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假哭》
假哭
林肯曾说过:“男人到了四十岁,就要对自己的相貌负责了。”演员是一种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的职业。是把自己的脸当作一张面具,还是让它成为一张值得观赏的脸,我认为这是我们演员自己的责任。如果一个演员很有内涵,那么他对角色的洞察和理解就会很深刻,演技自然就会很高。摄影机的镜头是残酷的,它会如实反映演员的真实面貌。愚钝的性格拍出来也是愚钝的,它或许能把长相平平的人拍成美人,却不能把傻子拍成聪明伶俐的人。平素行为愚钝呆傻,却能轻松驾驭各种角色,这种演员并不是没有,但极其罕见。虽说喜剧演员经常扮演一些有所缺陷或毛手毛脚的人物,但其实比出演催人泪下的母爱题材以及情节剧要难数倍。如果不具备慎思明辨的精湛演技,就不会让观众发自内心地捧腹大笑。傻瓜如果本真出演滑稽喜剧的话,我不知情况会如何,但是,例如森繁久弥、藤山宽美、渥美清等优秀喜剧演员,他们的演技总是活灵活现,这从电视和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中,有时就可以窥见一斑,从他们那敏锐聪慧的眼光中,就可以一目了然。
林肯的这句话,或许要表达的真正含义是:“到了四十岁,还是傻瓜一个的话,其实生来就是一个无用之人。”演员吃青春饭,最多只能吃到二十岁,在这之后,就必须靠实力生存下去了,可不能等到了四十岁再作打算。
被世人称作《花传书》的《风姿花传》这本书中,对于三十四五岁演员的表演技能,世阿弥这样阐述他的心得:
三十四五岁时,是演技达到鼎盛时的年龄。在这个年龄,应该领悟了要领,精通演技,得到世人的承认,拥有名望。在这个年龄,如尚未得到承认和名望,即使演得再好,只能说演技尚不高超精湛,这样的话,四十岁开始演技便会下滑。如这个年龄始终未能得到承认,就不应该认为自己的演技已经达到鼎盛。在这个年龄,应该谨慎小心,继往开来。如演技尚不高超精湛,此后就难以得到承认。
在世阿弥看来,如果三十四五岁时演技尚不高超精湛,四十岁开始演技便会下滑,这个观点比林肯的还苛刻。
如果有人问我,要成为一名对自己演技、相貌负责的演员,应该怎样做才好呢?我只能回答:“除了学习,别无他法。”具体讲,应该如何学习呢?说句实话,我也不清楚。可以通过读书或听别人谈话以扩大知识面,或积累人生经验。那么,究竟什么是人生经验呢?……经常有人说:生了孩子就知道怎样做母亲,离了婚演技就能提高。那样的话,要演好小偷的话,演员就要真的去当一回小偷了。我认为:做人和当演员的共通之处在于:必须通人情,懂事理。说得简单点,就是要“理解人的痛处”。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有人这样问我:“您这么年轻,为什么能扮演老人呢?”我总是这样回答:“如果你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自然就会演得像一个老人。”
听了我的回答,对方似懂非懂,表情迷惑不解。在这种情况下,我无心继续加以详细解释,更深奥的道理我自己也不明白。在此,就再次引用世阿弥的话吧。
模仿有一种境界:就是不去刻意模仿。如果能深谙模仿的奥秘,让自己完全变成剧中人物,就不会去刻意模仿。这样一来,就会专注于想办法去演好剧中的角色本身,这样的话,怎么会演不好呢?例如,如果是模仿老人,真正高超的演技,应该像一个普通老人那样盛装打扮,加入祭祀队伍,去跳舞,而不是像一个专业演员一样。正因为自己原本就是一个老人,所以就不会去想让自己模仿老人,只要思考如何让自己完全变成自己所扮演的人物。
正如世阿弥认为“模仿”是艺术之源那样,我认为演员是以“最真实的谎言”为生计的人群。但是,是否可以说,“模仿得出神入化,越接近真实越好”呢?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的目标并不是模仿知名演员的精湛演技,而是模仿新闻片中各种人物的表情和动作。但有时候并不是自然的举止面貌就一定美,就一定能打动人心。
在我漫长的演员生涯中,出演最多的就是木下惠介和成濑巳喜男导演的作品。凑巧的是,我各出演了他们导演的十五部电影。虽说木下惠介和成濑巳喜男都以拍摄描写女性的影片而负有盛名,但是两人的风格却迥然不同。十多年来,我轮流出演他俩导演的作品,他们俩的天资和作品风格迥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讨厌做作”。《纯情的卡门》等极端形象夸张的电影另当别论,我在他们俩的电影间来回穿梭,要努力做到的就是完成一个真实的谎言——改造新闻片中真实自然的人物形象,让他们成为“展示品”。打一个简单的比喻,就像给原汁原味的食材裹上面包粉,将其做成油炸食品,或加点盐、砂糖和辣椒粉调味。
一九六一年,我在松山善三导演的影片《同命鸟》中扮演一名聋哑人。听不见、不会说话的聋哑人只有靠手语交流。于是,我接受了手语的训练学习。手语的学习难度太大,极其复杂,让我筋疲力尽,我甚至希望这部影片能终止拍摄。现在这部电影已经成了我的一个遥远记忆,真正使用的手语实际上速度非常快,甚至有些粗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用手的动作来比画健全人说话的快语速。虽然一个个名词和助词都有规定的手语动作,但有的词语对应的手语动作过于直接,让人左思右想该拍成什么样子?在知道会引起真正的聋哑人的不满的情况下,我还是将真实的手语改造成了优美、流畅、优雅的手语。也许是由于故事的情节感人吧,没有听到批评我的手语表演的声音,这终于让我松了口气。
我前面将演技比作做菜,但是我自己对于演技却没有任何方案,什么艺术啊,相貌啊,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做一个让观众能享受我精湛演技的演员。可是,即便厨师手艺高超,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也会遇见让他无法下手的食材。比如,要做鲷鱼清汤,可只有鲸鱼肉。这种时候,就是要将著名小说拍成电影的时候。且不说是否有观赏性,电影演员只有一张脸,一个躯体。有人说,形象万变不就是你们的职业吗?但是,圆脸不会变成长脸,高个子不会变成矮个子,这不能强人所难,没有比扮演与自己肉体条件相距甚远的角色更让人痛苦的了。
我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就是我在德田秋声原作的影片《粗暴》中扮演阿岛,在森鸥外原作的影片《雁》中扮演阿玉。小说《粗暴》中的阿岛是一个“乍一看粗鲁,像牛一般结实、粗暴的女人”,让长得一副小脸、细胳膊细腿的我来演的话,只能是无能为力。如果是舞台表演的话,通过伪装还能敷衍一下,电影的话则无法伪装敷衍。照片拍摄的是真实,而摄影机比照片更真实,更厌恶做作。什么样的脸就适合什么样的演技,这都是定好了的,还有一种场合,就是即使能变成老鼠、鹿,但唯独就是不能变成牛。《雁》中的阿玉身材苗条,瓜子脸,对于圆脸的我来说,这是个勉强的角色。最后勉勉强强总算拍得还算不错,这都是多亏了摄影师三浦光雄,他因拍摄的画面十分华美而知名。说到拍摄,让我想起一件事。在拍摄《雁》时,三浦光雄摄影师的一句话让我深受感动。那是在快拍到《雁》的最后一场戏时,阿玉受到高利贷者末造的责难,在家中痛苦地翻来滚去,这是一个长镜头,由于场面激烈,偏离了照明灯光。试拍了好几次,我对着在轨道车上紧紧抱着摄影机的三浦光雄问道:“我们去那边拍吧?”三浦光雄从摄影机镜头旁边探出头来,笑着对我说:“您随便去哪里都行,跟着您拍摄是我的工作。”我听后,一时张口结舌,这也许是他的肺腑之言吧。我不禁心生敬意:“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名人果真是不一样啊!”
在《同命鸟》(一九六一年,东京电影)中与小林桂树合照
我还想起一件事,也是发生在拍摄《雁》时,芥川比吕志扮演阿玉暗恋的大学生冈田,他说的一句话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摄影棚内设置了一个和以前农村地区一模一样的无缘坡,有一个这样的场景:头戴方角帽,身穿和服,英姿飒爽的冈田正顺着坡往上走,阿玉的家位于坡的半中间,阿玉从家中走了出来,两人刚好碰见。一身书生气、戴上方角帽的芥川比吕志非常适合冈田这个角色。扮演阿玉的我是圆脸,虽说我俩并不是俊男美女,但是整体感觉还是令人满意的。
只是,芥川比吕志脚踏一双厚朴木齿木屐,木屐的屐齿总卡在路上的石头里,所以走得很不顺畅,东倒西歪,步伐不稳。看到芥川比吕志很是为难,我对他说道:
“怎么了?走不了吗?”
“是啊,因为我只在木板上走过啊。”
“? !”
我有些不解:“又不是鱼糕,‘木板上’是什么意思啊?”后来才明白,芥川比吕志是演舞台剧的,他常年在铺有木板的舞台上表演,这是他第一次在电影中真实的石头路上表演。
“就像通常在外面那样走路不就行了吗?”我虽然口上这样劝他,但他的一句话也让我清楚地感受到舞台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区别。在《雁》这部电影之后,我和芥川比吕志还合作过几次,他后来的演技越来越棒了。二十二年前,那个演技生疏的芥川比吕志真是让人怀念!
因影片《同命鸟》获得文部大臣奖,左起:小林桂树、我、松山善三、大平正芳文部大臣
还是回到关于“相貌”这个话题上来吧,且不说是否有观赏性,世界上没有哪种动物能像人这样感情多变。无论是大的、小的,还是极其微妙的感情变化,都会展现在人的脸上。
东方人的表情没有西方人那样丰富,因而常被称作“毫无表情的脸”和“东方微笑”。如果真的有一种人不管在何时何地,也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有任何表情的话,那就是一种病。一个人只要有感情,就必然会有“表情”显现在脸上。不少人对“眉目传情”、“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强颜欢笑”等说法印象深刻吧,它们都是从人的面部表情去推测人的内心世界的含蓄说法。
每个人的长相各不相同,喜怒哀乐的表情也不尽一样。每个人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真实”的脸,愤怒的也好、哀愁的也罢,都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模仿不了的。演员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有一张只属于他自己的“真实”的脸。
有一次,我曾被人问道:“你是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的吗?”
我听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部影片通常由约四百个镜头组成。在拍摄影片时,不仅仅是演员的脸部,还有连演员自己都无法看见的背部和背影等各个角度都要拍摄,可谓细致入微。倘若在镜子前面练习各种表情就能演好各种不同角色的话,也就没有比当演员更轻松的职业了。
前面,我曾提到:“演员扮演的是最真实的谎言”,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将假哭和假笑演得像真的一样,而是要把属于自己的“真实”情感化为表情,刻画出作品中角色的人生来。正如,高峰秀子把属于自己的“真实”情感化为表情,去饰演阿岛和阿玉的人生一样。法国电影剧作家夏尔·斯巴克(Charles Spaak)曾写过这样一句话:“电影是用光和影编织出来的另一种人生。”
关于真实的脸,我有个难忘的回忆。一九六五年八月三日,在青山殡仪馆举行了谷崎润一郎的追悼会。当我向谷崎润一郎遗体献花时,一想到:先生的遗体安葬后,我们就永别了,不禁失控哭喊了一声:“谷崎老师!……”
我已经记不清我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我对谷崎先生留下自己最爱的松子夫人猝然离去,心存怨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这方面的话。说着说着,我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于是慌忙不好意思地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可是两三天后,报纸上却刊登了一篇文章,大意是:“……高峰秀子在青山殡仪馆的哭相,简直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哭相一模一样。难道在那种场合一个女演员也要展现一下自己的演技吗?……”我忘记了作者的名字,好像是个大学老师。读了那篇文章后,我气愤至极。作者出席了告别仪式,并对我这个女演员的表情进行了仔细的观察,然后写成文章发表,我与这种人本无缘。然而,身为一名传道授业的老师,他对电影演员的演技理解得如此浅薄,实在令人大为失望。
这位作者的感受或许是这样的:如果我在电影中的苦相是假哭,至少应该与我在青山殡仪馆的真哭的哭相有所不同。而且,他对于女演员的哭相非常感兴趣,因此垂涎欲滴地仔细进行了观察。即便是有人对这两种相同的哭相持有疑虑,认为它们都是出于演技,这也是别人的感受,我也不多做辩解,但我绝不是一个借告别仪式来发挥自己演技的演员。
反复阅读思考了这位作者的文章后,我暗自窃笑,原来“我的表演表情和真实表情完全一样”。或者说,我的假哭与真哭之间只存在毫厘之差,根据时间和空间的不同,它们又融合成一种新的“真实”。我想:难道这不正是所谓的电影演技吗?演技必须以真实为前提,从内心深处去理解角色的痛苦。
目前,日本电影界确实很不景气,而一九五〇年时,日本电影界一片欣欣向荣,每个电影演员都信心满怀地拍着电影。一批又一批优秀作品相继问世,如五所平之助的《面影》、黑泽明的《泥醉天使》和《野良犬》、今井正的《青色山峦》、小津安二郎的《麦秋》。木下惠介还拍摄了日本第一部彩色影片《卡门归乡》。黑泽明的《罗生门》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荣获了金狮奖,摄影师杉山公平因《源氏物语》荣获了戛纳国际电影节摄影奖;沟口健二因导演《西鹤一代女》荣获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国际奖。日本电影界的发展势头蒸蒸日上。电影市场形势好,演职员的月薪和奖金自然就不断增加。直到一九五五年,电影明星的演出费增长到战后的峰值,这是因为电影是娱乐之王的缘故。据说,一九五五年电影观众数量创下了历史最高纪录,约十二亿人次,全国的电影院共有八千个。
但是,自一九五五年以后,日本的电影开始走下坡路,呈断崖式衰落趋势。
大映电影公司社长永田雅一在演讲中说道:“目前,我社正处于下坡趋势,但是,下坡比上坡要轻松……”
这句话把全体社员逗乐了。可是,真实情况可不容乐观。一九七五年,观众人数和电影院的数量,都锐减到不足当年的三分之一。电影制作公司不再投资拍电影,对高酬劳的导演和明星也敬而远之。
电影制片厂的投入资金日见拮据,空洞无物的电影越来越多。最后,为了取悦观众,而大张旗鼓地拍出了许多“色情影片”。可事与愿违,这反而使得电影观众越来越少。最近关于“pornographie”的争论很多,“pornographie”翻译成日语是“猥亵”、“春宫画”的意思,我觉得:如果不争论该词的日文翻译的话,也许问题点不那么突出。有一次,我和一个创作“pornographie”的男作家交谈,我问他:
“pornographie翻成日语是什么?”
“嗯……会是什么呢?”作家回答不上来。
“如果翻译成日语是‘猥亵’或‘春宫画’的话,那很明显您就成了‘猥亵作家’吧!”我继续说道。这位“猥亵作家”面露窘色,沉默不语。难道说创作“pornographie”的作家就感觉好,被说成“猥亵作家”就难堪得沉默不语了吗?还是外语方便啊!如果把“猥亵”一词的意思和社会观念对比,就能发现新的价值的话,就不会用“pornographie”这个词,必须用其他的词语吧,我似乎有些多管闲事了。现在,日本的电影产业已成为夕阳产业的代表,现实一片惨淡。从一九五五年直到今日,演员的演出费只减不增。日本已经没有导演、摄影师和电影编剧能够只靠拍片收入来维持生活了。恰恰相反,拍电影已成为他们的副业,那些被称作电影明星的人们,拍片收入已无法维持生计,因而不得不改行去演日薪制的电视片。
说实话,我对电影界并不留恋,但是,长久以来,我靠它得以生存下来,看到它落魄潦倒的样子,我也很不甘心,很痛苦。即便不能恢复以往的辉煌,但我还是希望至少能重新挽回对日本电影的信任。那时,如果有人需要我,虽说我不是佐野源左卫门,但我还是会拼上年迈之躯,奉献一己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