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勋章》
勋章
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一辈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就像个造粪机器吧。
当然,人的一生,总会碰上风浪、山坡和障碍。有的人把其称作考验,有的人把其称作苦难。然而,无论多么不幸的人,我想都有其“人生之花盛开的时候”。即便他的“人生之花”在别人看来不值一提,就如同勿忘我和蒲公英一样,但毕竟也是花。
当我们老了,回首过往的时候,一定会有几桩让我们在暗夜中看见明亮,让我们感到温暖的往事,那就是“人生之花盛开的时候”。有的人做买卖赚了大钱,有的人荣获诺贝尔奖而功勋卓著,这些都是“人生之花”。从我个人的人生历程来看,结识了许多优秀杰出人物的时期就是我的“人生之花盛开的时候”。什么是优秀杰出人物,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打个比方说,就是“因同处于一个时代,让我感到幸福的人”。
由于演员职业的关系,我接触人的机会多了,而且由于偶然机会,结识了许多优秀人物。譬如,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新村出、杉村春子、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木下惠介等,不胜枚举。当然,优秀人物不仅仅是那些被称作“老师”、功勋卓著的知名人士,还包括一些普通人,他们没有一份好的收入,但工作出色,人品高尚,这样的人我也认识不少。能得到这些优秀人物的关心,与他们共事,是我最大的骄傲。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二日,一个秋高气爽、略感凉意的下午,在东京世田谷区的一座小寺院里举行了一场简朴的追悼会。寺院门前一条细小的石板路两侧,摆满了大花环,显得有些不相称。送来花环的有三船敏郎以及众多电影演员。花环又大又豪华,但是追悼会非常简朴。我到达寺院的时候,正殿传来念经的声音,葬礼正在举行。我呆呆地站在灵堂内,听着念经声,内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以让自己接受眼前这个现实。
“脑溢血,猝然去世,终年五十八岁。”
念完经后,开始致悼词,一个好像是在三船敏郎制作团队工作的导演助理,我没看到他的脸,听声音年纪很轻。
“小林重雄君……还是让我叫你‘阿重’吧……你丢下我们这些年轻人……明天开始我们该靠谁呢……我们该向谁请教呢?……”声音突然中断了,变成了哽咽声。
“阿重”就是小林重雄,两天前的十一月十日,他还在担任三船敏郎制作团队的化妆师,此前,小林君是东宝电影公司的一名员工,他是日本最有名的发型师。一九三七年,自从我从松竹电影公司调到东宝电影公司开始,他就在发型部隔壁的发型室工作。当时,他只有二十岁,身体略微有点发胖,不热情,沉默寡言,与“假发师”的形象完全不符,一年到头默默地在发网上植入一根一根头发。后来,我听他本人讲,他的最初志向并不是当一名假发师,而是当一名电影导演。据说,他看的电影比谁都多,电影技术比谁都精通,喜欢读书和游泳。他做假发和女演员的假睫毛的技术确实高超。当人手不足的时候,他还能临时担任一名优秀的助理导演,他丰富的经验和知识让一些初出茅庐的电影导演震撼不已。发型师要制作古装剧中演员的假发,现代剧中演员的假胡须,植眉毛和染发。阿重是个工作狂,不知是因为不满足于发型师的工作量,还是由于受到外国电影化妆技术的启发,除了镊子、清漆和粉底霜等材料,他还准备了几支细描笔、砚台和墨,在老人扮演者的脸上画皱纹、点雀斑和染黑牙以做出虫牙效果,成为一名化妆师后,他的工作范围比发型师前进了一二百步,实现了很大的飞跃。
每天早上八点,阿重准时来上班。微胖的他头戴鸭舌帽、裤兜里掖着电影脚本一出现,早已等候他多时的演员们,总是“阿重、阿重”地叫着,把他团团围住,有让他做新睫毛的,还有让他贴假胡须的。真可谓炙手可热!阿重连摘掉鸭舌帽的空暇都没有,他挽起袖子,嘴里叼着细描笔,宛如治疗疑难杂症的名医一样,专心致志地逐一给演员们化妆。他那胖乎乎的手指,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暖乎乎的。
我在《粗暴》中扮演阿岛时的倒眉和在《放浪记》中扮演林芙美子时的下垂眉都是阿重每天为我描的……
年轻助理导演的悼词仍在继续。
“阿重,你不是说因为工作太忙,从来没有带你夫人去旅游过吗?……你常念叨:有一天想带夫人去个什么地方,为什么突然扔下大家,自己却不见了呢?”
被扔下的人当中也包括我,在两部非常令人怀念的电影中,我曾受到过阿重的特别关照。一部是一九六〇年由木下惠介导演的《笛吹川》,另一部是一九六二年由松山善三导演的《山河》,这两部影片均为松竹电影公司的作品。在《笛吹川》里,我扮演了一个从十八岁到八十五岁的女性,在《山河》里,我扮演的女主人公年纪跨度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演的都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九五四年,我曾在木下惠介导演的《二十四只眼睛》一片中扮演过一个四十五岁的女性,但扮演八十五岁的老人,还是第一次,我对化妆也没有信心。若无阿重来给我化妆,心里更是不踏实。于是,在与松竹电影公司签署演出合同时,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从东宝电影公司借来小林重雄。”后来,这一要求终于被松竹电影公司接受,于是,胖乎乎的阿重跟着我来到了大船制片厂。
“看你阿重怎么把我变成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太婆?”我兴奋极了,内心充满了期待。
试妆那天,阿重从包里取出了一只圆罐子,里面装着一种类似透明固体油一样的东西。
“这个,叫塑胶。”
阿重说着,便把那黏乎乎的东西涂满我的脸,足足有五毫米厚。接下来,用茶色的墨汁勾勒,再抹上粉。然后,他手里拿着一块纤细的小竹片,盯着我的脸仔细琢磨了一番。过了一会儿,他像个雕刻家,用小竹片在我的脸上勾勒出一条条皱纹。
“因为外景多……即使化了皱纹,在太阳光照射下还是会消失……”
至今我都记忆犹新,当时木下惠介和摄影师楠田看到我化好妆的脸时,简直惊呆了。
顺便再谈一件题外事,《笛吹川》上映后,有人对我说:
“我看了《笛吹川》,你怎么没出场呀?”
“哎呀,里面不是有位老太婆吗,那就是我啊!”
“啊?那位老太婆?真的吗?……”
阿重的化妆技术就是这样高超。《山河》一片,讲述的是作为政府移民,漂洋过海、旅居夏威夷的三代日本劳工的故事。出演这部影片的,还有小林桂树、田村高广和久我美子等人,我们扮演的角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变老。这次,我又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阿重,把他拉到夏威夷的外景地。除了扮演女主人公外,我还兼任全部角色的服装设计。每天拍完外景回来,等导演的第二天摄制计划出来后,我便在饭店的房间里熨衣服,或拿着故意弄脏的服装满楼跑,挨个送到演员们的手里。外景组的工作人员很少,一个人要干三五个人的活儿。担任发型师的坂井干起了洗衣做饭的活儿,担任化妆师的阿重也要帮忙推摄影车,有时还要跳下水里,为摄影用小船引路。等到摄制组工作人员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精疲力竭地躺下休息之后,阿重和我还必须把一大堆服装抬到阳台。当时第一代移民在甘蔗地和菠萝地干活的装扮是参考了老照片或向夏威夷当地的第一代移民打听后设计的,因为都是新的,不符合实际情况。于是,阿重和我用锉刀和浮石将衣服一件件磨破,一干起来就忘了时间。我的手磨起了水泡,痛得直喊:“手好痛啊!”阿重默不作声地磨着,不肯放下手中的浮石。
“阿重永远离开了我们……”
灵堂里最后的告别仪式结束了,传出了“叮叮”锤打棺木的声音,我双手捂住了耳朵。不一会儿,灵车停在了我的面前,随后,阿重的灵柩从灵堂抬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棺木,泪水如泉涌般流下来。我看见身材高大的黑泽明导演呆呆地站在灵柩车的对面,阿重是黑泽明导演的《泥醉天使》、《用心棒》、《底下层》等作品不可或缺的功臣。
现在回想起这些来,我对失去阿重的惋惜和悲伤之情仍难以言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想念他,阿重的离去为何让我如此悲伤?或许,是因为他是我的一个特殊的同事吧,他直接用手指碰过我的脸,他工作认真起来,用嘴舔过的手指擦拭我的鼻头,用自己的唾液弄淡细描笔,然后给我画眉毛。我的脸能感受到阿重呼吸的气息,他的脸常常离我的脸很近很近。
阿重下葬后没过几天,早报上刊登了秋季授勋的消息,上面登载了长长的荣获勋章者的名单和他们笑容满面的照片以及授勋者的贺词,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阿重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
“上面没有阿重的名字……可阿重完全有资格接受最高勋章……”
可是,假设要授予阿重勋章,阿重准会笑着说:“我不要什么勋章。”
“是啊!有点乖僻、性格腼腆的阿重肯定不会要什么勋章的,阿重本人就是日本电影界一枚值得骄傲、闪耀的勋章!……勋章是不需要勋章的。”
《粗暴》(一九五七年,东宝)的女主人公阿岛
但是,我真希望能看到阿重一副生气、为难的表情去接受勋章时的情景!阿重在工作上是一名日本一流的化妆师,是年轻人的好前辈,在家里是一名老实忠厚的丈夫和供三个女儿上了大学的父亲,他有这么多卓越的成绩,却没有得到任何褒奖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阿重,你听见了吗?我们几十名、数百名曾经得到过你关照的演员都在对你说:
“阿重,谢谢你!你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