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首页/散文选集/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同期之樱》

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同期之樱》

同期之樱你我是同期之樱,盛开在同一所军校校园这首歌的作词者是西条八十,作曲者不明,但据说是神风特攻队的一名队员,不知真假。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五日,神风特攻队第一次断然实行自爆战术之后不久,这首歌开始流行起来,直到战争结束前,都一直被人们传唱。战争持续了八年时间,期间出现了无数军国歌曲。但是,最让我感触深刻的,还是这首《同期之樱》,一说到战争,我就会想起这首歌...

同期之樱

你我是同期之樱,盛开在同一所军校校园

这首歌的作词者是西条八十,作曲者不明,但据说是神风特攻队的一名队员,不知真假。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五日,神风特攻队第一次断然实行自爆战术之后不久,这首歌开始流行起来,直到战争结束前,都一直被人们传唱。战争持续了八年时间,期间出现了无数军国歌曲。但是,最让我感触深刻的,还是这首《同期之樱》,一说到战争,我就会想起这首歌,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让我难以忘怀。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电影界也配合形势,纷纷转向拍摄“军国风”电影,不断拍摄出《夏威夷大海战》、《袭击那面旗》等让人们对战争狂热不已的战争片。制片厂里挤满了各种军官装扮的男演员,有的扮演航空服和半筒靴装束的航空士兵,有的扮演从大将到二等兵等各种军衔的海陆军官兵,道具师们整日忙于制作各种模仿弹丸和炸弹的焰火。男演员的电影增多,自然对女性电影产生了影响。虽说女演员的工作量有所减少,但并不能闲着。女演员被赶去加入皇军将士慰问团,今天去横须贺,明天去水户,慰问地遍及整个日本,进行繁忙的巡回慰问演出。

每场慰问演出持续约两小时,山田五十铃和花井兰子等女演员表演日本舞蹈,轰夕起子和我表演唱歌,不会唱歌跳舞的女演员则表演短剧或进行舞台问候。除了女演员、主持人之外,慰问团还包括身穿国民服、抱着三味线、表演长歌的演员和扛着乐器的乐团成员,包括服装部、发型部的工作人员在内,人数多达三十人。军用轿车排着队来东宝制片厂迎接我们,虽说是轿车,但是血气方刚的军人司机全速行驶,路上来回花费四五个小时,真是让人疲惫不堪。慰问演出的舞台有时是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有时是搭建在飞机库中心的舞台,不管去哪里演出,都没有专业话筒,半数以上都是不起作用的替代物。不是我说大话,不使用话筒表演,声音却能让飞机库后面的士兵听得清的演员,只有我了,这都是因为我向奥田良三和长门美保学习过歌剧发声法的缘故。起初,我演唱的是《开船》和《椰子》等德国民歌,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五年则唱的是《可爱的小马》和《树林里的小杉树》等军歌。

我们东宝的女演员没有去东京以外的地方慰问演出过,早在一九三八年,歌谣界便组成“大陆慰问演出团”,一九四二年为了制作战争纪录片的需要,藤田嗣治、宫本三郎、猪熊弦一郎、川端龙子等画家以及久米正雄、丹羽文雄、岸田国土、林芙美子等作家也参加了慰问团。一九四四年,海军从军文坛班的佐藤春天、菊池宽、小岛政二郎、吉屋信子等人乘坐军用飞机飞向了南方战场。这是一场举国战争,大家无法随便说三道四,发表意见。

说到当时日本的粮食状况,艰难得简直无从说起。当时,自家菜园种植的南瓜和红薯成了救命的粮食。当时日本实行的是配给制和凭票制,男人一天只供应六根香烟,家用砂糖全部停止供应。一九四五年七月,主食大米每人每天供应量为三百克左右,如果另外还有土豆或豆类供应的话,大米的供应量则要相应减少。供应站前常常排起长队,甚至发生过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排了长长的队伍,终于轮到自己时,才发现原来是打预防针。

《北方三人》(一九四五年)中我和原节子(左)、山根寿子(中)合照

据统计,一九七五年日本被扔弃的剩饭总量仅次于美国,位列世界第二,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一代是想象不出当时整个日本处于营养失调的那种惨况的。与我同龄,或比我年长的人都知道一句当时的流行语:“浪费肥胖症”,意思是:认为吃剩东西是一种浪费行为,抱有这种想法,不仅自己不吃剩东西,甚至把别人吃剩的东西也吃了,长此以往,终于有一天自己吃成了一个大胖子。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理解战争时期的那种饥饿的痛苦。尤其是掌管厨房的家庭主妇们,她们要将原本为数不多的供应物分给丈夫和孩子,自己却要挨饿。从红薯叶到红薯梗都成了食物,不可能会有吃剩。我觉得,现在中年以上女性的肥胖,都是由于经历了战争时期的饥饿所导致的后遗症。

当时,不管什么家庭,多多少少都有过倾其所有、变卖家当去交换粮食的日子,因为只靠供应量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战后不久,报纸上曾刊登过这样一个法官的故事,他坚守“作为一个守法的人,不可以购买黑市米”这一法律规定,最后活活饿死。

不过,去农村的话,还是能买得到蔬菜和大米。人们背着背包,带上好几块包袱布,挤进人满为患的火车,赶往农村采购。人们四处恳请农家和熟人,好不容易才买到粮食,双手提得满满的,满头大汗地往回赶。可是,执法取缔交易的警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好不容易弄到的粮食被统统没收。比起弄到粮食,让人们更忧心的是如何逃避警察的抓捕。

即使好不容易到了家,一个人能携带的粮食毕竟有限。四五口人,不管怎么省着吃,也吃不过三天。来自都市的队伍纷纷涌入农村购买粮食,手头经济富余的农家开始惜售粮食。对于农家来说,他们钱再多,城镇里也没有可买的东西。所以,作为交换粮食的条件,他们要求用衣服、首饰和鞋子来换。结果,出现了这么一种现象:只穿过裙裤的农家女儿的衣柜里装满了振袖和服,泥土房间地上东倒西歪地摆放着高跟鞋和高档男士皮鞋,而不再是胶底短布袜。

这些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但这种日子难保不会再出现在日本,谁能断言一定不会呢?战前和战后这两种状态是无法割断的。战前预示着战后,再往后又是战前状态。总之,我不希望再次看到如此悲惨的战争。

我描述了很多人们战后的生活状况,那么,我个人的生活又如何呢?老实说,比起一般人的生活,我活得像在天堂里一样。并不因为是女演员,所以有特权。我也托人去买过粮食,也喝过加了面粉丸子的面疙瘩汤。但是,我和养母以及两位佣人不仅没有营养失调,反而面色红润,一天都没有担心过饿肚子,也没有操心过米和盐,这都是“托了慰问演出的福”。

虽说参加慰问演出很辛苦,但也让人很期待。这个期待很是寒酸——军队会为我们慰问团准备中餐或晚餐。那段时间,我们知道了:在陆军部队时,一定会吃和食,在海军部队时,一定会吃西餐。

陆军的餐桌上,铺着土黄色的军毯。毯子肯定是洗过的,但我却觉得上面沾有士兵的汗水和体脂,唯独这个让我接受不了。餐具是白色陶瓷大碗,乏味单调的金属盘子和小碗。大碗里装满了一般人见不到的红豆饭或透亮雪白的米饭,菜品有:整条鲷鱼、生鱼片、炖蔬菜、醋拌凉菜、腌菜、酱汤或高汤,量多得一个女人难以吃完。

每次我吃剩东西时,就会想起在家中菜园里辛勤地除杂草的养母。我和养母之间依旧持续着冷战,我们两人单独相处时都会尴尬。但只有看到或吃美味的食物时则是例外,因为每当此时,我都会十分想给养母吃,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来自何处。也许有人会说:“毕竟是母女啊!”“这就是母女啊!”但我觉得还是不太一样,这种不一样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或有隔阂。是由于我们长期同吃同住,吃相同的食物这一极其单纯的动物习惯的缘故呢?还是我无意识中懂得了我和养母之间只有“食物”这一世俗的共同点呢?我觉得是后者。

虽然陆军伙食分量足,但是气氛单调,相比之下,海军的伙食就要气派多了。首先,桌布是上过浆的纯白亚麻布,还有高脚红酒杯和水杯,两侧整齐排列着铮铮发亮的汤勺和刀叉,亚麻餐巾折得像西餐厅的一样精致,稳稳地直立在碟子上。有开胃菜、汤、色拉、甜点、咖啡红茶,样样形色美观。最让我叹服的是桌上的牙签。装有白盐的精致玻璃瓶里,牙签插成一朵盛开的花朵形状,我感叹不已:“真服了这些士兵!”

同一所军队和医院,慰问团只会去一次,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对于我们的到来,官兵们才异常开心难以忘怀的吧。终于有一天,官兵们的喜悦和感激之情以具体的形式展现在我的面前。

一天早晨,我被汽车的刹车声吵醒,我十分纳闷:“这么早,谁来了呢?还开着辆汽车来的。”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五年,由于汽油被限制使用,所以从私家车到出租车,甚至警车都很少见到。我和养母很是奇怪,走到楼下,打开门一看,一辆大型军用卡车急速驶离,昏暗的门前,放着一个草绳捆绑的大包裹,有一米见方那么大。

“难道这是刚才那辆卡车……”我们很是疑惑。

大包裹十分重,我和养母战战兢兢地打开包裹,眼前的一幕让我们惊呆了:油纸里包裹着一大块牛肉,足有二十公斤重。卡车已不见踪影,交给警察又太可惜了,我和养母决定把这块巨大牛肉据为己有,于是把它拖进了屋内。那天晚上,我们餐桌上出现了好久不见的牛肉火锅。第二天后,我和养母陆续招待一些苦于疏散和纷争、体弱的制片厂同事们来家里吃牛肉,每次两至三人,当他们看到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有吃过的牛肉,没有人不吃惊的。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牛肉的来历。

一个多星期后的早晨,我再次被汽车刹车声吵醒。我慌忙赶到屋外,还是上次那辆军用卡车,亮着尾灯急速逃走了。这次又放下了东西,一个大箱子稳稳当当地靠着门口摆放着,这说明它并不是从车上意外掉落下来的。撬开箱子一看,我和养母又是大吃一惊,里面装满了几百个鸡蛋,我和养母面面相觑。牛肉、鸡蛋、军用卡车,我终于知道了真相:“这肯定是我慰问演出的军队送给我们的礼物。”我的眼前浮现出无数身穿军装的官兵们,牛肉和鸡蛋一定是几个士兵商议从军队粮食仓库搬出来,然后半夜装进卡车,运到我家来的。如果所属军队和个人信息被泄露了的话,肯定会被关进监狱,我终于明白了卡车为什么会逃得那么快。但是,我们可以收下士兵们的心意吗?想到养母、制片厂的同事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蛋包饭和煎鸡蛋饼的样子,我还是把鸡蛋留下了。

在那之后,军队的“圣诞老人”还给我们送来了牛肉、鸡蛋、砂糖、米和蔬菜……到底是谁给我送来了如此珍贵的食物呢?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些士兵们还健在的话,真想对他们说声“谢谢”。

你我是同期之樱,即使飘散在各处,让我们再次盛开在花都靖国神社的枝端,那时我们再相聚吧!

神风特攻队慰问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合唱《同期之樱》。年少的神风特攻队队员和我们一起齐声高歌,等待他们的是不可逃避的死亡。军令一下,他们便要毫不犹豫地驾驶腹部捆着炸弹的零式战斗机,撞向停靠在冲绳、塞班等地的美军基地与军舰,没有人知道这天什么时候到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那年我二十一岁,坐在观众席上的特攻队员们抬头凝视着我,和我齐声歌唱,我不忍直视他们的眼睛,突然心酸想哭,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越是心里默念:“不能哭!”歌唱得就越不成调。最后,场内只剩下了伴奏声,是因为我的眼泪勾起了他们的伤心呢?还是他们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一时夺眶而出了呢?后来,观众席的特攻队员们哇哇地哭成了一片。

《同期之樱》这首歌让我在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年神风特攻队队员们不顾体面、像孩子般哭成一团的样子。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