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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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夕阳中的巴黎》

夕阳中的巴黎每天,我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巴黎的街头。在日本每天过得匆匆忙忙,而在这里,每天都过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说得好听点,是我的适应性强,说得不好听点,其实就是用野狗般的贪婪和机敏,拒绝日本饮食、日语和日本新闻,逐渐适应了巴黎的生活。戴维南夫人和她的妈妈都非常疼爱我,但是有一件让我为难的事,那就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洗澡问题。法国人只...

夕阳中的巴黎

每天,我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巴黎的街头。在日本每天过得匆匆忙忙,而在这里,每天都过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说得好听点,是我的适应性强,说得不好听点,其实就是用野狗般的贪婪和机敏,拒绝日本饮食、日语和日本新闻,逐渐适应了巴黎的生活。

戴维南夫人和她的妈妈都非常疼爱我,但是有一件让我为难的事,那就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洗澡问题。法国人只要有了坐浴盆,就可以不必每天洗澡,但是我在日本养成了每天要洗澡的习惯。戴维南夫人家的浴室在戴维南夫人的卧室里,每次去洗澡都必须经过她的卧室。每次要洗澡时,我都得心情郁闷地敲开戴维南夫人卧室的门。并不是戴维南夫人觉得我洗澡麻烦,也不是我看到戴维南夫人觉得心情郁闷。而是因为当我要洗澡时,戴维南夫人的妈妈也跑进浴室来,浴室里常常因此忙乎起来。戴维南夫人先打开水龙头,当浴缸里热水装到一半时,戴维南夫人把一个大温度计放入水中,然后根据温度加入冷、热水,直到达到适宜温度为止。接下来,戴维南夫人的妈妈挽起袖子,搅拌洗澡水,然后再次测量水温。

戴维南夫人说,水太烫了的话,会引发心脏麻痹。我很感谢她们为我的健康着想,但是,等到她们离开浴室,我终于可以泡澡时,却发现水是温热的,简直没办法洗。我不喜欢洗澡水太烫,但水温过低,引起感冒也不行。除了每天傍晚为洗个澡而兴师动众外,戴维南夫人家还是无可挑剔的。

曾经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精神紧张的我,终于松懈了下来,懒惰的本性开始显露无遗,一天中有大半天的时间,我总是在床上躺着,有兴致就去散散步,或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车,或看看歌剧和戏剧,电影院我是不去的,我都快忘记我是一个女演员了。

我离开日本,来到巴黎后,养母给我发来电报:“速寄钱来”,东京到巴黎距离八千一百五十英里,是因为路途遥远,还是因为我变得健忘了呢?我竟不再生气,我写了一封回信:“我已不再是一名演员,挣不了钱,无法寄钱。”之后,养母就再也没有来信。“去者日日疏”,养母以及日本,就像被一层纱幕遮住了一般,变得日益模糊。在异国他乡,没有一个人让自己想念,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寂寞,倒不如说是不可思议。难道真的像养母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内心冷漠的人吗?还是,由于演员职业导致的“厌世”这一让自己都觉得羞耻的个性使然呢?

总之,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即便逃出日本电影界和日本,日本还是和昨天一样运转。不久前那个还在狭小的日本电影界打拼,拥有“电影明星”这一虚名的自己,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在东京时,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我到了巴黎,变得十分健忘,把钱包忘在出租车里,掉了水笔,遗失看歌剧的眼镜,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环境真是可怕啊!

二十五年前的巴黎和现在有很大不同,那时的巴黎很有人情味,氛围也很轻松。比如,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咖啡厅外的阳台上坐个半天,也不会看到一个日本人。

当时住在巴黎的日本人,有画家荻须高德和雕刻家高田博厚,歌剧演员砂原美智子和法国民歌歌手石井好子。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的宾馆里,住着中原淳一和法国民歌歌手高英男,高英男当时在巴黎学法国民歌。我们偶尔会见个面吃个饭,开开心心聊聊天。他们花费了金钱和时间来留学,我怕打扰他们,所以尽量不去找他们。

到了七月份,巴黎的人们开始准备度假旅行,巴黎的冬天很长,所以人们为了享受阳光和绿色,全家出动去海边或山上度假,以享受漫长的暑假。由于是一个多月的旅行,行李也特别多,很少有人会住宾馆,一般都是租比利牛斯或诺曼底的别墅,从厨房用品到随身用品,连婴儿车都塞进了车里,七月十四日法国国庆日前后,巴黎的人口锐减到一半以下,走在街上,到处是紧闭的窗户和大门。

戴维南夫人和她的妈妈也再三亲吻我之后,去了瑞士。第二天,我从街上溜达回来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住的那幢五层楼建筑的窗户都关上了,连一楼入口处管理员的房间的门也关得严严的,我打开大门,走了进去,一片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影,连电梯也用一把大锁给锁住了。

“从今天开始,这幢五层楼的房子里,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住吧?”我慢慢地走上五楼的楼梯,石台阶上那“哐哐”的脚步声在整幢公寓里回荡,楼道里一片黑暗。一楼墙壁上有个按钮开关,摁过后,电灯仅会亮一分钟,刚到二楼就灭了,然后再摁二楼开关……这个设计很好,但是有时正在爬楼时,灯就灭了,于是必须在黑暗中去摸开关。戴维南夫人家的餐厅关上了,厨房挂着帘子。我暂时可以从洗澡的一阵忙乎中解放出来了,也松了一口气,但是必须经过戴维南夫人的卧室才能进入浴室,这还是让我打不起劲来。

“巴黎有没有澡堂呢?”我突然想,于是,我拿着香皂和毛巾来到离我住的地方走路不用十分钟、中原淳一和高英男住的宾馆。这家宾馆是专门为学生而设,破旧不堪,房间里没有浴室,在走廊有个淋浴房,投入硬币就可以烧供一个人用的热水。一楼有个简单的食堂,可以吃到便宜的家常菜,我们三个人经常在那里AA制吃个晚餐。有一次,我们投入只够一个人洗澡的硬币,打算让两个人洗澡。高英男急急忙忙洗完后,我正准备接着洗的时候,水突然变成了冷水,满身是肥皂的我又不能出去,只能匆匆淋一淋,于是得了重感冒,真是报应啊!

由于高烧,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屋外下着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出去买药又没有伞,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即便又喊又叫,这楼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嘀咕道: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是没办法生存下去的。”

烧退了之后,我感到饿了,雨过天晴,我穿上洋装,准备出去吃饭。这时,我发现天花板上有个小东西在动。几天没打扫,房间已经结了蜘蛛网了。我赶紧在法语字典上找到扫帚这个单词。

“扫帚……扫帚,balai,balai。”

我口里不断重复着balai,走向杂货店。在常去的一家餐馆吃完饭后,扛着长柄扫帚往寄宿地走。途中,我不经意返过头来,望天空看去,只见晚霞似火,一阵孤独感涌上心头,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

“现在的这份孤独绝不会白白浪费,总有一天我会开心地回想起这段经历……一定会的!”

与其在这幢没有人迹的公寓里打扫卫生,还不如赶紧住到宾馆里去,可是,我还是固执地留在了这幢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吃腻了餐馆里的饭菜,我就去背街小巷搜寻卖食品的小店。这里是学生街,所以单个包装的面包和糕点、一人份的菜,甚至很小一片的奶酪都可以买得到,所以非常方便。去了三次之后,店老板和店员都认识了我,我们很自然地打招呼问好。我一只手抱着按重量买的葡萄酒和牛奶瓶,另一只手拿着面包、奶酪和水果,回到寄宿地,慢慢地吃了起来。但是还缺了一点什么……巴黎夏天的晚上还是挺冷的,我想喝热茶和汤,可又不想去挂着帘子的厨房。

一天,散步途中,我路过一家登山用品专卖店时,突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进去买了酒精灯和饭盒,然后在隔壁食品店买了少许米和两个鸡蛋,回到了寄宿地。在盥洗室洗过饭盒和米后,在饭盒里加入适量水,点燃酒精灯,不久后饭盒就“扑哧扑哧”地响了起来。

“太好了!这次可以吃上热饭盖生鸡蛋了。”

我盯着饭盒的动静,不久,“扑哧扑哧”的声音消失了,饭盒盖的缝隙里开始冒水汽,没过多久,饭盒盖子被水汽掀起,不停地往上跳动,我赶紧用力按住盖子,可盖子往上跳得越来越厉害,我用穿着拖鞋的脚踩住盖子,几分钟后,差点爆炸的饭盒终于没有动静了。做好的饭挤满了整个饭盒,变成了夹生饭,还是没法吃。我的鸡蛋饭就这样泡汤了,那天我的晚饭就是两只生鸡蛋。

除了吃饭、睡觉和穿衣,人还需要什么呢?应该是常常被我们忽视的“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吧。如果人不能经常通过一些渠道来发散自己的意志的话,就无法去除孤独寂寞、失落和不愉快的情绪。在巴黎过上了独居生活后,我深刻体会到“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很多时候,我通过冲动购物——购买衣服和鞋子、煮饭,无意识中使情绪得以排解。不过,戴维南夫人和她妈妈出去旅行十天……二十天后,整天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疲劳,因欲望得不到满足,我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渐渐演变成一种痛苦。去餐馆点菜吃饭或去买东西时,和店员聊上三言两语,并不能进行深入的交谈,别人也没有空暇理睬我。我本不是个爱多说话的人,后来却变得想尽情地发出声音来。一天,我在床上打哈欠时,嘴里发出了“啊啊”的声音,把我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种没有交谈的生活再持续下去的话,真的会神经衰弱。”

我拿起钱包,冲出了家门,坐上公交车。我要去的地方是歌剧院后面的一个百货商店,我径直来到玩具专柜,我这个“厌世者”自小就不喜欢娃娃,但是这天我却要给自己买一个娃娃,真是太可笑了!二十七岁的我,第一次在商场的娃娃专柜认真地挑选娃娃。我挑中的娃娃是一个一岁半左右,有一对蓝眼睛的男娃娃,它身穿西装,头戴一顶藏青色带有刺绣的布列塔尼风格的帽子。娃娃的价格是一百美元,相当我一个月的住宿费,我的钱包里只有一百美元,但我还是狠狠心把娃娃买了下来。

“作为礼物的话,我帮您装入盒子里,再扎上装饰带吧。”店员说到,我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一九五二年一月回国

如果我的法语很好,我说:“不,这只娃娃是为了防止我得神经衰弱”的话,店员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我抱着一个大大的纸袋,回到了寄宿地。我把娃娃的蓝色衣服下摆展开,将它放在阴暗的公寓的壁炉上。娃娃的双唇微微打开,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脸颊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即使我跟它说话,它也不会作答,所以我只是在心中和它说话,娃娃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不可思议的是,它帮我排解了孤独感。我出门去吃饭时,跟它说道:

“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回家后,我又跟它打招呼:

“我回来了!”

我卷起它的下摆,看看它的蕾丝镶边内裤,摸摸它柔软的小膝盖,睡觉时也抱着它,把它放在我的身边。一天早晨,阳光刺眼,我醒来后突然吃惊地发现躺在身边的娃娃那长长的茶色睫毛闭上了,原来娃娃是闭着眼睛睡觉的,我之前没有发现,原来这只娃娃是一只会睡觉的娃娃。

很快,我和娃娃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后,九月来临了。一天,我外出回来,打开房门一看,家里亮着温暖的灯光。戴维南夫人和她妈妈大声喊道:“秀子!……”她们从里面跑了出来,抱着我又是一阵亲吻。我的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娃娃被放在一个新拿进房间的大靠背椅上。现在想来,在巴黎的那半年,虽说主要是在睡觉中度过的,但也体会了很多只属于我的个人经历。现在,每当我回想起巴黎傍晚的火烧云,内心就会充满幸福感。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底,我将我唯一的朋友——娃娃放进了行李箱,告别了巴黎,飞往美国。在巴黎机场海关,当工作人员打开行李箱时,娃娃正闭着眼睛睡觉,工作人员笑着说了一句:

“真可爱!”并向我挤了挤眼睛。

我在美国逗留了两周左右后,于一九五二年一月中旬,飞回了羽田机场。跟我离开日本时一样,许多电影界人士前来迎接我回国,记者的闪光灯跟随着在巴黎过得有些健忘和发胖的我。正在这时,我的养母大模大样地走到我的跟前,瞪着我,开口便甩出这么一句话:

“这下,你也懂得父母之恩了吧……”

我听了后,莫名其妙,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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