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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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青年黑泽明》

青年黑泽明“一百元!一百元!”“两百元!”“好!两百元!”“两百五十元!”“好!两百五十元!还有吗?有吗?”“两百八十元!两百八十元!还有出得高的吗?这可是一匹好马!”“两百、十元。”“什么?两百一十元?哦,已经竞价到两百八十元了……没办法了,真的……”这是影片《马》中的一个马匹拍卖的场景。用草席围着的马市人头攒动,闷热不堪,还弥漫着马粪和泥土的臭气,呛得人...

青年黑泽明

“一百元!一百元!”

“两百元!”

“好!两百元!”

“两百五十元!”

“好!两百五十元!还有吗?有吗?”

“两百八十元!两百八十元!还有出得高的吗?这可是一匹好马!”

“两百、十元。”

“什么?两百一十元?哦,已经竞价到两百八十元了……没办法了,真的……”

这是影片《马》中的一个马匹拍卖的场景。用草席围着的马市人头攒动,闷热不堪,还弥漫着马粪和泥土的臭气,呛得人难受。马的主人们牵出自己精心喂养大的马,高高举起马辔,围着会场走一圈。拍卖商瞟了一眼马,在拍卖台上高声喊出拍卖的起价。人们围着马场围成一个圈,买卖双方紧盯着马,双眼炯炯发光,判断着马的骨骼和毛色的优劣以及健康状况的好坏。竞拍台的旁边放有一张桌子,坐着目光冷峻的陆军军马采购人员和白衣兽医。

贫穷百姓小野田一家挤在马市的一个角落,祈祷着自家的马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一家人中,唯独小野田家的长女稻子蹲在竞价台下面,焦急地等待着自己亲手养大、只有一岁的小马“太郎”的命运。对于稻子来说,太郎能卖出个什么价钱并不重要,与太郎的分离让她痛苦得撕心裂肺。

《马》这部影片堪称我少女时期的代表作,是东宝电影公司投入了巨大制作费和三年时间拍摄而成的一部巨作。讲述的是一个爱马的少女精心养大的一匹母马生下一匹小马,然后小马被卖作军马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是,故事发生在位于自然风景优美的日本东北的一个贫穷山村,描述了在凄惨境地中丰满的人性情感交流。影片的名字只有一个汉字“马”,看起来似乎是文化题材的电影,曾遭到电影发行部的反对,但是在剧本创作兼导演的山本嘉次郎的一再坚持下保留不变,结果该片上映后大获成功,创下票房新纪录,该作品也成为山本嘉次郎的代表作,斩获多项殊荣。

影片中马市的场景是在盛冈市内的马市现场拍摄的,由于拍摄辛苦,山本嘉次郎累得筋疲力尽,在马市拍摄的第二天早晨,他竟不小心把八字胡的一半给剃了,成为大家的笑谈。

在拍摄地之间移动时,我坐在制片主任黑泽明的两膝间,乘坐在拍摄队伍的先头部队导演组车中;在住宿的旅馆吃早饭和晚饭时,则在山本嘉次郎的房间和摄影、灯光照明师、外景主任以及黑泽明五个人一起吃。吃饭时,也要商议当日和第二天的拍摄任务。我什么也不懂,即使坐在一起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山本嘉次郎的座位位于壁龛前面,我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我坐在他的身边。有一件事情更好笑,那是发生在拍摄完马市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上好妆,换好演出服,来到山本嘉次郎的旁边位置坐好,等待其他成员的到来。

伴随着一声“早上好!”拎着洗脸用具,眼睛微微肿起的山本嘉次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到他,惊呆了!高挺的鼻子下方,八字胡少了一边!

“老师,一边胡子怎么了?”

“啊!昨天太累了,今天早上迷迷糊糊的,不小心给剃掉了。”

山本嘉次郎一脸沮丧地摸着没了胡子的一边。

“但是,只剩一半胡子太好笑了……不如把剩下的一半也剃了。”

“那样啊,的确也是啊!”山本嘉次郎拎着装有洗脸用具的袋子又走了出去,坐在早餐桌前的工作人员这才大笑了起来。

为了拍摄出四季的牧场和美丽风景,每当季节变换,我们就要赶往山形县和盛冈市进行拍摄。影片中,小野田家附近有一棵大树,夏季要拍摄枝叶繁茂的样子,秋天要拍摄树叶飘落的样子,冬天要拍摄树的一半以上埋没在雪中的样子,春天则要拍摄冒出无数细小新芽的样子。大树起到了体现季节变化的重要作用,光是拍摄这棵大树就花费了一年时间,的确是一部投入巨大的作品。

三年里,在季节之间的拍摄空档期,工作人员分别投入到其他电影的拍摄工作中,当影片《马》的拍摄集结令一下,六十名工作人员分头赶往拍摄地,几个月后再次重逢,大家都特别亲切。但是,让工作人员们极其为难的是影片中扮演稻子弟弟和妹妹的演员,因为孩子生长发育得快,每次再见面时,小演员们又长高了,以前的演出服就无法穿了。最重要的是,电影的拍摄并不是按照故事的发生顺序进行的,前后顺序颠倒拍完后,再进行剪辑,所以,造成了影片中的孩子有时大,有时又小这一结果。关于这些预料外的问题,知名导演山本嘉次郎的确失算了。

让我为难的是动物主演—“马”,因为不可能三年时间里始终带着同一匹马到处走,所以每到一个外景拍摄地,就要换一匹马。在东北的新庄、鸣子、横手、尾花泽、汤濑、盛冈、花卷等拍摄地,都要在当地重新购买马匹,都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马”。

影片中我要面对两匹马,分别是母马“花风”和小马“太郎”,这两匹马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栗色,后腿中的一条腿为白色”。但是,马不可能定制,刚找到一匹鼻梁为白色的马,马上又找到四条腿都是白色的马,或四条腿都是褐色的马。

在影片《马》拍摄地骑上无鞍马的我

从老鼠、马,再到象,所有的动物都是由道具师负责管理,除了我穿的短布袜、帽子和饭盒等各种各样的小道具,还要准备大量的白色和褐色的鞋油,等待着马的到来。如果马的鼻梁是白色的,那么就用褐色鞋油涂抹,如果马的四条腿都是褐色的,那么就用白色鞋油涂抹其中一条腿。马和人一样,既有性格暴躁的马,也有温顺的马,道具师拿着鞋油靠近时,有时会被马踢。有时正涂着后腿时,马突然撒尿或跑得无影无踪。现在想起来觉得挺滑稽的,当时,我觉得道具师可真是可怜。道具师涂好马腿后,马就要轮到我来对付了。因为影片中稻子和马关系极为亲密,所以我不能战战兢兢地拉着马,马也不能撇下稻子,自顾自地跑开,那样的话,就没办法拍电影了。在开拍前,我必须和马亲近。我拿来马喜欢吃的胡萝卜和盐,提心吊胆地向马打招呼。当马的耳朵朝向后面时,基本上就是心情不好或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力,所以这时最好不要靠近它。马伸出它那粗糙的大舌头,舔着我手心里的盐时,那时的感觉可真不好。有时当我刚拿出胡萝卜,马便露出比麻将牌还大的牙齿,我以为马要咬我,吓得瘫坐在地上,马看见我瘫坐在地上,反而被我吓得逃走了。

影片中有一个“送别要去盛冈的弟弟丰一”的场景,我在这个场景中第一次骑马。我找出以前的剧本,这个场景是这样的。

〇停车场

支线的一个车站。

父母、奶奶、妹妹鹤子、弟弟金次郎、老师正在送别要去盛冈工厂的弟弟丰一

母:稻子到底去哪了?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丰一:姐姐大概在牧场。

奶奶:真是啊,稻子这孩子真是不听话。

丰一:你们不用来送我的。

火车快进站了。

父:丰一,走吧!

母:你要当心啊!

奶奶:你这就要走了吗?早点回来啊,真难过啊!

奶奶哭了起来,丰一很不好意思。

丰一:奶奶,你别哭了,坐火车一个小时就可以回来。

老师:丰一,好好保重!

火车到站。

〇火车沿线

火车穿过岩手山山脚下的放牧场,行驶着。

〇火车内

丰一看着窗外。

〇窗外

稻子快速地骑着无鞍马与火车保持平行,稻子边骑马边挥手。

〇火车车窗

丰一从车窗探出头,挥着手。

〇放牧场

稻子的马和火车保持平行奔跑着,火车慢慢提速,马慢慢地落后了。

稻子停下马。

稻子目送着火车的远去。

剧本里极其简单地写着“稻子快速地骑着无鞍马……”,但是那时是我第一次骑马。

马可不是只要坐在马背上,用鞭子一抽,就能跑起来的动物。人站在马边上一比,就会发现马很高,马脸也有六十厘米长,马体格很大。所以,可不是我骑上它那么简单,如果马一晃动,从马上落下,我就会摔个四脚朝天。快速骑马的镜头是由一名男赛马选手当我的替身完成的,替身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头戴假发。但是,骑马起跑时只拍上半身,这个镜头不可能让长得像印度人的替身帮我完成,所以这时哪怕我再不愿意,也必须骑上马背。赶马人在马嘴里套上粗草绳子,然后让我踩上他的膝盖,把我推上马背。

“双膝必须夹住马背,才不会掉下来……”

我试着握住缰绳,骑上马背。但是,双膝很难夹住马背。马背有一米宽,我的双腿打开呈九十度,而且因为没有马鞍,马背非常光滑,很难将上半身固定住。

“挺直背!……挺直背!”赶马人大喊,我用劲挺直了背。

摄影机旁边的山本嘉次郎喊道:“准——备!”拿着马辔的赶马人迅速退到镜头外。山本嘉次郎再次喊道:“开拍!”副导演阿银突然朝马屁股扔石块,这下可不得了,受惊的马急速飞奔起来。毕竟不是骑自行车,无法刹车,也没有人教我怎样让马停下来。我紧紧抱住马脖子,但是身体慢慢倾斜……赶马人和所有工作人员都吓得哇哇大叫,跟着马追赶了过来。马受到惊吓,跑得更快了。我的身体在马背上转了一圈,我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死死地抓住马的咽喉部位。

“完了!掉下去的话,就会被马踩死。”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马竟然停了下来。赶马人绕到马的前方,一位工作人员将我抱下了马。再晚十秒,不,再晚五秒的话,我也许就被马踩烂肋骨,命丧马蹄之下了吧!虽说,马是一种聪明伶俐的动物,绝不会踩踏人类,但是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啊!

我吓得脸色惨白,浑身不停地颤抖。气喘吁吁的黑泽明蹲下来抱着我,就像抚慰一个婴儿一样,轻轻抚摸、拍打着我的背。黑泽明紧紧地拥抱着我,我想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但我还是克制住了,感觉终于放心了,全身放松了下来。

影片《马》的最后拍摄,是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后的一个月内连续完成的,室外和室内摄影棚各设计了一个完全一样的小野田家,马又换了一匹新的。马被饲养在摄影棚里的马厩里,我每天早晨比工作人员早到半小时给马做早饭。那时摄影棚里还没亮灯,有些昏暗。我挽起袖子,取下马厩里的饲料桶,用量斗分别量取麸皮、麦子和碎稻草放入桶内,加入水,右手伸进桶内直到胳膊肘的位置,再用力搅拌。弄好后,我提起重重的饲料桶,挂上马厩悬梁上吊下的绳子,马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吃了起来。摄影棚内拍摄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只要我一走进摄影棚,马就会用前腿踢土,催我做早饭。令人无法相信的是,马吃着早饭时,还会伸长脖子舔我的脸。马躯体巨大,但是习惯了的话,没有比它更可爱的动物了。摄影棚开始拍摄前的半个小时成了我和马相处的欢乐时光。我喂马吃早饭的时候,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进入摄影棚,其中黑泽明总是第一个进来。

“秀子,早!”

“您早!”

一大早,工作人员便开始部署拍摄的准备工作,打好灯光,摄影棚内渐渐充满活力。

自从在盛冈发生马匹暴走事件以来,我和黑泽明的关系急剧亲密起来。不过,黑泽明是山本嘉次郎的得力助手,身兼电影制作主任一职,我也一直有初子陪着,所以关系再好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进行私下的接触和对话。在盛冈拍摄时,我们俩一起去过当地电影院看过一场名为《柏林奥运会纪录片》的电影,这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次约会吧,当时真的非常纯真。

一九三六年,第十一届奥运会在德国柏林召开,日本游泳选手前田秀子参加了比赛,并在二百米蛙泳比赛中获得金牌。收音机里,播音员高亢地进行着实况转播:“前田,加油!前田,加油!”全日本都为之沸腾。至今,播音员那高亢的声音仍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被纪录片中奋力拼搏的前田秀子深深打动,纪录片播放期间会不停插入希特勒的影像,留着一小撮胡子的希特勒的表情让我觉得好笑。而对于梦想着将来成为一名大导演的青年黑泽明来说,也许是这部纪录片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撼吧,从电影院回到旅馆的一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边走边盯着自己的脚下,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只要没有夜间拍摄,当天的拍摄任务就于傍晚结束。晚饭后到就寝这段时间就是大家的自由时间,有的人打麻将,有的人打牌,还有的人读书、散步,每个人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是,只有黑泽明吃完饭后,就不见了人影。他个子比一般人高很多,穿上旅馆的浴衣或和式棉袍的话,手脚都会露出来。所以他总是穿着自己自带的和服,围上腰带,手上什么也不拿就出去了。我很好奇:“他到底去哪呢?”一天夜里,我洗好澡,正准备回二楼的房间时,看到台阶下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黑泽明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大吃一惊,问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黑泽明把关上的门又打开,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一间放被褥的房间,在堆得高高的被褥中间,刚好放下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几张稿纸,房间没有窗户,天花板下吊着一个电灯泡……一个侍女从旁边经过,疑惑地问道:“咦?今天就结束了吗?”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黑泽明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写剧本。即便换了旅馆,他也总是把自己关在旅馆的被褥间或空房间里写作。以上就是我所看到的青年黑泽明的一个事例。现在,黑泽明已经成为一位名扬四海的知名导演,他被誉为“世界的黑泽明”和“黑泽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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