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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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两个离别》

两个离别东海林家的一个早晨。东海林太郎从二楼卧室下楼,东海林夫人梳妆完毕、正在楼下等着他,两人相互问候“早上好!”然后,一同走进钢琴房。义母弹奏钢琴,义父进行发声练习,一个小时下来,他浑身是汗,这是义父每天的必修课。颇具艺术家气质的义母不像一般的家庭主妇,煮饭做菜、打扫洗衣一概不做,即使在家里,也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当时,我觉得义母是个无所事事、让人...

两个离别

东海林家的一个早晨。

东海林太郎从二楼卧室下楼,东海林夫人梳妆完毕、正在楼下等着他,两人相互问候“早上好!”然后,一同走进钢琴房。义母弹奏钢琴,义父进行发声练习,一个小时下来,他浑身是汗,这是义父每天的必修课。颇具艺术家气质的义母不像一般的家庭主妇,煮饭做菜、打扫洗衣一概不做,即使在家里,也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

当时,我觉得义母是个无所事事、让人不可思议的人。现在想来,每天早上的“必修课”耗费掉病弱的义母的巨大体能,这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所以才会那么筋疲力尽,“必修课”太严肃认真。同一音阶和旋律总要重复一遍又一遍。就音乐课来说,义母比义父更像一个老师,并且在这时,义父像义母的一个忠实的学生。

不管东海林太郎喜不喜欢,他一生都被称作“流行歌手”,作为一名声乐家,他的严谨态度和进取心,比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流行歌手”的形象要更遥远。我常常在义父母间感受到一种沉稳真挚的艺术家氛围。

“满铁时代”,义父与毕业于上野音乐学校的义母结婚。当时,义父在“满铁”当图书馆馆长,但是他生来喜欢古典音乐,并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歌手以安身立命。音乐使义父和义母结合在一起,义父对歌曲的热衷进而被燃烧起来。他并不满足于当一名“流行歌手”,而是决心成为一名男高音歌唱家。我可以很肯定:他终身怀抱着这一理想,从未放弃过,这一理想在他心中如星星之火般徐徐燃烧。

这一理想终于使他以“直立不动”的唱歌姿势和晚礼服装扮出现在世人面前,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手。他从没有过任何绯闻,是一个真实坦荡的男人。义父也有十分幼稚的时候,晚上喝醉了酒时,便会在我、和树和玉树三人面前表演他擅长的倒立,惹得我们一个个大笑不止。在义父母练声的时候,我和和树,还有调皮的玉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在厨房附近嘘声嘘气地来回走动。

义父母对我疼爱至极,我简直就是他俩的玩具。他们越是疼爱我,和树和玉树就越是被冷落。玉树太调皮捣蛋时,义母便毫不留情面地把哭喊不止的玉树从昏暗的走廊拖进仓库里,“嗵”的一声将他反锁在里面。

每次从仓库传来玉树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时,我就胆战心惊,吓得浑身发抖,于是向在厨房里的养母求救。常常是养母向义母求情,最终玉树才被从仓库里放出来。久而久之,和树和玉树摔跤了、打架了、膝盖手脚磨破了时,不再去里面房间找义母,而是去找在厨房里忙活的养母。

他们两兄弟在大连时与生母离别,跟着东海林的后妻,现在又抱着我养母,养母很可怜他们,出去办事时,也常常会撂下我,带着他俩去。

究竟谁是谁的孩子?谁是谁的母亲呢?我看到玉树与和树总是缠着养母,心生嫉妒,逮住机会袒护养母,义母又嫉妒起来。如此这般,家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纵横交错、杂乱复杂,一触即发般的危险气氛笼罩着整个家。

就在这时,在北海道祖父身边长大的长兄平山实突然来东京投靠我们。虽说是我的亲哥哥,但是自从我四岁离开北海道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兄妹,感情并不亲。

养母也很为难,又不能让他回北海道,只好硬着头皮求东海林家留他做个寄宿学生。在仓库的隔壁,有一个没有电灯、约四五个平方米、铺着席子的木地板房间,里面有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可怕骷髅头,一张桌子。哥哥晚上上夜校,白天帮忙牵着东海林家的大狼狗和道伯曼狗去散步,打扫院子,烧洗澡水。

哥哥就像北海道山里的一头熊,对女孩子间的纠纷吵闹从不管不问,戴着近视眼镜的眼睛总是睡眼惺忪。更有甚者,他经常就穿一条兜裆布,露出毛茸茸的腿和臀部,旁若无人般在院子的水池里洗澡。“这真是我的亲哥哥吗?”他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真让我厌烦。多年之后,我被这个看似傻子一个的哥哥骗得可惨,人啊!到底在何处隐藏了怎样的才能,真是不得而知啊!

养母那年三十三岁,正逢是她的厄运年。

自从年轻的女佣人走了后,东海林全家的家务就落在她一人身上。有时还要陪我去制片厂,因挂念蒲田家中的养父,还要时常去看看,对养母来说,真是辛苦劳累的一年。

我在前面写到:我的养父是个终生时运不济的人。我的养母也是同样,流着汗和泪,拼命劳作,但最终还是得不到女人应有的幸福,是个可怜孤独又固执倔强的女人。

在蒲田家中的壁橱里,养母发现了其他女人的睡衣和枕头,就在那瞬间,养母对养父彻底死心。与其被养父抛弃,争强好胜的养母选择了抛弃养父,和养父一刀两断。虽然养母是个争强好胜、固执倔强的人,但也是个容易流泪、重情义的人,一旦相信了一个人的话,便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相反,如果对方辜负了她的话,她便会变得很可怕,对于背叛和谎言绝不姑息。但她又缺乏分辨背叛和谎言的能力,她的一生净做傻事,像个广告宣传员一样,东走走,西走走,直到今天,她从没有到达过目的地。

和养父离异后,养母彻底成了东海林家的佣人,她把所有的人生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养母深信:“只要不断忍受,秀子就能上学,学会弹钢琴和唱歌。”但是,义母只教过我两三次钢琴和一次发声。后来,在一次电视节目上和义父见面时,他这么说道:“那个时候你正处于变声期,所以没办法教你唱歌。”我听说过男孩子会有变声期,难道女孩子也会有变声期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时就应该跟我养母解释一下。养母期待着我能学到东西,每天勤勤恳恳地劳作。就因为东海林夫妇说好会让我去上学,养母才孤注一掷,甚至和养父一刀两断。几个月过去了,东海林夫妇一直没有教我唱歌,养母心里一定感到阵阵刺痛吧。

现在,我第一次从养母那听到她的解释:“在你女校毕业前,他们好好教你钢琴和唱歌,我们约好在这期间他们养活我们母女,作为报答,我无偿给他们当佣人,但是去了他们家后,他们总吵着把你过继给他们,我总担心什么时候会被他们赶出来。虽然,东海林家没有给我工资,但是还能从松竹公司领到工资,除去用于买粉底霜、来往蒲田的车票,剩下的还能给你买买内衣、围裙什么的,也还能有些零花钱。”

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我一个人的缘故,使那么多人受牵连,不禁背上冒冷汗。

我们母女在东海林家期间,养母每周都要向中间人藤田正人报告情况。东海林夫妇对我溺爱至极,最后连吃饭,只有我们三人不在起居室里吃,而是搬到二楼去吃,和树和玉树则在楼下吃。

“当我听你养母说到这时,我也很吃惊,这还了得?也很是担心。”最近,藤田正人一副愕然的表情对我说。

那是到东海林家一年半后的一天。养母非常少见地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喜形于色地对我说:“这是你义母买给我的新年和服衣料。”于是在我面前摊开一块布料。

那块布料的花纹我至今记忆犹新:黑底细竖纹,竖纹间有细小的红道道。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左右顾盼,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精神状态不安又异常兴奋。我突然一把夺过衣料,冲进义母的房间喊道:“我不喜欢这种红色,不适合我妈妈穿!”

也许是我的语气太激烈和认真,义母的脸色大变,她双目圆睁对我说:“不许胡说!”养母跟在我后面进了屋,捅捅我说:“秀子!快点道歉!”我偏不听,流着泪大声喊道:“妈妈,我们离开这个家吧!走吧!走吧!”

在那之后,我们母女离开了东海林家,只有哥哥留在了那里,从此与东海林夫妇诀别,那年我十一岁。

回想起来,与东海林家产生瓜葛的这两年多来,就如同梦境一般。自从他们夫妇俩闯进蒲田小小的出租屋里,如同掠夺般抢夺别人的孩子,他们对于我的爱和热情到底是什么?事实上,超出了一般社会常识,甚至说是反常,或许是艺术家的一种冒险行为,我至今也想象不出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我们母女和东海林一家水火不相容地诀别了,不存在谁对谁错。时光如流水,这段时光是我一生当中一小段“难忘的梦”和“宝贵的经验”,我会一直将这段记忆珍藏在心中。

战后二十多年,就在我觉得电视机进入饱和状态的时候,东海林太郎突然凭借这首熟悉的《赤城摇篮曲》再度登场。这是一个名为“熟悉的旋律”的电视节目,在电视屏幕里再次看到义父时,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三七分的头发已经全白,音色也和从前一样朴实,只是他曾经擅长的颤音有些不清晰了。

但是,最让我吃惊的是:他身穿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晚礼服,身姿直立不动。在他身上,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对于“声乐家”从未泯灭的追求。

在电视屏幕里,我仿佛也看到了四十年前在大崎的东海林家中那严肃的晨间练声情景,我不禁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在为数众多的艺人当中,没有几个能像东海林太郎的去世这样,引发起媒体大张旗鼓地报道。所有报道,并没有关于是否可以将其称为伟大歌手的内容,都把他礼貌绅士、“直立不动”的站姿作为“熟悉的旋律”这一电视节目的象征,几近神格化地进行报道。

上了年纪的粉丝们对东海林太郎的死惋惜不已,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位“给人好感的歌手”,或许还因为饱含了一种“对逝去的、美好时代的乡愁”吧!

在战后的混乱时期,东海林太郎作为歌手,曾一度失去生命力,但是他又起死回生了。当他以“直立不动”的站姿站在舞台上时,的确可以从他身上看到“熟悉的旋律”这一时代背景,年老的人们看到了他们自己的青春。东海林太郎一生都未曾去迎合奉承时代,他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傲慢的。这样的他,曾一时遭到时代的驱赶,也曾一时遭到时代的抛弃,就在再次获得时代的欢迎时,他去世了。

或许,这就是人生,同处于演艺界的我不禁哽咽:人世间的变幻无常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啊!这是否是多年来不得不在演艺界生存下来的我的一些感伤呢?我不得而知。

曾经,东海林太郎夫妇相互亲切地称呼对方为“老公”、“静子”,好伴侣东海林夫人过世后,东海林太郎几度病倒在床,一直和癌症、时代、歌曲斗争到他七十多岁过世的那一天。“晚礼服和不动站姿”可以称之为东海林太郎的信念,直到他生命结束的那天为止,这种信念从来没有被放弃过。我至今仍然视其为一个优秀的人,在内心深处尊敬他。

我的三个父亲都已经不在人世。将四岁的我送人的生父患癌去世,在我还没记住他的长相时,便离我而去的养父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听说已经离世,我喊“爸爸”、抱我、疼我、爱我,让我切身感受到父爱的只有东海林太郎一人。

“熟悉的旋律”这档电视节目伴随着东海林太郎的过世也停播了,东海林太郎是这个节目的最后一个歌手,“我的爸爸”也死了。

“不要哭,好宝宝,睡觉吧……”《赤城摇篮曲》的这一歌词转变为东海林太郎的优美歌声和对“逝去的美好时代”的向往,留在了人们心中,不久在什么时候这首歌又会被忘记吧!

“秀子,到爸爸这儿来!”耳边仿佛又传来义父那带着秋田口音的温柔呼喊声,我抱着小枕头,应答道:“好的,来了!来了!”兴冲冲地往二楼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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