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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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恋慕之情》

恋慕之情观看完《马》的试映片后,我又回到北海道进行巡回演出。和我一同前往的,还有两位拥有银铃般甜美歌喉的童谣歌手——永冈志津子和江波和子。江波和子是当时东宝电影公司悬赏一百日元招募而来的新人,所以她被大家称为“百元明星”,非常引人注目。在当时,一套三居室房子的月租金也只有二十日元,所以一百日元的赏金具有很大的宣传效果,江波和子也名声大噪。“江波和子”是艺名,...

恋慕之情

观看完《马》的试映片后,我又回到北海道进行巡回演出。和我一同前往的,还有两位拥有银铃般甜美歌喉的童谣歌手——永冈志津子和江波和子。

江波和子是当时东宝电影公司悬赏一百日元招募而来的新人,所以她被大家称为“百元明星”,非常引人注目。在当时,一套三居室房子的月租金也只有二十日元,所以一百日元的赏金具有很大的宣传效果,江波和子也名声大噪。“江波和子”是艺名,取自石坂洋次郎的小说《年轻人》中的主人公“江波惠子”。

江波和子貌美如花,就像一个精致的玻璃洋娃娃。但是,要作为演员生存下去的话,没有机遇、才能和不怕出丑的个性的话,是无法做得长久的。也许是出道前的名声大噪给敏感的她带来了负担吧,江波和子仅仅出演了《菩提树少女》和《东京女性》等作品,不久就从银幕上消失了。现在,在东映电影公司的任侠片中饰演女主人公,在影片《津轻上河原调》中展露出色演技的“江波杏子”是江波和子的女儿。

十多年前,一次我去札幌旅行,我看到宾馆的宣传小册子上写有这么一句话:“北海道特产——鲑鱼·高峰秀子”,这着实让我吓一跳。我四岁离开北海道,出生在函馆,确实也算是一个北海道人。但是,我却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北海道人。从出生到四岁我生活在函馆,四岁到五十岁我生活在东京,两者哪个更让我有故乡的感觉,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还是要感谢影迷们。就因为我出生在北海道,当我去函馆、札幌、稚内、带广等地巡回演出时,场场都是爆满,每天主办方都会给工作人员发赏钱,以犒劳他们的辛劳,而我却愁眉不展。在后台化妆室的门口醒目地贴着“团长·高峰秀子”的字条,在当地散发的宣传单和海报上也印有“高峰秀子一行光临此地!”的字样,或许这样做理所应当,无可厚非,但是对于只有十七岁的我来说,被剧场的相关人员称为“团长”,心里并不是滋味,常常坐立不安。但是,兼经纪人和助理为一身的养母却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她还非常周到地送一些礼金袋给别人,然后随意使唤人家。她那种自信满满的表情俨然一副自己是团长的派头。给自己的养女取名为自己的艺名,虽说还没有达到衣锦还乡的地步,但也沉浸在些许自我优越感中,自我陶醉不已。不久,在我巡回演出地的旭川,扬眉吐气的养母竟然做了一件无法反悔的事。

在旭川的剧场后台,养母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身穿皱巴巴的土黄色国民服,赤脚穿着草鞋。我透过他的近视眼镜片一看,觉得非常眼熟,原来,他就是我的亲弟弟孝市郎。

一九二九年,我的生母死后,我们兄妹五人便离散了。我被父亲的妹妹,即姑妈收养,来到东京。当时,孝市郎还是个婴儿,被住在旭川的生母的妹妹夫妇收养,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看到突然出现的弟弟,我大吃一惊,养母也猛地站了起来。当养母听说家境贫寒的弟弟在旭川车站工作,她马上去见了弟弟的养父母,夸口许下诺言:“负责供孝市郎读完大学。”她的理由让人似懂非懂:“作为高峰秀子的弟弟,竟然在旭川车站上班,我作为秀子的妈妈脸上也无光彩。”她硬是把孝市郎从他养父母身边带回了我们东京成城的家。

十六七岁的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不理解养母这样做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是她口口声声说“脸上也无光彩”呢?是她天生的“侠义心肠”呢?还是希望另外拥有一个孩子以取代日益关系不和的养女呢?……她的做法难道不是和很久以前东海林太郎的做法一样吗?那时,我们一家三口过着我们的小日子,东海林太郎却要我做他的养女。养母痛恨“人贩子”东海林太郎,这回竟自己也做起了“人贩子”。我和养母被巨大洪流冲击着,不知道自己会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洪流会流向何方。

北海道巡回演出回来后,我收到了黑泽明的来信,信中说:

现在已是半夜时分,我正在写剧本,突然想要小便。到楼下上厕所,我又嫌麻烦,于是我就打开窗往楼下撒了起来。“啪嚓啪嚓”……屋顶上的一只猫被吓跑了。我撒尿的时间太长了,说不定住在楼下的人家还以为是下雨了……

看完信后,我失望极了。如果这是封情书的话,也太没情趣了,但我还是很高兴能收到他的来信,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信撕得粉碎,第二天去制片厂上班的路上,扔进了小河里。因为,随着我长大成人,养母开始对所有靠近我的人提高了警惕,别人寄给我的私信也要打开检阅。我去制片厂上班的时候,她会仔细“搜查”我的房间,连废纸篓里都不放过。我外出时,也是电话不断,推算我来回的时间,更是向我的随从初子刨根问底地打听我在制片厂说了些什么话。

如果没有制片厂这个地方可以让我躲避一下的话,养母的干涉可能会让我窒息得无法动弹,说不定甚至还会迷入歧途。不知不觉,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如果你这样对我的话,那我就有办法对付你,看我怎么做出让你吓一跳的事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虽说离家出走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我从来就不曾有过钱,所以哪儿也去不了。即便我逃到制片厂,也没有人会窝藏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逮住。要不就堕落成为一名盘腿而坐、滔滔不绝的不良少女。再要不就生一个孩子,把她吓坏……现在很流行单亲妈妈,但是当时可不一样。为了让养母觉得“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不下决心做出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来的话,养母是不会有所动摇的……但是,生孩子需要爸爸,必须找个人才能生个孩子……找谁呢?我左思右想,慎重考虑了一个多月,最后也累了,觉得自己愚蠢。生个孩子的确会把养母吓晕。但是,仅仅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一个女人而牺牲自己,这太不合算了。不仅不合算,那样做的话,我们母女俩只会两败俱伤。这笔账,即使是不善于算数的我也能算得清。

“既然这样,就必须拼命努力,突破养母的枷锁。”我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努力,总之“制造”一个孩子的念头是打断了。这些烦恼都很幼稚,有人说:“找个人倾诉倾诉吧!”但是,我内心的疙瘩总也解不开,心情像连绵不停的雨,郁闷难耐。即使是想找一个人倾诉,唯一一个被养母允许结交的朋友就是铃木敬子。说是我的朋友,其实她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不想在她面前又是哭鼻子,又是发牢骚。我真是可怜,我愚蠢地自己给自己看手相,竟很一本正经地想:“我的命运线要是再往这边弯一点就好了”。

一九五一年秋天,因公事私事烦扰,身心疲惫的我在巴黎隐居起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我曾让吉卜赛女人给我看过一次手相,吉卜赛女人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把我的手拉了过去说道:“你命中注定出生后成为一名孤儿,从很小起便开始工作,收入很多,但是你无法同时获得家庭和工作的幸福。家庭对你来说是地狱,工作是你的天堂,不论怎样追求家庭的幸福都是白费力气,你还是放弃吧!”

那时,我突然想起一九四一年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触动了我内心世界的“爱”与“憎”,让我内心感到羞愧。那年应该是秋天吧,我当时正拍着《售票员秀子》和《姑娘,你真伟大!》两部影片,一天在制片厂,遇见了好久不见的黑泽明,他对我说:

“我在成城租了一间工作间,就在你家附近,来玩吧!”

我回想起在影片《马》的拍摄地的旅馆小被褥间里,黑泽明写剧本写得很晚的情景,心怦怦直跳。《马》拍摄结束后,我去北海道巡回演出,或忙于拍摄即将上映的影片,很少有机会见到黑泽明。但是,只要见了面,我们就会在食堂喝喝茶,或午休时在制片厂里面的皇家树林里散散步。那短短的约会,让我心情激动。

“我一定会去你的工作室玩的。”我答应了他的邀请。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吃完晚饭后,养母照例又约上一群人来打麻将,我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想看看书,但是两桌的麻将声,再加上两桌子八个人的说话声太过于喧哗,我怎么也看不下去。于是,我放下书,瞒着养母,跑出了家门,成城天色渐暗,我一路小跑。

黑泽明的家离我家只有三个街区,我敲了敲玄关的窗户,向管理员问到了黑泽明的房间号,在二楼楼梯的尽头处,就是他的房间。我敲响他家的门,他问道:“哪位?”门开了,穿着和服的黑泽明一脸微笑,他轻轻举起右手,以示有失敬意。我偷偷看了看房间,一间约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堆满了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靠墙摆放着一张常年不整理的床,电灯下方的桌子上堆满了稿纸。

“我来玩了。”

“欢迎欢迎,请进!”

突然,我心里非常难过,眼泪夺眶而出。我没带手帕,慌忙用手背擦去眼泪。不是因为见到黑泽明喜极而泣,而是因为我背着养母逃了出来,感到很解气。门关上了,他举起长长的手搭在呆站着的我的肩上,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怒目相向、气喘吁吁的养母和公寓管理人出现在门口。母亲恶狠狠地盯着我和黑泽明,气得全身颤抖,突然她发疯般地大叫,转而又大笑,她的歇斯底里引得走廊里的人家纷纷打开房门,探出头来张望,大家跑来围观,接着养母昏了过去,我还没有做生个孩子这种出格的事就已经让她吓昏过去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被关在家里的二楼房间里,除了上厕所,其他一切都不允许做,连楼下都不能去。制片厂的工作还没做完,也不知怎样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全然不知。我和养母都一言不发,吃饭如同嚼沙子,寡淡无味,我整天坐在二楼的檐廊,仰望天空。被软禁一周后,我来到制片厂上班,迫不及待地终于等到午休时间,我冲出摄影棚,拨开人群寻找黑泽明,因为只要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就一切真相大白了。他独自一人站在食堂前的草坪上,我跑了过去,叫道:“黑泽君!”他看了看我,脸上没有了往常熟悉的笑容,几乎面无表情,一脸无所适从,我等着他开口说话,三秒……四秒……他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突然他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了。

我呆住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去追他。我还没有成熟到去追上他,搂住他,问他理由,也许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既然他要这样做,那就这样好了!”那时我只是个十七岁的争强好胜的少女,在那之后,我和黑泽明就断绝了来往。

难道这就是我的青春吗?难道那天黄昏,我一路小跑来到黑泽明的住处时的心情就是“恋慕之情”吗?我的恋慕之情仅仅只维持了十五分钟,就宣告了结束……

之后,我听山本嘉次郎说,在我被软禁的第二天早上,报纸上就出现了“黑泽明与高峰秀子订婚”的报道。养母、山本嘉次郎和当时东宝的专务森岩雄三人都非常吃惊。对于我的养母来说,这意味着失去了我这颗掌上明珠,对她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对于山本嘉次郎来说,黑泽明是他的爱徒,也是个晴天霹雳。对于森岩雄来说,东宝寄予了厚望、精心培育的未来导演和女明星,竟然闹出了绯闻。对于这件事,他们都不可能袖手旁观。据说,他们三人一致商量决定: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山本嘉次郎说:

“两人结婚还太早了吧,尤其是秀子。”山本嘉次郎的这一句话让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被软禁一周,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黑泽明才会一脸无所适从的表情”……

一星期来,我只是从二楼的窗户呆望着天空,黑泽明面临的肯定更多吧。他所面临的状况关系到他的一生,可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状态,他一定很难做出一个决断。首先,事实上我俩从未谈过要结婚,连想都没有想过要订婚。在他们商议做出决断时,黑泽明应该也在场吧。那时,也许有谁说了伤害他纯洁内心的话,也肯定有人说了让他不堪入耳的话,这样的话,他为何不跟我解释呢?难道是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的高傲不允许他这么做吗?哪怕只是一句解释而已……就这样,我胡思乱想,心存各种疑惑。

公司说服了黑泽明,把我们两人“拆散”了,但是我的内心并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地死心。不过,奇怪的是,我并不想再和黑泽明接近。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男人没有掩饰的本来面目,黑泽明的表情就像能乐面具一样冷酷无情,让我害怕。我想:

“有一天,他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导演,我就在远处默默地守候吧,我也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如果他认为我间接地伤害了他的高傲的话,那么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任何时候都能站在他面前的演员。”这就像新派剧《泷白丝》和《妇系图》中女主人公的豪迈悲壮的台词般,也让人难为情。这是当年只有十七岁的我的所思所想,也是我发自内心的嘶喊。

制片厂的工作依然连续不断,我和养母之间的冷战也像陷入泥沼的车子般,难以和解。为了不刺激养母,我不愿多说话,养母为了揣测我的心思也费尽了苦心。一天早晨,在我上班前,正吃着早饭的养母突然气汹汹地把筷子一扔,大叫道:

“你,不是个人,是一块血块。”

“血块?……那是什么?”

“血块就是血凝结后变成的妖魔,红紫色的软塌塌的东西。”养母一副嫌弃的样子,用手比画出一个软乎乎的圆形物体给我看。

“女人生完孩子后,就会排出软塌塌的脏血,依我说,你就是那脏血变来的。”我听说过,女人生完孩子后排出的脏血俗称“恶露”,那就是她所说的“血块”吗?……说我是“血块”也好,“麻烦”也罢,随她说吧。我不想看见养母的脸,世上的母亲会用这么过分的词语说自己的女儿吗?我又离开了养母一步,内心却异常平静。

养母非常寂寞,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她却一天天落在我的身后。哪怕是找茬吵架也行,想要通过此举来加强我和她之间的联系。这种家长的可悲的良苦用心,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在我去上班前,对我说这番话,不禁让我忖度她的用心。我那微不足道的职业意识还不允许我带着一脸不悦的表情去上班。养母只不过骂我是“血块”,可是我的内心已经很受伤害,我的脸上一定也留下受伤的印记,变得僵硬。我离开家,在去制片厂路上的十五分钟里,我必须把哭丧着的脸变成“招牌式”的笑脸。

养母见我不搭理她,接着骂我的第二句话是:“你是个冷漠的女儿”,可我绝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现在,我不是和养母生活在一起吗?难道养母已经察觉到了吗?……我一直在暗暗地想:“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和这个人一起生活。”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早晨,收音机的临时新闻和号外播报了大本营的声明:“帝国海陆军于本月八日在西太平洋与英美两国进入战斗状态。”中午,日本发表了以“仰承天佑,继承万世一系皇统之大日本帝国天皇……”开头的宣战诏书。

对于我来说,一九四一年是“告别恋慕”、“迎来战争”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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