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一个心愿》
一个心愿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导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日本迅速发动了一场侵略亚洲大陆的战争。
战火从华北蔓延到上海,日军在上海登陆,接着占领南京。日本战败后,在东京审判时,日军被追究责任,才得知日军犯下的滔天大罪——南京大屠杀这一事实,而在战时,我们并不知情。我们日日夜夜沉醉于辉煌的战果当中,报纸上醒目地印有“南京沦陷”四个大字,我们欢欣雀跃,提着灯笼上街游行,高呼万岁。
胜利的捷报传来,多么勇猛啊!既然立誓离开家乡,就誓死立下功劳吧!
当时,整个日本到处都可以听到《露营之歌》的歌声,街头巷尾竖立着“祝你出征胜利”、“祈祷武运长久”之类的标语。士兵们手提奉公袋,乘火车离去,街道上抱着“千人针”布的母亲、女儿们满脸愁云。
对于住在千驮谷的平山一家来说,巴是顶梁柱,但他也撇下好不容易步入正轨的小饭馆和一家老小,应征入伍了。
我也十三岁了,终于不用再演男孩子了,但是十三岁这个年龄,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既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处于进退两难,非常难办的一个年龄。作为演员,同样是一个“半拉子”的年龄,很多儿童演员打从这个年龄便一蹶不振,不知不觉就从银幕上销声匿迹。
一九二九年,只有五岁的我作为儿童演员登上银幕。之后我从一个女娃娃变成一个儿童,再变成一个少女,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十三岁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电影制片厂当一名女演员。不知道应该说我是个成熟稳重还是个有些傻气的人,当时的我无欲无求,犹如随波逐流的一艘竹叶船一样。
我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却得到制片厂人们的疼爱。那些喜欢我的人,也许本性就喜欢孩子吧。我从不记得有人卑鄙地嘲笑过我,也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好的刺激。比如,当大人们在舞台的角落谈论一些下流事,谈得正欢时,由于我的突然出现,他们立刻改变话题,以让我能融入其中,显示出了对我的关照。还是个孩子的我不懂什么是下流事,但是当我看到他们突然尴尬地止住话题时,我也能判断出“他们在说一些我不能听的话”。制片厂的工作环境简陋,却在善良的大人们的关爱中健康成长,我是多么幸福啊!我要对他们表示感谢,不过他们似乎对我有点过于娇惯了。
十二岁时,第一次来月经,我大喊:“屁股流血了!”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这时起,我开始对自己没知识、没文化感到苦恼。和同龄女孩子比起来,我是多么无知啊!现在,有些人自暴自弃地不断叫嚣:“即使是大学毕业,也有白痴啊!”但是,当时的我很单纯,骂自己是个“小学都没好好读完的可怜虫”,嫉妒那些同龄女孩子。
我三十岁时和松山善三结婚,他看我不太会两位数的乘法,起初还以为我是假装的,但是后来才知道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我连九九乘法表都没记全,于是他教我乘法和除法运算。一有不懂的字,我就翻阅起报纸杂志,找与其相似的字。他见此情景,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过后,他带我去神田区的书店,给我买了一本《国语词典》,并教会了我查字典的方法。在三十岁前,我没有查过词典,更不知道还有《汉和大词典》这么神奇的书。所以,我在结婚的同时,身边还多了一名免费的家庭教师。
话题转移一下,说到学习,我很想好好地学习。虽然我并不喜欢坐在书桌前,但我坚决认为不学习是不行的。可是,我整日来往于大森的家和大船制片厂之间,经济上和时间上,不可能去上女校,但是我非常想成为一名穿着校服的女生。在我的心中也一直有这么一个愿望。并不是我喜欢才进制片厂的,我并不留恋演员工作,甚至还想过要逃离电影界。但是,我离开电影界后,又能干什么呢?我的处境不可能让我安心去上女校,只有靠自己去挣学费和伙食费。那么,该怎么办呢?我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有一天,德大寺哥哥在制片厂叫住了我。
“秀子,去宝塚看歌剧吗?什么时候有空?”
哥哥邀请我的话,我都会满口答应。我们高兴地商定了去宝塚看歌剧的时间,还拉好了勾。约好的那天晚上,我穿上仅有的一件人造丝和服,系上一条黄色腰带。我们坐在德大寺伸买的一等席里,观看宝塚少女歌剧。那是一个深受人们狂热般的喜爱、令人心醉的华美舞台。演技高超的小夜福子、歌喉动听的苇原邦子、舞姿优美的神代锦,还有擅长跳日本舞蹈的天津乙女……舞台两侧的花道站满黑色和服外套绿色裙裤、严肃的宝塚少女。她们优美的合唱……一瞬间,我感觉绿色裙裤在我的眼前散发出朦胧的光,将我的双眼蒙住。
“要不要加入宝塚少女歌剧团呢!”在那不久后,我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自我当上儿童演员开始,几乎所有的女电影演员都是从银座、新宿附近咖啡店的女招待或被称作“巧克力女孩”的饼干公司的模特中选拔而出,只要长得好看就行,根本不管有没有表演才能,当然也不需要有学历。及川道子和冈田嘉子则是两位“才色兼备”的女演员。
当时,养母常说:“今后的女演员,即便不是大学毕业,至少也必须是女校毕业。”养母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对我一定充满了期待,但是当时的处境非常艰难。
我长大后,接二连三的工作让我忙得团团转,后来又被捧为知名儿童演员,登上了报纸和电影杂志,就再也听不到养母提“女校”了。
曾经在养母心中对自己以及对我的希望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种不屑和嘲笑。她充满鄙视地说道:“女校算什么!只要演戏演得好,有名气了,就胜利了!”女校在她看来,不值一提。但是,养母在我心中种下的“女校”这颗种子,在被她丢弃的时候,却在我的心中发了芽。在很久以前,养母就亲手将这颗种子埋在了我的内心深处。现在,我一边回忆着过去,一边想感谢我的养母。
宝塚少女歌剧团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东海林家的时候,教我跳社交舞的宝塚学生曾带我去过几次后台,和天津乙女、神代锦都面熟。加入宝塚的话,不管是选择声乐、西洋舞蹈,还是日本舞蹈,可以一边在池田的女校上学,一边在艺术道路上学习,那里还有老师和朋友,简直是“一箭三雕”。但是,养母对我这一想法会如何反应呢?从四岁到十三岁,我们母女俩就像一双筷子一样,谁也缺不了谁,相依为命。去东海林家里时,养母甚至丢下养父不管,来陪伴我。然而,又不能带着养母住进宝塚的宿舍,和养母摊牌的话,她会生气,还是会哭泣呢?
“试试看吧,不行的话,就老样子吧!”我暗暗下定决心,一个晚上,嘟嘟囔囔地对养母说道:
“我想加入宝塚,不知你……”
“就是那个少女宝塚?”
“妈妈,您觉得呢?”
“……”
“妈妈,您觉得呢?”
“……”
一时间,养母一副吃惊的表情,但是她既没有哭,也没有生气,我有些泄气了。养母为了接济祖父一家,本想经营出租屋的,不久前向制片厂演员课长古田借钱遭到拒绝,对课长怀恨在心,正在处心积虑地想怎么报复他,对于女儿的未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养母就是这样一个人:性格温和而又强悍有力,待人特别好,又给人造成麻烦。
如果对方辜负了她的话,便会毫不留情面,明天的事情会认真考虑,但后天的事情则要等到明天去考虑。养母心不在焉地说道:
“过两天,我找人问问看吧。”
我有些后悔和养母讲了去宝塚的打算,我预感到问题似乎在朝与我想象的相反方向发展,我深感不安。
关于“加入宝塚”,我们母女首先来到新桥表演歌舞场的后台,找到花柳章太郎,我挑开印有“花柳章太郎丈江”字样的暖帘,走了进去。章太郎声音爽朗地喊道:“哎呀,秀子,欢迎欢迎!”
一九三二年,我七岁时,在明治座剧场演出话剧《松风村雨》,我扮演花柳章太郎的女儿,深受他的喜爱,之后在大阪的松竹座剧场上演的话剧《谷底》中,再次扮演母女。从那以后,只要一有机会,我和养母就到明治座剧场或表演歌舞场的后台来看望花柳章太郎。花柳章太郎一边化妆,一边看着镜子中的我,欢迎我们到来。养母叨叨不停地讲述来由,花柳章太郎“哦……哦……”应答着,这时,发型师拿来岛田的假发,服装师也来给他换衣服,花柳章太郎便说道:
“我明白了,秀子妈妈,是想去宝塚吧,有个人比我知道得更详细,我给你介绍一下,去和她商量商量吧!”
花柳章太郎向我们介绍的人是水谷八重子,养母又絮絮叨叨了一番,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讲,倒是被水谷八重子的风度和美丽吸引住了,真不敢相信她是这个世界的人。那时,她正准备登台演出,在她的身体四周,弥漫着一种冷酷的氛围。她面带微笑,眼睛闪现出光芒,可以看得出她在认真聆听养母的话,她小声地应和着。与尽是娇声嗲气、充满华丽色彩的花柳章太郎的房间有所不同,她的房间十分安静……她的弟子们进进出出时,也都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响……房间寂静无声。
偏离一下话题,这是一九六七年二月的事了。我和丈夫的媒人川口松太郎问我:“三月份,我的话剧《樱山污染》要上演,你要不要试一试给我们设计一下服装?”我欣然接受了下来。此前,我做过四五部电影的服装指导,所以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是,后来发现舞台服装的远视效果、照明效果和舞台布景的协调都与电影服装设计有很大的不同,我有点慌了。我不停地奔走于各家和服店,心里不免后悔起来:“真是接了份难办的差事啊!”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樱山污染》是部现代剧,水谷八重子扮演的女主角是一名性情古怪的女子。主角的服装定不下来的话,配角波乃久里子、川口晶的服装也没法定下来。我抱头苦思冥想,只要能找到一件可以表现出女主角性格的和服,其他就自然好办了。由于准备时间仓促,来不及用白布染制。而且费用有限,中意的布料又太贵,备齐了女主角的衣服,其他人的衣服就没钱买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件认为可行的衣服,由于是三月公演,所以选择了樱花图案的布料,水墨浓淡晕染的绉绸上,朵朵白色樱花宛如一片片飘浮的云朵。朱红色的和服腰带故意裁成半幅,系腰带时不用细绦带系紧。我把这件樱花和服以及其他两三件备用的和服装进一个大包袱袋里,来到明治剧场水谷八重子的化妆室。水谷八重子仍然很有风度,随着年龄增长,似乎更丰姿宜人。我顿时失去了信心,畏缩了起来。
“您可能会不满意。”
“不。”她小声打断了我的话,温柔的微笑堆满她的面颊。
“没关系,我相信你,就拜托你了,让你多费心了。”她从镜子前转身面向我,低头向我道谢,我立刻起身,高兴得简直想跳起舞来。
我并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害羞,但感觉又和害羞不一样。能得到女神般的水谷八重子的信任,让我受宠若惊,甚至惊魂失魄。
该剧第一天在歌舞演艺场上演时,我和川口松太郎并排坐在观众席上等待帷幕徐徐打开,我紧张得心怦怦直跳。舞台照明昏暗,聚光灯慢慢打在水谷八重子身上。她身穿我给她设计的樱花和服,故意没穿内衬衣,裙摆后面拖得很长,腰间系着一条半幅朱红色的腰带,梳在颈脖处的发髻好像要散落下来般,与和服搭配得非常好,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妖艳。
“很不错啊!秀子。”川口松太郎小声说道。
“谢谢您,川口先生,谢谢您,水谷先生。”
话还没出口,又咽了回去,我盯着舞台上的水谷八重子,差点流下了眼泪。
第一次见水谷八重子后大约一周左右,我们母女接到了花柳章太郎的徒弟打来的电话,于是再次来到歌舞表演场。原本以为是和花柳章太郎与水谷八重子共同商量加入宝塚的事,没想到的是一个“决定性的答案”在等着我们。
水谷八重子找到宝塚的小林一三校长商量了我加入宝塚的事情,小林校长一听到我的名字,爽快地答应道:“请她一定要来啊!”甚至还应允了一些优惠条件:“当然是免试入学,出道时可以安排一个角色给她。”在回家的电车里,我和养母的心情完全不同。养母十分感激小林校长,说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待人热心,看来大家都很认可你啊!”
但是,我的心情则有些不一样:“又受到了特殊待遇呢!”为了不辜负别人的期望,就要承受痛苦。
可是,火车一旦驶出,就停不下来,撒下的种子,还没到时候就发了芽。转眼间,我加入宝塚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如果照这么走下去的话,没有几个月,我就会成为身穿黑色和服外套绿色裙裤的宝塚少女中的一员。但是,我的命运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逆转,这完全出乎我们母女的预料,这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广告照片为我撮合的不解之缘。
一九六七年,我和川口松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