名字原本就是她在大正期间作为电影解说员在演艺界出道时的艺名……她的梦想与现实交错在一起,对于这一点,没有人可以责备。可是让我胆战畏缩的是,作为“高峰秀子”的养母随意任性和独断专行,而作为另外一个“高峰秀子”的我的想法总被忽视,我难免忧心忡忡,每每此时,我们母女之间的矛盾就不断加深。
东宝给出的“丰厚报酬”和“成城的住房”对我来说并没有魅力,我并没有下决心跳槽到东宝。但是,养母“高峰秀子”已经在做着去东宝的美梦了,十三岁的我也无力将养母的心意挽回。养母用赞同的语气对我说:“好了,还是去东宝吧!”
被逼无奈的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这个条件能满足的话,我就去东宝。对我来说,这个条件就是“让我去上女校”,它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我为什么会对女校如此痴迷?这种痴迷让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如东海林太郎夫妇所愿,决心去东海林家,也是受到“女校”魅力的诱惑,想加入宝塚剧团也是一心想“拥有和常人一样的知识”。这是第三次了,说实话,我已经十三岁了,再不想办法成为一名女学生的话,我的幸福就会永远消失,我非常焦急地等待着东宝的答复,没想到他们竟然很快地答应了我的条件。
“我们负责让你进入御茶水文化学院学习。”
我们母女都不知道御茶水文化学院是一所怎样的学校,总之,我决心进入东宝。
事情定下来后,养母果真拿着辞职报告去了一趟大船,我不想看到得知来意的古田课长一脸吃惊的样子。于是,独自一人在家里等着养母回来。
“那个古田,吃惊得嘴张得大大的,真痛快!活该!”养母趾高气扬地痛骂起古田课长。
不知是我天生没有勇气,还是性格懦弱,我没办法像养母那样单刀直入。每当我看到养母如同一头争强好胜的斗牛时,我就会变得无精打采,十分扫兴,只能蜷缩起身体,等待着台风的过去。向古田递交了辞职报告后,我们母女向我们的“大恩人”藤田正人报告了跳入东宝的事。藤田向我描述起当时的情景。
“听你妈妈说了后,我立刻向松竹的城户四郎社长作了报告,城户社长说:‘那给她工资翻倍,把她给我留下来。’我说秀子去东宝的话,还可以去上女校。后来,我反过来劝他说:‘你就当是让武士出去修行学艺,痛痛快快地让她走吧……’我们两人还争执起来了。”
我进入东宝的最大受害者就是古田课长。后来城户社长严厉地追究了责任,当他得知让我进入东宝的导火索是古田课长后,他立刻解除了古田课长的职务,并给他降了级。养母满怀怨恨的诅咒,针对的不是一个稻草人,而是一个活人的命运。虽说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我并没有责任,但现在我已经五十岁了,终于可以感受到人生的无奈、人情的微妙、爱憎的深重。在广告宣传照拍摄的牵线搭桥下,我离开了工作了十年之久的松竹电影公司,进入了东宝电影公司。
现在,我依然时常会拍广告照片。照片中的我就是我的影子,对于我的影子会散落到何处,我就无法负责了。有时,在我全然不知的地方,让我承蒙莫大的恩惠。在《广辞苑》已故编者新村出博士的记忆当中,也少不了我的广告照片。具体经过,我就不再赘述了。我深得已故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喜爱,这里还是引用他全集第十八卷《当世鹿丑角》(中央公论社刊)中的一篇文章。
恭贺高峰秀子女士于一九五八年九月吉时于威尼斯获得大奖,特作诗一首。
八十三岁老翁 新村重山
歌德盛赞的威尼斯利多岛传来捷报,喜闻君斩获殊荣。
我等老一辈的爱,胜于诗圣歌德
这是去年六月二十五日发行的短歌季刊杂志《新日光》中刊登的新村出老师以《天界的星星》为题的诗歌拔萃。诗歌共七首,诸如《老年之恋》、《永坡之未长久变化的我之寄思》、《富士高峰般高耸的你》、《敬爱之情愈发深厚》等诗歌里都写满了对秀子的赞美。
我手头有一封新村出老师于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北野梅花节下午写给我们夫妇的信。信的大致内容是:一天,一位常去新村出老师家附近的国立电机商店买东西的人给新村出老师带去数张大小不同的秀子的海报,新村老师喜出望外。于是,在他亡妻壁龛坐席的左右和背面贴满了数十张秀子的海报,然后他坐在这些海报的正中间。他还在信中这样写道:“小生独自一副‘拈花微笑’之态。”刚好那时秀子夫妇在国外,有两三种周刊上登载了秀子在巴黎生活的照片和报道,新村老师看后,在信中写道:“老朽倍感欢欣幸福!”他的孙子用照相机拍下了他坐在海报前的照片,并把照片寄到了秀子住在巴黎的宾馆。但不巧的是,那时秀子已经离开巴黎,新村老师非常遗憾地在信中写道:“秀子女士好像没有收到我的照片,这里我就随信附上我的另外一张痴迷照,以作笑柄。”
我不知道究竟他为什么会如此喜爱秀子,好像从他的夫人还健在时,就是在他夫人去世前六七年开始的。秀子出演的《雁》这部电影上映时,好像是朝日的记者去采访,席间话题涉及《雁》,新村老师大力赞赏。我去他家里拜访时,也曾评价过这部电影。新村老师不会总去电影院看电影,但是后来我知道他也看了《二十四只眼睛》。那时他只是看到过电影中的秀子,并不认识秀子本人。在见到秀子本人前,就写过信给秀子。在秀子收到信之前的一九五七年五月,新村老师在没有任何人介绍的情况下,亲自去过秀子在麻布永坂的家。
电影《雁》(一九五三年,大映电影公司)中与芥川比吕志合照
新村老师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然精神矍铄,每年五月中旬都会来东京参加日本学士院的会议。一般住在麻布霞町的女婿谷村的家中,在那住几天后,再直接回京都,身体状况好的话,就会顺道去趟热海。或者去凌寒庄拜访西山的竹柏园大人和佐佐木信纲老师,或者去见咲町的亲戚渡边家。一九五七年,学士院会议在麻布鸟居坂的国际文化会馆召开,到会场采访的朝日记者说道:“听说您很欣赏高峰秀子,她就住在这附近的永坂,您要见她的话,我们去把她叫来。”新村老师责备道:“把她叫到这里来?太失礼了!她又不是艺妓。”
不知是隔了一天还是两天,就在他准备动身离开东京的时候,他突然想见一见秀子,在去车站的途中,出乎意料地来到秀子的家,但不巧的是,秀子夫妇不在家,新村老师对女佣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后,就离开了。听说先回到家的善三君看到名片后,很是吃惊,就急忙拿着电影试映会的邀请函来到霞町的谷村家,可是新村老师已经离开,谷村一家也去送行了,只好将邀请函留下返回家中。
现在想想,那天谷崎润一郎口中的“善三君”的确十分兴奋不已,他大喊道:“不得了!不得了!编《广辞苑》的新村老师来过我们家,就是那个了不起的老师,他竟然来到我们家了。”
善三君这番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受过好的教育,脑子又笨,既不知道什么是《广辞苑》,也不认识这位了不起的老师。善三君去书房拿来一本厚厚的字典,摆在我面前说:
“就是编了这本字典的老师!明白了吗?”
字典的封面上印有:“广辞苑 新村出编”,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这么有名的老师为什么来咱们家?”
“对牛弹琴”大概指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形吧。第二年正月,我们收到了这位有名的新村老师的来信。六张信纸用毛笔写得满满的,行文郑重典雅,像我这样的人读起来很是吃力。
……敬悉,今年早春您将出访美国好莱坞,然后再周游欧洲。故而,倘若本人能身体安康的话,希望明年春天能与您相见。不胜孤愁之至……祝松山善三夫人一路顺风!
还附上一首隽秀高雅的诗,如同光源氏写给身穿十二单的女子的诗一般:
高峰秀美挺拔,山脊白云缭绕,日照闪耀金辉。
——八十三岁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