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动物园》
动物园
戴维南夫人的家位于皮埃尔·尼古拉街,相当于东京文京区的大学街。我和戴维南夫人下了出租车后,走进一幢旧公寓,乘上一部鸟笼般的老式电梯,缓缓地升至顶层的五楼。戴维南夫人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大声叫道:“妈妈!”
从黑暗走廊的深处,走出来一个满头白发、头发往后扎着、披着一条薄薄的三角围巾、大约八十岁左右的老人,她就是戴维南夫人的母亲。她伸出手来,双手捧住我的面颊,亲吻了后,盯着我的脸说道:
“像黑钻石一样的眼睛。”
我听了有些不自在,我懂的法语少得可怜,但是,“黑钻石”这个夸大其词的词,我还是听得懂的,可之后她们两人的对话我一句话都听不懂。她们母女一直讲个不停,拥着我参观每一间房间。玄关的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卫生间,最里面是客厅和饭厅,右边是戴维南夫人的卧室,左边是她妈妈的卧室,拐过走廊最里面一间是我的房间,大约十六平方米左右。戴维南夫人的家总共五间房,的确是一个大学教授的家,装饰朴素。
我把旅行箱放进我的房间,站在中央,环视起整个房间。古色古香的木制衣柜、大理石装饰的壁炉面、一面大大的墙镜,洗面台、马桶、书桌和一把椅子,高脚床上铺着带有手缝蕾丝的床罩。
“渡边一夫老师在这间房间里学习了三年。”
这让我想起了在东京见到渡边教授时,他笑着对我说的话:“他们全家都很喜欢日本,寄宿的人都是日本人,就像一个日法会馆一样。”
的确,在戴维南夫人家中,摆满了日本人偶、小木偶人、挂在墙壁上的舞扇、画轴等,我房间的墙壁上也挂着一块四个角用大头针钉住的酢浆草图案擦手巾。
古旧阴暗、让人感到郁闷的房间与我华丽的女明星身份一点都不符,我不禁苦笑:对于逃离国内、想告别自己的过去的我来说,这间房间的沮丧氛围是一个很合适的舞台。总之,比住在香榭丽舍大街金碧辉煌的酒店好,我在心里再一次感谢介绍这个住处给我的渡边一夫教授。住宿费包括早晚两餐在内,一个月是三万六千日元。我才刚到巴黎,不知物价如何,这个费用和留学生的费用差不多,正是我所希望的普通价位。
这个世界,很多人都想努力脱离“普通人”和“平凡人”,成为一个特殊的人,但是也有像我这样的傻瓜,卖了家当,支付昂贵的旅费,不远千里来到巴黎,只为过上“平凡的生活”。有人也许会认为:“住在这么一所脏兮兮的公寓里,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的这半生,从我还没有出生起,就很反常,一直都起起伏伏。要对我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做一番了结,挣扎着要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可能终究只是徒劳吧,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黑白无法颠倒,很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和养母之间的瓜葛,与平尾之间的爱憎,与其说是我对其本身的纠结,倒不如说我纠结的是不想让所有过往成为徒劳。
今天、明天、后天,都只有一次,不会重来,让自己活过的每一天都成为有意义、得到自己认可的一天,这种不果断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吧……可是,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我来巴黎并不是为了感怀过去,我要在巴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首先让自己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然后再去做一个普通人。不管是幸还是不幸,环顾四周,只有墙壁上那块日本擦手巾认识我,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冷漠的“外国”。在机场我将手表的时间调到了法国时间,指针在不停地向前走动着,我不知道接下来在这屋子里度过的半年会是天堂,还是地狱。
第一天的生活已经开始,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在戴维南夫人家的昏暗餐厅里,我吃了来巴黎后的第一顿晚餐。有萝卜色拉、肉汤、烤羊肉,甜品有焦糖布丁和黑咖啡巧克力,还有装在雕花玻璃酒瓶里的红酒。
“欢迎秀子小姐的到来!”
我们三人举起高脚红酒杯来干杯,我一口喝完红酒,瞬间,我感觉红酒在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第一次喝醉了。
二十七岁前,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因为我不喜欢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在电影外景拍摄地和巡回演出地,一定会和当地的权贵会餐,因为推杯换盏的应酬很不卫生,我很不喜欢这种习惯,也不喜欢喝酒喝得席间又脏又乱,说我冷漠也好,骂我不热情也罢,唯有陪酒我是不干的,所以我从没有拿过酒杯。
这里说一件刚从法国回来后发生的事情。为了商谈拍摄《卡门归乡》的续篇《纯情的卡门》,木下惠介来到了我家。到了晚饭时间,我问木下导演:
“木下导演,您喝点什么?”
“我喝日本酒。”
“!”
我家餐厅橱柜里摆放着装饰用的科涅克酒、橘味利口酒的酒瓶,却没有摆放日本酒,最重要的是,我家没有酒壶和巧克力。我赶紧来到厨房,对女佣说道:
“日本酒!日本酒!去隔壁借一下酒壶和酒杯。”
一个女佣跑去酒屋买酒,另一个女佣则去隔壁借酒壶和酒杯。
“好了,这样就行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客厅,但是,等了三十分钟……四十分钟……一个小时后,还不见日本酒端上来,我不耐烦地冲进厨房,问道:
“日本酒呢,温好了吗?”
“没有,还在温着。”
我往煤气灶一看,大叫:“这是什么?”只见煤气灶上放了一个很大的蒸饭锅,锅盖上的小孔冒着水蒸气,我走到煤气灶前打开锅一看,惊呆了,蒸饭锅里面放着一瓶装在酒壶里的日本酒。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佣。女佣们不懂怎么温酒,于是商量决定用蒸饭锅来蒸,可温酒又不是蒸蛋羹。我在锅里加入开水,再放入酒壶,给她们讲了我听来的知识。
“酒加热到和体温一样就可以了。”
结婚后,我开始喝酒,并喜欢上了喝酒。因丈夫喝酒,不管早晚,只要他带朋友来家里,总会喝酒喝个不停。我不用五分钟就吃完了饭,然后就呆呆地看着他们喝得起劲,自己也觉得无趣,作为女主人又不能躲起来。
“为了不无聊,我也一起喝吧!”
一九七六年,我的酒量达到了每天可以喝三分之一瓶威士忌,我还胡说道:“夜晚的到来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喝酒”,人的意志力可真是靠不住啊!我刚开始喝酒时,丈夫还很好奇,可最近他看到每晚都抱着冰镇威士忌酒杯喝酒、说醉话的我,叹气道:
“你不是想酒精中毒吧?”
我第一次去巴黎,是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渡边一夫为我写推荐信时,我拜托他不要写我是一名演员,我不知道渡边教授是怎么介绍我的,他应该没有写我的年龄是二十七岁。但戴维南夫人和她妈妈似乎把我看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早晚都要亲吻我,叫我“宝宝”。
“不是开玩笑吧,我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阿姨了,怎么叫我‘宝宝’呢?”我想一股脑儿地全盘托出,可是我只会说几个法语,只能任凭她们叫我“宝宝”了……
我二十七岁也好,十七岁也罢,这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既然她们认为我是十七岁,那我就做得像一个十七岁的人的样子吧,表演本来就是我的职业。
到达巴黎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美妙的教堂钟声中醒来,与余音深沉的日本寺庙的钟声不同,这里的钟声音色很美,很有朝气。“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戴维南夫人的妈妈一副开心的表情走了进来,她将早餐盘放在床上,说道:
“早上好!宝宝,睡得怎么样?”然后,亲吻了一下我的脸。
早餐有黑咖啡巧克力、羊角面包、酸果酱和鲜红的樱桃。吃完早饭,我想在公寓附近走走,看看会有什么发现。在日本我不管去哪里,都是跟在别人后面,几乎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提心吊胆、缺乏自信的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来到了大街上。因为是学生街,所以街道两旁有很多书店、文具店、绘画用品店、乐器店。一九三八年,这让我怀念起一九三八年在御茶水文化学院上学时经过的文京区红门前的景象。我曾经那么渴望进入女校学习,可还是未能如愿。如今二十七岁了,却以这样的身份寄宿在外国的一条学生街上……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在时间上我完全自由,想学习就可以学习……一想到这,我就特别开心。
一路上经过了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糕点房、门前摆放着桌椅的咖啡店、鞋店、洗衣店、理发店和杂货店……我突然在一家理发店前停住了脚步,走了进去,想洗个头。一个男理发师手法粗暴地在我头上乱抓一气后,伸出两根手指比成剪刀的样子,看着我的脸问道:
“小姐,剪掉一点吗?”
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刚把一块白布围在我的胸前,便迅速地剪去了我的刘海,我的发型立刻就变成了足柄山金太郎一样的娃娃头,我无精打采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下真的像个‘宝宝’了。”
我非常难为情地低着头,跑回了寄宿的家。戴维南夫人看到我的发型,展开双手把我揽入她柔软的怀抱,说道:
“好可爱!宝宝!”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九点,戴维南夫人和她妈妈带我出门,我们坐上了地铁。戴维南夫人指着地铁车票说了些什么,凭我的直觉,她肯定在说:“平时我都是坐二等席,今天为了宝宝就坐一次一等席吧。”
我笑着说了声“谢谢”。一九四七年,我迷上了布基伍吉女王笠置静子的歌,曾从位于成城的家坐地铁去浅草听过她的演唱会,在那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坐过地铁了。刚上地铁时,还很开心兴奋,但是一个小时后,我们坐了二三十站也不见要下车,我开始长吁短叹。
“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也太远了吧。”
我们在终点下了车,因为是星期天,很多拖家带口的人群下了车,登上地铁的台阶,抬头便看到六月那蔚蓝的天空。和灰色的皮埃尔·尼古拉街不同,也许因为是巴黎的郊区吧,这里树木繁密,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
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大门。戴维南夫人到大门旁边的小建筑物买来三张票,我看了看大门旁边的标识,上面写着“文森纳动物园”。
“动物园?……这里是动物园? !”
戴维南夫人说的好地方,原来是动物园。我并不讨厌动物园和水族馆等地方,但是,好不容易来到了“鲜花之都”——巴黎,为什么要去参观动物园?……而且,戴维南夫人每到一处动物栅栏前,就非常认真地告诉我“这是大象”“这是狮子”……
因为戴维南夫人的妈妈腿脚不方便,我们就停下来休息。戴维南夫人买来冰淇淋,于是,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吃起了冰淇淋。戴维南夫人和她妈妈眯起了眼、惬意地享受着阳光。
“这就是普通人的星期天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禁笑了起来,舔了舔手中的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