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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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神风特攻队》

神风特攻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我正在千叶县的馆山。八月初,由于拍摄影片《直逼美国》(原名:《アメリカようそろ》)外景,我住在馆山的旅馆。“ようそろ”本为海军用语,意为“一直往前”,即“勇往直前”之意。由于战败后的混乱,我没保留住剧本,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讲述的是住在航空基地附近的一对海军军人寡妇母女的故事,寡妇为了给亡夫祈冥福,对航空队员开...

神风特攻队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我正在千叶县的馆山。八月初,由于拍摄影片《直逼美国》(原名:《アメリカようそろ》)外景,我住在馆山的旅馆。

“ようそろ”本为海军用语,意为“一直往前”,即“勇往直前”之意。由于战败后的混乱,我没保留住剧本,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讲述的是住在航空基地附近的一对海军军人寡妇母女的故事,寡妇为了给亡夫祈冥福,对航空队员开放自家的大宅子,作为临时旅馆,不久女儿对一位年轻队员产生了好感,两人产生了朦胧的恋情。但是,这位青年军官是“神风特攻队队员”。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对“神风特攻队”不太了解,这支队伍出现于战争临近尾声的一九四四年年末。它执行一项特殊任务:飞机载着一枚限定重量的炸弹飞往目的地,且飞机只装有够飞单程的汽油,神风特攻队队员驾驶飞机冲向敌军的军舰或航空母舰。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当时二十三岁的关行男作为特攻队首位出征队员之后,神风特攻队队员接连不断消失在南方战场。在报纸和新闻电影里看到的特攻队员们,个个头缠太阳旗头巾,飞行服胸口处一定会露出白色围巾。特攻队员收到进攻指令后,便一去不复返。纯白色的真丝围巾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是通过这样的装束来增强自己是一名特攻队员的觉悟吗?至今,那洁白的围巾依然仿佛就在眼前,那么醒目刺眼,让人无法忘怀。

《直逼美国》中的年轻军官对女孩的恋情越是深厚,就越难以向女孩坦白自己是一名特攻队员,并且,泄露自己是名特攻队员是违反军规的。在临行前一天的晚上,年轻军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了握女孩的手,只留下了“明天见!”这么一句话,于第二天早晨围着白围巾,独自一人飞向大海完成特攻任务,这就是这部电影的大致情节。导演是山本嘉次郎,寡妇扮演者是入江高子,寡妇女儿的扮演者是我,年轻军官的扮演者是剧团前进座的市川扇升。

到了一九四五年,美国航空队以塞班岛为基地,其B—29轰炸机不分昼夜在日本列岛的上空进行了一波又一波的间歇性空袭,一波空袭过后,不久又卷土重来。空袭警报一响,人们停下所有的活动,戴上防空头巾,斜挎上装有贵重物品的褡裢,跳进最近的防空洞。蹲在黑暗的防空洞里,静静地等待着时间快快过去。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会发生什么?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人人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焦灼感……

空袭警报解除的那一瞬间,紧张过度的神经松懈了下来,然后像鼹鼠一样爬出防空洞,个个姿势狼狈……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安心感:“啊!终于逃过一劫!”而是一种屈辱感。蒲田、横滨、宇都宫、大阪相继遭到了毁灭性轰炸,接下来差不多要轮到东京了的时候,也许是想到那些因轰炸失去亲人,或无家可归的人吧,原本“希望自己的家不要被烧毁”这种愿望也变得无所谓了,甚至想在马路中间躺成一个“大”字,大喊:“随便你们炸吧!”就像闹脾气的小流氓或无赖正襟危坐,自暴自弃地说道:“杀了我吧!”

这样的日子到底持续了多久呢?我出演的电影中,《直到胜利日为止》和以女通信兵为主题的《北方三人》被作为军队慰问品送往战争前线,描述的也都是夜以继日的战争。七月末,开始了《直逼美国》的拍摄。

竟然冒着空袭危险去馆山,真是乱来啊!

美国肯定会袭击空军基地的。

日本的上空,不是有神风特攻队守卫着吗?不用害怕。

大家议论纷纷,我的心情就像刚才所写的那样:“随便你们炸吧!”从空中那宛如大鲨鱼般的B—29轰炸机上往下看,我们人类就像是虫子一样,不管我们怎样叫喊,都无济于事,还是听天由命吧。

摄制组出发了,男性一副国民服和绑腿的装扮,女性身穿裙裤,头戴防空头巾。从车窗往外看,千叶的大海特别蓝。在旅馆安顿下来,吃完晚饭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在这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快空袭就来了。这是馆山第一次遭受空袭,摄制组曾很有把握地认为馆山不会有事,出乎意料的空袭把大家吓得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各自的房间。有的人穿着一只木屐或草鞋,有的人抱着一只坐垫,有的人光着膀子披着上衣,一路跑着,大家都惊慌失色。也许本地居民也一直以为馆山不会有事吧,旅馆庭院的防空壕形同虚设,让人担心不已。挤得满满的防空壕里,有人大叫:

真是来到了个好地方啊!

看样子,明天空袭还会来。

但是,摄制组不能以空袭为由返回东京,第二天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开始了拍摄。拍摄现场是一望无际的海滨沙滩,连个棚屋都没有,遭受空袭的话,毫无藏身之所。沙滩上有一个个叫做“蛸壶”、仅容一人躲藏的防空壕,没有遮盖,其实就是仅容一人蹲下的洞穴。才在沙滩上挖好洞,支好摄影机,准备开始拍摄,突然,又响起了空袭警报。轰炸机沿着远处的水平线飞来,在盛夏火辣辣的阳光照射下,银色机翼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就好像万里晴空中的闪耀群星。“轰……轰……”B—29轰炸机巨大轰鸣声中还交杂着一阵阵“嘶……嘶……”刺耳的声响,那是数量多得可怕的舰载机。摄制组工作人员向四处逃散,躲进蛸壶。飞机声响远去后,大家一个一个从蛸壶爬出来,再次支好摄影机准备拍摄时,从大海那边又飞来一大群飞机。逃走、躲藏、跳出、再逃走……这幅场景就好像是以大海为背景的群体捉迷藏。空袭警报持续不断,当时的状况一定让负责拉响警笛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吧。随便吧,在沙滩上被狙击的话,命是保不住的,但回旅馆也不见得就安全。与其在靠不住的防空壕里屏声歇气,还不如在沙滩上四处乱窜更安全。这哪里是什么“直逼美国”,简直就是美国的B—29轰炸机向我们逼来。

由于空袭,拍摄工作被打断,丝毫没有进展。空袭警报出现在拍摄出发前时,我们就待在旅馆里过一天。入侵街区内的舰载机不分区域地进行机枪扫射,不管在什么地方,整天都要在防空壕里爬进爬出,每天重复这样的日子,让我实在是非常厌恶。一天,空袭警报又持续响起,我站在旅馆二楼走廊,仰望天空。远处,“轰……”的一声,B—29轰炸机投放炸弹的爆炸声,舰载机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只见舰载机一次又一次急速下降,紧贴着房屋屋顶飞过,发出“突突突……”的机关枪扫射声,升腾起一片浓浓的硝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火药味。远处是玻璃的破碎声,近处是屋顶瓦砾被击穿的声音,一场空中激战在我的眼前上演。“砰……”那喷射出通红火焰、从天空坠落的是美军的舰载机呢?还是被叫作“零式”的日本战斗机呢?我的脑子里就像看一场电影一样十分平静,但是我的身体却像被紧紧捆绑住一样,纹丝不动。整个馆山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

那天,空袭警报响了一个上午,很少见地下午没有听到飞机的轰鸣声。但是,收音机里播放起警报:“东部军管区情报……大约二百架敌机正从房总半岛飞向我国本土,现发布警戒警报……”

六十多名摄制组成员无法进行外景拍摄,只有在旅馆待命,无所事事。不仅限于电影工作,电影人也受到影响,没有比不拍电影时的电影人,更生活散漫和糊涂的了。“要杀死外景摄制组不需要用刀刃,只要下三天雨就行。”如果长时间下雨,他们就会玩一种叫作“天气祭”的游戏,或者摆酒设宴来消遣。但是,大家无法通过喝酒喧闹来祈祷明天不会遭到空袭。整个旅馆几乎都被摄制组包租了下来,旅馆里出奇地安静,我化好了妆,没有穿上和服演出服,穿着自己的衣服坐在庭院前的檐廊上,呆呆地望着万里晴空。

等我缓过神来时,发现头戴白色鸭舌帽、身穿运动T恤的山本嘉次郎站在我的身后,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说道:

“秀子,一个人坐在这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秀子,觉得无聊吗?”

“是很无聊。”

“是吧……你看,那有棵松树,你想过没有?它为什么会往这边弯曲呢?”

《直到胜利日为止》(一九四五年,东宝)中与古川绿波(左)、德川梦声(右)合照

“?”

“也许是海风从那边刮过来,才长成这样的吧。”

“……”

“一般人都会觉得咸萝卜有股臭味,但是演员对于这种臭味的感知力必须是一般人的两倍至三倍。”

“……”

“随便什么都可以,你试着带着兴趣去了解,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呢?思考需要时间,这样的话,世界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山本嘉次郎说完这番话,起身离开了。我盯着庭院,呆呆地坐着,细细回味着他说的这番话。不久,我便感觉如火球般的羞耻感慢慢爬上了我的咽喉。自从我十三岁进入东宝电影公司,至今已有八年了,我每年拍六至八部电影,但并不是每一部电影我都是全力以赴去拍的,其中也有我不太愿意接拍的电影。这时,我就会马虎了事。这是一种不懂事的骄傲自大,认为只要年轻就可以成为资本,真是和一个不良少女没什么两样。我有了一定名气,可没有熟人和朋友给我善意的忠告或让骄傲的我刹住车。

对于山本嘉次郎来说,我每天过得无聊不无聊,这与他没有关系。他借口和我聊松树与咸萝卜,想告诉我的是:要当一名演员,就要当一名专业演员。我能否成为一名专业演员,对于他来说,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那山本嘉次郎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呢?无疑这是出自对我本人的善意、体贴和关爱,这让我内心充满感激。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顽固的想法,就是无法对于演员这一职业做到完全忠于职守,说实话,虽然我自己从事的是演员职业,可是我却有些瞧不起这行。虽然我也觉得:“既然要演,就要演得比别人好”,但从未对演员职业有过什么烦恼。我为自己的不求上进和懈怠学习感到羞耻。

“工作不要讲什么喜欢不喜欢,既然是演戏,就要演得专业,去关注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不当一名厌世者,要去了解人,让自己对于咸萝卜臭味的感知力变成别人的五至十倍。”我终于茅塞顿开,之后的三十年,直到今年我五十岁,我总算在演员这条道路上坚持走了下来。如果不是山本嘉次郎的那番话,我究竟会变成怎样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战栗。就在我下决心成为一名专业演员后不久,八月八日早报的头版头条上刊登了题为“美国在广岛投下一枚新型炸弹”的报道。突然闪现一阵白光,广岛上空升腾起一朵巨型蘑菇云,二十多万人瞬间殒命。接下来的八月九日,长崎也遭到新型炸弹的袭击。

八月十五日,我们迎接了一批来自东宝的舞蹈和乐团应援人员,并且在馆山航空队(馆空)和洲崎航空队(洲空)进行了慰问演出。慰问团在馆空的飞机库进行歌舞表演,大家身穿舞台表演服,乘坐军用卡车来到洲空进行演出。

天皇的广播是在洲空的慰问演出结束后的中午十二点整开始的,全体航空队员整齐列队排列在飞机场上,我们慰问团也排列在队伍后面,所有人一起收听广播。收音机里传来天皇的声音,并夹杂着“噼噼……咔咔……”的杂音,所以一句话都没听清楚。在火辣辣的太阳的炙烤下,航空队员们笔挺挺地站立着,全神贯注地收听着广播,其中有几个人晕倒了,都是十七岁至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太年轻了,还经受不了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一动不动站二三十分钟。他们一个个晕倒在柏油地面上,这让我非常吃惊,我想:一定是平时的超强度训练超出了他们的身心承受能力吧,真是可怜啊!

天皇的广播结束后,收音机被关闭,一名军官跳上讲台,大声喊道:

“这就是天皇陛下广播的内容,我们军队的官兵必须更加团结一心,加强必胜信念,明白了吗?”

我们还是莫名其妙,不明真相。中午吃完饭后,拍完纪念照,在下午两点钟,最热的时候,踏上了归途。就在我们快走到停在航空队前马路上的卡车时,一个骑车人在后面大喊着:“等一等!等一等!”原来是没戴军帽、踩着拖鞋、穿着凌乱的军官。追上我们后,他把车往旁边一扔,瞪着眼睛大吼道:“输了!输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 !”

我们半信半疑地坐上卡车,回到旅馆,刚踏进门,十几个无精打采的摄制组的工作人员瘫软在大厅里,他们迟钝无力的眼神终于让我相信“战败”这一消息是真的。我不知道是该欢喜,是该悲伤,还是该觉得可惜,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了!”尽管还没有任何实感。

摄制组的外景拍摄经理蹲在门口的电话机前,大声与东京制片厂打着电话:“好的……中止拍摄……明天回东京……到时再给您打电话……请安排车辆……”

傍晚,馆山发生骚乱。飞机轰鸣声震耳欲聋,从贴着旅馆屋顶飞过的飞机上,撒下如雪片般墨迹未干的传单,上面写有:“顽抗到底,我们要战斗到死。”一群面熟的甲板士官和军官们一身酒气,手挥拔出刀鞘的日本刀冲进旅馆的院子,可就在这天早晨,他们个个脸上还挂着明朗的笑容,神清气爽地举手行礼。他们身穿T恤,双眼通红,一边喊着,一边乱砍庭院里的树木。池边美观的植树,有的被砍得枝叶颤动,有的直接倒地。我觉得那场景比空袭和空中战斗还要可怕。骚乱好不容易结束后,换上睡衣的我钻进蚊帐睡觉。直到昨夜为止,即使再热,睡觉时都要关上窗户,并在电灯上罩上黑色覆盖物。可这天晚上,个个房间灯火通明,那幅场景恍然隔世。

“明天开始,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思绪翻飞,胡思乱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我吓得坐了起来,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但是飞机的轰鸣声不断从后方传来,飞机飞过旅馆上方,消失在大海方向。

“战争已经结束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傍晚时分如雪花般飘落的传单,上面写道“抗争到底,我们要战斗到死!”

年轻人受到的教育只有战斗,他们满脑子装的都是“战斗而死”,当突然失去了战争对手,因为无用武之地而心生绝望时,难道只能通过“自爆”的方式来自我毁灭吗?虽然我不知道飞机起飞前装了几枚炸弹,但是我知道零式战机的燃料量是有限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上不停地盘旋,当汽油剩下最后一滴时,大海就会成为他们的墓地……

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战争都已经结束了,却还……”

我茫然地并膝坐在蚊帐里,听着不断飞过屋顶上空的飞机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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