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9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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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三个母亲和三个父亲》

三个母亲和三个父亲帷幕拉开了。在青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映现出黑色群山背景,舞台正上方挂着一牙弯月。这时,音乐响起,扮演浅太郎、背部打着十字节的东海林太郎,背着我,右手抱着白布包裹着的“勘助”的遗骨,腰上插着一把短刀,英姿飒爽地从舞台右侧出场了,随即座无虚席的剧场里掌声雷动。过去,流行歌手几乎都是毕业于音乐学校,出道前都要经过正规的学习。很少有像现在这么年轻的男...

三个母亲和三个父亲

帷幕拉开了。

在青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映现出黑色群山背景,舞台正上方挂着一牙弯月。这时,音乐响起,扮演浅太郎、背部打着十字节的东海林太郎,背着我,右手抱着白布包裹着的“勘助”的遗骨,腰上插着一把短刀,英姿飒爽地从舞台右侧出场了,随即座无虚席的剧场里掌声雷动。

过去,流行歌手几乎都是毕业于音乐学校,出道前都要经过正规的学习。很少有像现在这么年轻的男女歌手,所以那时候的粉丝以成人居多,一九三四年东海林太郎出道时已经三十六岁。

浅太郎(东海林扮演)的东北腔实在派不上用场。于是,剧本上的台词全部由我这个儿童演员一人来说。在花道上,我说完一大段台词后,浅太郎和勘太郎来到舞台中央,两三句对话结束后,由成了中山晋平夫人的新桥喜代三扮演的小酒馆女人追着浅太郎跑了出来,大声喊道:“浅先生,等等……”然而,浅太郎对她置若罔闻,喜代三只好流着眼泪退下场去。紧接着音乐奏响,东海林太郎唱起了《赤城摇篮曲》的前奏:“不要哭,好宝宝,睡觉吧……”至此,戏就结束了。扮演勘太郎的我剩下的工作就是在浅太郎的背上睡大觉。或许当时我心想:“我这么重,他背着我唱歌肯定不方便吧!这样睡着了的话,就太对不住了!”于是悄悄地从背后伸出手,用力把勒在他胸前的背带往前拉,好让他呼吸顺畅点。对这件事我已经没有记忆了,是后来东海林太郎说给我听的,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此后,由于我这个小小的体贴的举动,他越发喜爱起我来,之后,他每天和太太两人去我蒲田的家里见我。

在日比谷公会堂的演出取得了广泛好评,一个月之后在“有乐座”剧场进行了再次公演。继《赤城摇篮曲》之后,东海林太郎还演唱了《边境上的小镇》、《日落西山》、《寻母》等颇受欢迎的歌曲。他变得繁忙起来,不停在各个舞台上演唱,从广播电台到演奏旅行,工作日程排得非常满,使他疲惫不堪。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会挤出仅有的一点时间,不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会与太太一起来到我家看我,和我度过短暂的相聚时光。据说,有时深更半夜来敲我家的门,只为看一眼我睡着的样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当时,东海林太郎的家在新宿的下落合。他们就算是开车,到那么远的蒲田来回一趟也要花上不少时间啊!

东海林太郎休息或我不拍摄的时候,他一定会带我去他下落合的家。我还记得很清楚:东海林的家位于一条窄胡同的深处,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柿子树。

东海林家里有两个他和前妻生的儿子,一个叫和树,一个叫玉树。长子和我同年都是十岁,次子八岁,我们不一会儿就熟络起来。因忙于拍电影的我,小学也没有好好念过,学校里也没有好朋友,有时会和其他儿童演员玩,但那仅仅只是拍摄间隙的短短几分钟时间而已。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两个男朋友的出现太珍贵了,也成了我去东海林家里玩的一个极大乐趣。在蒲田和下落合之间来来往往半年之后,东海林夫妇和藤田正人、藤田正人和我养母之间,围绕我的事商量过几次。东海林一家通过藤田正人与我养母商量想收我为养女,我养母当然是一口回绝。因为我本来就是养母从北海道函馆带到东京身边来做养女的,现在不仅是家里的劳动力,而且还是养母全部的精神寄托。但是,东海林夫妇仍不死心。

“不能做养女的话,那就寄养在我家,直到秀子女校毕业吧!”

“我想教秀子弹钢琴和唱歌。”

“无论如何,都想和秀子一起生活。”

夫妇俩不依不饶,他们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养母,她慢慢松了口,但她并没有念头要把我这个费尽周折得来的养女转让给他人。

东海林夫妇想要收我为养女的执念慢慢转变为其他各种条件。藤田提议说:“既然那么想生活在一起,不如让他们一家三口都住过来。”但是,东海林夫妇却坚持己见:“他们母女俩可以住过来,但不准秀子的养父进进出出。”经过反复磋商,藤田正人做中间人,仅我们母女两人住进了东海林家里,无依无靠的养父则留在了蒲田的家。

东海林太郎的新家在大崎,宽敞的院子里有假山和水池,房子是日式两层建筑,光线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土墙仓库。给我住的房间约十平方米左右,采光好,书桌和衣柜等都已布置好。

和树和玉树对于我和养母的到来异常兴奋,他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热情地帮我搬行李,摆放学习用品,忙前忙后,不亦乐乎。而唯独养母的行李被运到了别处,那是女佣人的房间。

正当我纳闷时,东海林夫妇把我带到里面的房间。我坐在他们夫妻俩面前,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着说:“秀子,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孩子了,你要叫我们爸爸、妈妈。”

这下可难坏我了,此前,为了和我的亲生父母区分开来,我叫养父母为爸爸、妈妈。但是,现在我有生父、养父和东海林三个父亲,生父的后妻、养母和东海林夫人三个母亲,这么六个人搅在一起,不管是谁,他们都是我的父亲或母亲。

过去,我总是和养母同头睡。可是今天开始就不同了,养母似乎也认可。我一想到“今晚要一个人睡了”便感到非常不安,但是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吃完晚饭,洗好澡,换上睡衣后,我抱着枕头走进了里面的房间。我的义父母都争着和我一起睡,之后的每个晚上,我要和义父或义母同一个被窝睡觉。不可思议的是,我虽然对大人的世界不感兴趣,但总隐隐觉得这个家里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义父东海林的卧室在二楼,义母的卧室在一楼。我有时抱着枕头在楼上和楼下之间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去哪边才好。比起态度硬朗的义父来,我更喜欢和义母睡。义母留着那时少有的短发,不怎么化妆,总是把和服衣领合得严严实实,是一个很文静的人,她喜欢收集香水,房间里总是香气扑鼻。和义父睡的时候,我们俩总是要说说笑笑或是他给我讲讲有趣的事,不知不觉我便睡着了。而跟义母睡时,她身子一动不动,有时半夜我偶然睁开眼睛时,总是看见她望着我笑。这时,我总会想起睡在佣人房间的养母。东海林太郎外出巡回演出时,我总会偷偷从东海林夫人的被窝里爬出来,然后跑到佣人房间,钻进养母的被窝。但有时东海林会突然早回,便到佣人房间来喊我:“秀子!到这边来!”然后用力把睡得迷迷糊糊、紧贴着养母睡的我一把抱走,快步走向二楼卧室。

我从蒲田转学到大崎小学。养母每早六点起床,为我、和树和玉树三人做便当,接着送我们去上学。放学回来后,她还得立即洗便当盒,并做八个人的饭菜。每天东海林夫妇、我、和树和玉树五人围坐着饭桌吃饭,而我的养母却把一只饭碗放在膝盖上,守在饭桶前吃饭。不知不觉,养母变成了东海林家的佣人,我则变成了东海林家的大小姐。

和树和玉树是两个顽皮的男孩,每天回来都浑身是泥,短裤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膝盖,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东海林夫妇总是对他俩劈头盖脸地训斥,进行调教。

“玉树!吃饭不要发出声响!”

“你怎么拿筷子的?”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收起来!”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的心就揪成一团。不管我的行为有多么没礼貌,他们丝毫不会提醒我,总是慈爱地微笑着看着我。对我而言,这种目光很是可怕。

养母和佣人总是站着在厨房里吃饭,吃的是剩下的味噌汤和腌菜,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我特别心痛。过了不久,不知为何,年轻的佣人不见了。打扫大屋子、洗衣熨衣、做饭、帮和树和玉树洗澡、缝缝补补等杂活全部落在了养母身上,养母彻底变成了东海林家的佣人。肥胖的养母身穿白色做饭罩衣,从早到晚忙东忙西,累得气喘吁吁。我偷偷把专门给我的蛋糕曲奇等点心藏一块放在衣服口袋里,去送给养母吃。那时,养母或在抹灰,或在洗衣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往她嘴里塞。

现在想来,养母一人是很难承担得了那么大一个家的家务事的。是东海林夫妇故意解雇年轻女佣,这样忙起来的养母和我的感情就会变淡?还是他们想让我留下来,让养母一人离开这个家?或者,是养母想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报答东海林家对我的恩情?东海林夫妇已经过世,我即使想问也无从问起,养母脑部因受疱疹病毒感染,她的记忆也不确切了。

只有我特别受东海林夫妇的宠爱,对于这点,和树和玉树并不在意,他俩纯真好动,整天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哥哥和树性格沉稳些,弟弟玉树却毛手毛脚,还会尿床,一会儿脑门被磕个包,一会儿又蹭破皮了。他的膝盖总是被擦破皮,抹满红药水碘酒,脚底也总是黑乎乎的,不像个优雅高贵的孩子。

但是,东海林夫人爱干净,且有点神经质,她实在无法忍受玉树的调皮劲。每次玉树在走廊里“蹬蹬”地跑时,她都会眉头紧皱。义母常常会带我们三人去百货商店,义母抱着我的肩膀,牵着我的手,不喜欢和两个男孩子并排走。我常常心里忐忑不安,所以总是回头看和树和玉树是不是跟上了。玉树故意像个醉汉般摇摇晃晃地走路,朝我吐舌头,做鬼脸,这时,我就会放下心来,觉得松了口气。

我和东海林太郎

每个月,东海林夫人一定会带我去参观一次宝塚少女歌剧团。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有一天她突然把宝塚的学生们请到家中,让她们教我学跳社交舞。“一、二、三……”我饶有兴致地合着拍子学起来,义母坐在椅子上开心地看着。教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学习社交舞,难道是想像国外那样,让我进入社交界?现在想想,东海林夫人比东海林更疼爱我。东海林夫妇没有生孩子,玉树和和树是东海林太郎和前妻的孩子。东海林夫人难道是想通过对我的疼爱来消除没有亲生孩子的寂寞吗?——因为我不是丈夫前妻的孩子,与东海林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或者难道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的善恶爱憎在玉树、和树和我之间缠绕纠结的缘故?

晚上,为我该和谁睡的问题,东海林夫妇几乎每晚都要起争执。甚至白天也经常因为我的缘故争吵,还是为了“争抢”我。

“今晚我带秀子去看电影。”

“不,我早就想好今天带秀子去三越百货商店买东西了,对吧?秀子!”

诸如此类,这时我身穿洋装,头戴帽子站在一旁,既不看义父,也不看义母,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洋服,我从头到脚都是东海林太郎喜欢的绿色:绿色的帽子、绿色的毛衣、绿色的裙子。鞋是在华盛顿鞋店定制的,和义父的一样,是镶嵌着绿玉石的蛇皮材质,对于孩子的装扮来说,实在是昂贵惊人的奢侈品。

义父母好像是忘了和我养母当初的约定——好好教我唱歌和弹钢琴,只是一味地把我装扮成一个洋娃娃,带我到处去炫耀。

当时的媒体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喧哗滋事,但是报纸和杂志上有的报道竟然煞有介事、十分可笑地标上黑体字标题:“东海林太郎收高峰秀子为养女”,大肆进行报道。有的报道恶意中伤,极为煽情地说:作为儿童演员的高峰秀子的知名度比东海林太郎要高,所以收儿童演员为养女,实际上是一种高明的自我宣传。我无从知晓东海林太郎收我为养女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如果真如报道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便把我当成装饰品,所以并无意教我唱歌和弹钢琴吗?

不知为何,待在东海林家的两年时间里,我的工作量突然直线下降,变得非常少,几乎不再和养母一起去制片厂拍片。这样的情况下,本来可以去盼望已久的小学上学的,但结果却是喜爱我的义父带着我去参加巡回演出。

巡回演出一般十天左右,一个地方待上两天左右,共去三四个地方。同行的有约十名左右乐队成员,还有经纪人和司仪,以及东海林太郎、藤山一郎、小呗胜太郎、市丸、新桥喜代三等在内,再加上一些随行人员,人数至少有三十人。巡回演出期间,没有了义母这个竞争对手,我被义父“独占”,从起床到睡觉,和我片刻不离。

义父在后台穿好黑色晚礼服,清爽帅气,比谁都显得气派。我和义父手牵着手,一直走到舞台侧面。司仪介绍完曲目和东海林太郎,伴随着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义父走向舞台,我站在天鹅绒幕布背后一直等到义父下台。唱完《边境上的小镇》,掌声迎来《赤城摇篮曲》,接着开始《旅笠旅途》的演唱。义父笔直地站在舞台中间,目视前方,身体一动不动。我也和义父一样,背挺得直直的,凝视着义父的侧脸,内心却思忖起身处黑暗中的自己来。

寒冷的黑夜,凄凉的心,

我们的旅程,好似候鸟般,一路迁徙。

这首《旅笠旅途》中的歌词,我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能完全背下来。我一边听着,一边思念起此时此刻正在东海林家厨房里忙碌着的养母,我的存在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恍然间,我又回忆起和养母之间那有缘而又悲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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