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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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勋章(续)》

勋章(续)接下来,我还是想继续有关勋章的话题。一九七五年秋天的一天,我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口齿清晰地说道:“暗蓝色绶带勋章和木杯什么时候送到您府上呢?”“我不需要勋章,不需要。”我语气有点生气,反复说道。关于授奖理由,一向不领勋章的我即使听了也听不明白。而且,把连我自己都不认可的勋章领回家,到时处理起来也麻烦,一想到这,我首先感到的是惊慌。我是个爱整理东...

勋章(续)

接下来,我还是想继续有关勋章的话题。

一九七五年秋天的一天,我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口齿清晰地说道:

“暗蓝色绶带勋章和木杯什么时候送到您府上呢?”

“我不需要勋章,不需要。”我语气有点生气,反复说道。关于授奖理由,一向不领勋章的我即使听了也听不明白。而且,把连我自己都不认可的勋章领回家,到时处理起来也麻烦,一想到这,我首先感到的是惊慌。

我是个爱整理东西的“狂魔”,我丈夫松山善三甚至称我为“扔东西大王”。有时,夜里睡觉时,我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拉出抽屉,“咯嚓咯嚓”地收拾起东西来,把家里的犄角旮旯彻底扫除,直到自己满意为止。那些没用的东西、我不喜欢的东西,哪怕是把炊帚,我也不想留着,统统扔掉。我就是这么固执,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种病态心理,真不知道这个毛病是怎么养成的。把我养大的养母确实是个爱干净的人,但也没有固执到我这样的地步。

小时候,养母将别人送的东西,不管是成田山的礼物,还是河豚灯笼,都摆在家里。当我看到博多人偶的玻璃盒上放一个耷拉着脑袋的法国娃娃时,心里很不舒服,直埋怨养母。法律并没有规定法国娃娃的两条腿不能跨在博多人偶岛田髻的两侧,但是在我幼小的心里,养母对于物品没有“操守”的习惯让我深感厌倦,这也是一个事实。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是多么面目可憎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这个毛病反而越来越厉害。一九五五年我结婚的时候,松山善三从离他老家横滨很近的寄宿地搬进了我麻布的家。他带来的东西只是装满一辆三轮摩托车的旧书,这些书很快就搬到了二楼的他的专属书房里,其他房间依然还是按照我的兴趣,保留原有的布置,即使结婚以后也没有丝毫变化。

当时,我丈夫的月薪为一万二千五百日元。结婚时,他分期付款买了枚很小的钻石戒指送给已经年过三十的我,这让他倾其所有。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常常买礼物送给我。在我看来,我十分感激他的这份心意,至于我是否喜欢这些礼物,则是另一码事。后来,我把这些我不中意的衣料和钱夹都退换掉了,这让丈夫极其不满,我们夫妇之间便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你把我特意为你挑选、买来的东西都退换掉,这是什么意思? !”

“正因为是你特意给我买的,我才没有扔掉,把它们退换掉的!”

我们各执己见,然而细细想来,我的做法太现实,太不浪漫。而且对新婚丈夫竟做这样的事,真是太不应该了。于是,我老老实实向他认了错,彻底谢罪和反省,但事到如今,为时已晚。这件事情的确让丈夫相当生气,从此,他再也不给我买礼物了。

我这个令人讨厌的顽固习性究竟是怎么养成的呢?我五岁就当上了“儿童演员”,辛辛苦苦工作,挣钱养家。我是一家之主,也是唯一的劳动力。于是,给自己买帽子、衣服和鞋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自负感:“用自己的劳动得来的钱买东西,当然要买自己喜欢的。”养母给我买的衣服,影迷们送给我的提包、手套等,如果我不喜欢,我决不会用。这种从小养成的自负感,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如磐石一般在我身上深深地扎下了根。最终,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懂通融、顽固不化的人。

“退换”事件让我深刻反省,决定此后对于不知如何处理的东西,要和丈夫商量。如果得到的东西或礼物家里有一模一样的,或与家完全不相称、让人不舒爽的话,我就一直盯着丈夫的脸,不用说话,我的脸上写满了:“退换掉!退换掉!”当丈夫说:“别人的一番心意,就收下吧。”我便无精打采。当丈夫说:“可以”时,我便高高兴兴地把东西装进车,去退换掉。

写到这里,有些人看了也许会很生气:“怎么能送东西给这样的人呢? !”但是,现在的我要追加说明几点和以前不一样的理由。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如今,松山和我都已年过半百,兴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人世。我们死后,谁来处理我们的后事呢?我估计,很可能是目前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什么人。我们夫妇有个座右铭,就是:“死者不可烦扰生者。”因此,最近,我爱处理东西的顽固个性日趋升级,我想“让自己干净利落、一身轻松地离开这个世界”。因为留下多余的钱和物,万一那些料理我们后事的人们相互争夺起来,在另一个世界的我们看到这一切,也会觉得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所以,我们夫妇的想法是:把家里清理得干干净净,只要拿着一根牙刷到宾馆里去等待死期的到来就可以。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有够用的家具,厨房里也有锅碗瓢盆。我没结婚的时候,家里总是清清爽爽、没什么东西,贼都没什么可以偷的。结婚后二十一年的现在,只因丈夫的一句话:“别人的一番心意,就收下吧。”家里的壁橱里装得满满的,起居室和卧室里也放满因为喜欢而收集起来的不值钱的东西,就像旧货店在打折降价销售。

这种情况下,再增加一个来历不明的暗蓝色绶带勋章和木杯的话,这太对不起为我死后处理后事的人了。我瞪大了眼睛,拿着电话机。我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仔细听对方说话,最终还是接受了暗蓝色绶带勋章和木杯,这都是因为我们夫妇播下的种子结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果实。

一九七四年遵从我丈夫的提议,我把我们家的家宝——梅原龙三郎大师的作品《高峰秀子像》,赠送给了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梅原龙三郎画廊。其实,与其说是“赠送”,不如说“归还”更确切些,因为这幅画原本就是大师送给我的。

梅原龙三郎大师是日本油画界的泰斗,关于他的履历和成就,我想没必要再赘述了。梅原大师和我都属鼠,他比我年长三轮,已经八十八岁了。梅原大师是日本艺术院院士,曾荣获日本文化勋章和法国“司令勋位”文化勋章,成就光灿夺目,而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们两人的差距是如此悬殊,让我觉得自己不可高攀,但梅原大师却对我非常客气友善,这个世界可真是奇妙。

一九六九年六月,梅原大师从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作品中,选取了十二幅自己的画作,在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设立了“梅原龙三郎画廊”。

自画像 一九〇八年

黄金首饰 一九一三年

静物 一九一六年

热海风景 一九一七年

戛纳 一九二〇年

城山 一九三七年

玫瑰 一九三九年

长安街 一九四〇年

北京的秋天 一九四二年

喷烟 一九五〇年

戛纳 一九六二年

戛纳 一九六八年

这十二幅画作按照创作年代,追踪了梅原大师的创作轨迹。梅原大师的作品中,人物相关的画作很少,尤其是肖像画则更少。这幅《高峰秀子像》是极少数肖像画中,大师非常中意的一幅。因此,我们夫妇想:“我们死后,这件宝物会流落何处呢?如果连去向都不知晓的话,那就太对不起梅原大师了。”

每次我们夫妇谈到梅原大师时,都会十分担心我们一直珍藏的这幅肖像画的着落。我们常称梅原大师为“梅哥斯”,即“梅原哥斯拉”的略称,这是我们对梅原大师充满敬意的爱称。我们夫妇将我们敬畏的超人都尊称为“哥斯拉”。谷崎润一郎是“谷哥斯”,梅原龙三郎是“梅哥斯”。人们称为“大师”的人物却被我们称作“哥斯拉”这一虚幻的动物,这种比方可能有些失敬。但是,“哥斯拉”能独手折断金刚,用手掌击落空中飞翔的飞机,正因为“哥斯拉”式的人物对这些事毫不在话下,所以我们带着深深的敬意,大声地喊:“梅哥斯,万岁!”

我和“梅哥斯”的交情已有二十五年之久。在这期间,他给予我物质和精神上的恩惠,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简直比山高,比海还要深。然而,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已是这个年纪的我却没能对他有丝毫的回报。

正在创作《高峰秀子像》的梅原龙三郎

诚然,我把《高峰秀子像》捐赠给梅原画廊,不能说是一种“报恩”,而只能叫作“归还”。不过,把这幅画完好无损地送回它应该去的地方,“梅哥斯”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我也心里踏实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不应该收取梅原龙三郎的画作,这等同于收取了一大笔金钱。

“梅哥斯”说过:

“我的画一旦到了市面上,可能会成为商品,但只要画在我家里,就是免费的。只要是我说给你的,你只要默默收下就行,不要当它是我送给你的。”

即便他这样说,我还是不应该收下的。我知道梅原龙三郎画画的样子,这时的梅原龙三郎不再是那个戴着孙女的假发瞎胡闹,把自己的饭食喂给自己的爱犬,满脸慈爱的梅原龙三郎了,他全身心地专注于他的左手(梅哥斯是个左撇子),他将眼光投向画画对象的那一瞬间,眼神如同愤怒的不动明王般锐利,他的身体不停地左右摆动,好几次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沾着绘画颜料的手很不耐烦的样子往和服上一蹭,因呼吸急促,他的胸口一起一伏,这时他的生命力宛如化作了火焰发射器,朝着画布喷泻出来,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他这副工作时的样子。虽然他说“你只要默默收下就行,不要当它是我送给你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收下。的确,梅原龙三郎的画作就意味着金钱,收取他的画作,对我来说,就是在掠夺梅原龙三郎的一部分生命,甚至让我产生一种罪恶感。

不仅仅是画家,也许任何职业都是这样,人们为了生存,认真工作,其实就是在一点点地出售自己的生命力吧。每当我看到梅哥斯的作品,仿佛看到了他的生命。

捐赠《高峰秀子像》后,我收到了两份奖状、一枚银色的勋章和叠放在一个精美的、镶有梨皮泥金画的杯座上的三个木杯。奖状上这样写道:

鉴于您一九七四年三月向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赠画一幅,根据奖励条例,兹授予您暗蓝色绶带勋章,以资表彰。

为表彰您致力于公益事业,捐赠私有财产,功绩卓著,现授予您暗蓝色绶带勋章及木杯一套。

内阁总理大臣 三木武夫


我呆呆地望着这些奖章、奖状和奖杯,心里非常郁闷。“捐赠私有财产”,我的确是这样做了,之所以给我颁发奖章,也许是因为政府有相关规定和制度,我也不能怨恨美术馆和总理大臣。不过……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之所以捐赠,只是出于“梅哥斯会为此感到高兴”而已,没想到会多出这些事来,真是让人遗憾。

至今为止,我在事业上获得过许多表演奖,也获得过政府部门的艺术嘉奖,那时我都是高高兴兴、心无芥蒂地去领奖。而这次获奖,我的心情为什么会这么不痛快呢?说实话,我自己无法理解。

我把系着暗蓝色绶带的勋章装进了提包里,因为那天晚上恰好梅哥斯约我去吃饭。吃饭时,我便从提包里取出勋章拿给梅公看,说道:

“老师您看,那幅画,如今变成了这件东西。”

“噢……那幅画变成了这件东西啊?真对不住你啊!”

我明白梅哥斯的话的意思,只是这三言两语的交谈,我心中的别扭便顿时消失了,我决定再也不去想勋章的事了。

捐赠给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的《高峰秀子像》让我无比怀念,那幅画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用二三十枚勋章也换不来,它是我的宝贝……这幅画创作于一九五〇年的秋天,那时我正在轻井泽拍摄《卡门归乡》的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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