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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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夏威夷之花》

夏威夷之花一九四九年,纺织品、盐和酒等物品恢复了自由买卖,对蔬菜的统一管制也取消了,人们的生活慢慢恢复了“滋润”,另外一方面,也发生了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七月到八月之间日本国内发生了一些与政治目的和背景有关联的事件,诸如:国铁下山总裁被机车碾压过的遗体被发现、三鹰无人电车暴走事件、东北干线松川列车翻车事件。在一片毛骨悚然的气氛当中,人们不明真相,又渐渐将...

夏威夷之花

一九四九年,纺织品、盐和酒等物品恢复了自由买卖,对蔬菜的统一管制也取消了,人们的生活慢慢恢复了“滋润”,另外一方面,也发生了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七月到八月之间日本国内发生了一些与政治目的和背景有关联的事件,诸如:国铁下山总裁被机车碾压过的遗体被发现、三鹰无人电车暴走事件、东北干线松川列车翻车事件。在一片毛骨悚然的气氛当中,人们不明真相,又渐渐将这些事情遗忘。要忘记那些险恶的新闻,用那些富有朝气活力的新闻替代是最好不过的了。游泳选手古桥广之进在美国水上竞赛中获得第一名,此外,汤川秀树获得了诺贝尔奖这一世界性大奖,报纸上刊登了聪明绝顶、才能出众的他的照片。

十月,在奥德尔教练的带领下,美国职业棒球队“海豹队”来到日本。对于棒球球迷来说,这个世界上竟然还存在不懂棒球的人,简直不可思议。日本人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热爱棒球的民族,但其实我对棒球知之甚少,我只知道:“它是在四边形线框里,将一个小球扔来扔去,用球棒击打的游戏。”在别人看来,或许我就是一个傻瓜。

有一天,东宝制片厂里走来一个被摄影师包围着、身材高大的男子。摄影师起哄让我和他拍张照,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个男子是谁,后来打听才得知:“他是日本最受欢迎的男人——棒球运动员长岛”。我对棒球毫不感兴趣,同样,对于电影根本不感兴趣的人也不会知道有哪些女演员的名字,这是一样的道理。

但有人竟然邀请我去后乐园参加日美棒球赛的开球仪式,我先是一惊,后来又想:“投个球,有什么关系?”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当天,有两个头戴白色头盔的美国兵开着吉普车来我家接我。一路上,吉普车拉着警笛直奔后乐园而去。我从来没有坐过救护车和消防车,所以心里非常害怕。但是,吉普车一路无视信号灯,全速前进,心情倒是非常舒爽。

后乐园球场乱得像个马蜂窝,没有票的人们在门外到处乱跑,有的打碎了厕所的玻璃窗钻了进去,还有的人扛着梯子转来转去。我当时心里非常纳闷:“难道棒球这么有趣吗?”球场确实很大,我站在球场中央,从身穿棒球服的美国队员手中接过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手摸棒球,小小的球格外重。我心想:

“这么重的球,我能扔好吗?”

正在这时,哨声吹响了。我运足了力气,使劲一抡胳臂,把球扔了出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球没有往前飞,反倒飞到后面去了。观众席上立即响起了一片哄笑声,我淹没在一片笑声当中,这样的结果,观众自然会笑。

开球仪式上,竟把球扔在了身后,这在世界上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我对棒球不感兴趣,于是就急忙地离开了球场。方才的两个美国兵也跟着我走了出来。我刚走到场外,聚集在球场外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啊!那是秀子!”

一听到这喊声,我便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我小跑起来,但后面还是追来了很多人。其实因为认识我而追来的人只有两三个,其他人都是因为好奇才加入追赶的队伍,瞎起哄的人越来越多,我开始跑了起来。我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追来的人足足有好几百人,一片混乱。那两个美国兵也不见了,可能已淹没在人群之中。后乐园球场的外面变成了一个马拉松运动场,我一边擦汗一边拼命地跑。到底还是男人跑得快,几个男人赶上了我,他们回过头来看着我,其中一个人喊道:

“怎么,什么高峰秀子呀,这不像个河童吗?”

我打了个踉跄,心想这简直太无礼了。但是,我静心一想,这时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定狼狈不堪,再加上我穿的是一套蓝灰色西服,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圆形无檐帽,娃娃头发型的刘海露在帽子外面,简直和漫画中的河童一模一样。

“你们可真会说话!”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边跑边“哧哧”地笑了起来。但是,边跑边笑是无法做到的,就在这时,美国兵开着吉普车赶了上来,于是,我这个“河童”才躲过一场灾难。

提起吉普车,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不记得是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九五〇年,我也是穿着一套蓝灰色西服。那天,制片厂演员课长给我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十点出发,请你去箱根植树。”我以为搞错了,应该是吃饭吧,确认后得知的确是植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植树,以为又是杂志社要拍画页照片,于是就同意了。女演员这种职业除了拍电影外,还要做许多其他杂事,棒球的开球仪式就是一例。

第二天,我又穿上了那套西服,虽然穿着去植树有点浪费,但还是穿上了珍藏的漆皮高跟鞋。十点整,接我的车来了,却不是制片厂的车,而是两个美国兵开来的吉普车。我有点奇怪,但还是和养母一起上了车。吉普车在坎坷的石子路上像匹野马般飞奔着,然后“咔噔咔瞪”地爬上了箱根的山路。绕过七道弯,途经宫下,一直向上开。到了郁郁葱葱的山腰,我才看见光秃秃的山冈,这里已聚集了两三百人,我十分困惑:“哎呀,怎么回事?”拍个杂志画页照片,人也太多了吧。

吉普车停了下来,只见,有拿着铁锹的人、几名摄影师和便衣警察以及美国占领军军官及其夫人,还有几名身着晨礼服的秃头老人来回溜达着。从卡车上卸下的几十棵一米长的树苗,整整齐齐地摆在畚箕上。

从山下开来了几部黑色汽车,人们赶紧闪开一条路,面朝汽车的方向直立不动。一个身穿晨礼服的男人拉了拉我的胳臂,说:“请到这边来。”然后,他把我带到树苗旁。这时,只有一辆汽车缓缓地停在了我的面前,那个穿晨礼服的男人跑上去,门开了,从汽车上下来一位长者,我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是天皇陛下。随后,身穿灰色西服、头戴礼帽的皇后陛下也微笑着走下车来。身穿晨礼服的男人们拿来崭新的铁锹,恭恭敬敬地递到天皇和皇后的手里,接着,又递给我一棵树苗。

“这个该怎么办?”

我茫然地看着身穿礼服的男人,他的手从下面偷偷地指了指天皇陛下那边。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今天的任务是陪天皇陛下植树。

天皇陛下用铁锹轻轻地刨了刨土,并看着我的脸问道:

“是这里吧?这里?”

我拿着长了根的树苗,呆呆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种在这里,穿礼服的男人给天皇陛下指出种树的地方,天皇陛下“嗯……嗯……”应和了几声,皇后陛下也微笑着挖了起来。挖了一会儿,穿礼服的男人弯腰行礼说道:“就这样可以了。”我赶紧把树苗立在树洞里,用铁锹不方便填土,于是,天皇陛下把铁锹放在一边,蹲了下来,用手专心地填起土来。我会心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好人啊!”

天皇与皇后陛下种完树后,其他人也开始种了起来。我也用铁锹挖起了土,不免心生同情:“为了种一棵树,来到箱根这么远的地方,看来天皇也不是常人看起来那么好当的啊!”另外更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让我来陪天皇陛下种树呢?是美国大兵来接我去种树的,难道种树这种活动都要听美国占领军的意见吗?为什么是我呢?……这件事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新东宝时代,我的工作量多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或许达到了我一生中的峰值。一九四七年,我拍了六部影片;一九四八年,我拍了九部影片。此外,我还被借到老东家松竹公司大船制片厂去拍过电影,到电台和剧场去演唱,在日剧剧场表演歌剧。

一九四六年夏天出演的歌剧《夏威夷之花》,是战后第一台正式而隆重的表演节目。坐落在丸之内的日剧剧场,在战争期间被改造成制造气球炸弹的军需工厂,座位几乎被拆光,简直荒废得不成样子,根本算不上什么剧场了。但是,对文娱活动如饥似渴的人们,为了寻求片刻的休憩,他们蜂拥而至地来到剧场,进不了剧场的人们围着圆形剧场绕了一圈又一圈。该剧的导演是东信一,舞美设计是真木小太郎,演员有灰田胜彦、上原谦、益田喜顿、坊屋三郎、岸井明和我。

说到夏威夷,自然就会想到草裙舞,说到草裙舞,自然就会想到夏威夷。我跟着日剧剧场舞蹈队最好的舞蹈演员三桥莲子学起了草裙舞。草裙舞看起来似乎就是简单地摆动臀部,但要从最基础的罗圈步开始练习。为了让不是专业舞者的我登上日剧剧场的大舞台,一般的训练是难以做到的。于是,从早到晚,我在排练场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罗圈步,大腿内侧都肿了起来,无法上下楼梯,连去小便都蹲不下来,我只能站着小便,更让我担心的是,第一天的演出能否顺利。除了练习罗圈步,我还要进行戏剧和演唱的排练。我歌唱得不好,但饰演恋人的搭档是灰田胜彦,这给我增添不少信心。

陪同天皇种树

自从一九四〇年我与灰田胜彦合演《秀子的应援团长》以来,我们又在电影中合作过三四次。在战争时期,我们还一起参加过军队慰问演出和巡回演出,算是老搭档了。出演《夏威夷之花》的这年,灰田胜彦因为之前主演《灿烂的繁星》和《新雪》等几部影片,已成为日本极为著名的演员。三十六岁这个年龄,对于当时的歌手来说,正是成熟期。然而,灰田到了这个年龄却仍是独身,这成了人们最感兴趣的关注点。自然也引起了媒体的关注,纷纷在杂谈栏对他的未婚妻进行猜测,其中有舞女、影迷、艺妓和女演员,我的名字也被列在其中。当年让朋友很是担心的他如今已变成了一位六十四岁的老叟。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就把一些秘闻在这里公开一下。

灰田胜彦一九一一年出生在夏威夷的火奴鲁鲁。他的父母为了在日本重建家业,带着他回到了祖国。那时,他还是个小学生。但是,他的父母习惯了夏威夷的悠闲自得,当看到了日本的小气、吝啬和处事艰难时,他们失去了信心,决心再次返回火奴鲁鲁。他们收拾好行李,买了船票,就等第二天起程。可就在这天夜里,灰田一家外出回到家时,发现捆好的行李不翼而飞了,而且,所有现款和船票也丢得净光。家中被洗劫一空,返回夏威夷自然也就化为了泡影。他们一家只好留在原本让他们失去了信心的日本,白手起家,重建家园。

对于拥有美国、日本双重国籍的灰田胜彦来说,自己的故乡依然是火奴鲁鲁。他在立教大学上学时,出于爱好组织了一个夏威夷乐队。他在乐队里弹奏自己擅长的四弦琴,演唱夏威夷歌曲。不知不觉他成了一名专业演员并登上舞台,有了份收入。但是,随着社会的变化,军方认为夏威夷吉他和他那甜美的歌声“阴郁伤感,不利于振奋国民精神”,于是,不允许他登台演出。不久,终日无所事事的他接到入伍通知书,去了中国东北。但不到一年,他因病成了一名伤员。

他患的是重症黄疸病,开始他住进牡丹江野战医院,后来转入东京大藏陆军医院治疗,诊断依然是“重症黄疸”。一九三九年,他病愈出院,但是落下了后遗症,诊断结果为“不能结婚”。因此,周围的人再怎样催他结婚,那也是一种强人所难,并不是他本人不想结婚,而是不能结婚。但是,“有志者,事竟成”,后来,与疾病经过十多年的抗争后,他恢复了健康。一九四九年的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高兴地告诉我:

《夏威夷之花》中和灰田胜彦合照

“秀子,我终于能结婚了!”

他的眼睛本来就很小,笑起来更是眯成了一条缝,他那欣喜若狂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当时,灰田已经三十八岁,他与在夏威夷苦苦等待的未婚妻结了婚。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这一路的确辛苦,真是苦尽甘来啊!

灰田胜彦曾眯着眼睛对我说道:

“因为战争得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我不去当兵,不被阻止唱歌,如果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唱到现在的话……再多接受一些声乐指导的话,我的声音可以变得更优美,唱得更好,真是遗憾啊!但一切不可重来!……”

虽然战争中断了他的艺术生活,但他作为一名歌手的经历并不短。听过他演唱的人,感想各有不同,而我在追溯他的往事时,总会想说这句话:

“他是一个饱受战争伤害的人。”


俗话说:勤则不匮。我每天忙得团团转,所以收入也不差。社会上一提起电影明星,就会联想到数目可观的演出费。但是,当时的电影界可不像现在这样优越。虽然只要劳动就能挣到钱,但是,往往支出超出了收入,入不敷出。我从不曾过过奢侈的生活。如果我说:有自己的小块土地和房子,想吃就吃,不用担心明天,这样的生活不算是奢侈的生活,可能有人会骂我,但是,从出生到现在,我的确从没有过过奢侈的生活。

如果是奢侈的生活,就不会一到月底就要查账,买东西还要讨价还价,不会像我这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而是应该过像杰奎琳·肯尼迪和伊丽莎白·泰勒那样高贵优雅的生活。在日本,所谓的“奢侈”过于小气和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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