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钻石》
钻石
英国首相丘吉尔是一位著名的绘画收藏家,对画作独具慧眼。不仅如此,他还以擅长画画而知名。
一九四七年,一个名为“丘吉尔会”的业余美术爱好者团体组织成立,这个团体至今还在继续活动。这个团体组织由梅原龙三郎担任最高顾问,当初,老师只有石川滋彦一人,后来,宫田重雄、益田义信、伊原宇三郎、猪熊弦一郎、佐藤敬、胁田和、硲伊之助和高野三三男等知名人士也担任了该组织的老师。
“丘吉尔会”的学生分为男子组和女子组。男子组以中年头发已白的藤山爱一郎为首,有田村泰次郎、横山隆一、伊志井宽、石川达三、山田三郎太、森雅之、宇野重吉、藤浦洸、杉浦幸雄、清水将夫和林谦一等人;女子组有佐藤美子、长门美保、牧芙佐子、柴田早苗和我。真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个团体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是些爱玩的人,而且,组织刚成立时,老师的人数竟超过了学生。
“丘吉尔会”创立时,只有八名成员。我们聚集在新桥站附近一家叫“蚁屋”的小吃店里,一边品尝着豆沙馅包,一边筹划“丘吉尔会”的未来发展,从小就喜欢画画的我也是其创立者之一。创立仪式一结束,学生们还不会画圆和四边形,便兴致勃勃地跑到画具店购买了写生本、炭精笔、画架、画布等各种绘画工具。此外,大家还订做了绣有“丘吉尔”姓名首字母“C”字的短衫,戴上了贝雷帽,真是好不热闹。我们还商定,每周六下午学习素描,画室在当时银座泰明小学前面的“电影世界社”的早田摄影棚里。我们这个组织条件优越,就是免收学费、会费和画室租用费。
好像是第一天上素描课吧,场面很是混乱,学生连画架都不会支,老师忙得手忙脚乱,浑身是汗,从炭精笔的用法到写生本的拿法都必须一一来教。虽说是素描课,但不可能像美术学校那样,以石膏像和模特作为写生对象,学生们也不想那样画,于是突然就画起了裸体人体模特,这本来就会一团糟。画室里老师和学生混杂在一起,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学生中最不会画画,总是吃亏的人就是笑嘻嘻、儒雅、惹人喜爱的藤山爱一郎。我没有问过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拿过炭精笔,但他似乎的确不擅长画画。他本来想画模特的全身像,但画到模特的腰部时,画布就不够用了,如果从画布的顶端开始画时,这回画布的下方又空出了三分之二的空白。素描课结束后,被老师和捣蛋学生们团团围住,成为大家的话题的,肯定是藤山爱一郎。但是,任何人都有可取之处,那就是有钱人藤山爱一郎的绘画材料。趁他盯着画布的时候,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水虎鱼一样“袭击”他。
“藤山,炭精笔我忘带了,借我一支吧。”
“我白色的颜料用完了,借我一些吧。”藤山的绘画箱里装满了高档英国制炭精笔、法国制绘画工具,我们迅速地展开“掠夺”攻势。每当这时,藤山总是一脸笑嘻嘻地,非常大方地回答道:“好的!好的!”即便绘画箱变得空空如也,他也不会变得粗鲁,乱发脾气,而是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教养来。
专心画完画后,肚子开始饿了。傍晚,老师和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走在街头,来到附近的面馆吃面。宫田重雄喊道:“给我来碗馄饨面!”益田义信喊道:“给我来碗烧卖面!”藤山爱一郎喊道:“给我来碗叉烧面!”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饥肠辘辘地等待着面食的到来。“丘吉尔会”规定结账不实行均分制,而是各付各的。藤山爱一郎没有五元、十元的零钱,只能来来回回将纸币换成零钱,他那在桌上数钱的样子,与其说让人同情,还不如说可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每逢春、秋之际,大家常常组织起来,背着画架、画板去箱根或千叶县的佐原,进行一日游写生旅行。我们这些学生都是绘画门外汉,但到了旅游地后却个个变成了专业人士。
大家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放下工作安排的旅行,所以说实话,与其说是写生,大家更想好好玩一玩。户外写生结束后,大家便回到旅馆举行宴会。
“全体集合!”的号令一下,在一间大房子里大家立即贴墙而站,由老师一一检阅学生当天完成或未完成以及失败的“画作”,并评选出获奖作品。既不存在谁走后门,也没有贿赂,所以评选工作非常公平透明。评选活动不仅设有最优奖,还有最差奖,最差奖获得者往往是藤山爱一郎。
“丘吉尔会”的聚会,面向观者从左往右:藤山爱一郎、高峰秀子、石川达三、高桥丰
我前面写到:藤山爱一郎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很低能,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后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成员都退出了“丘吉尔会”,只有藤山爱一郎坚持了下来,因为他的认真,或者说是他的坚持不懈,他一直坚持去上课,默默努力。俗话说:功到自然成。坚持了十几年后,令人吃惊的是,他现在终于成了第二个丘吉尔。他的画竟被选中做杂志的封面,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画竟然有了销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与其当一名政治家,被评为‘真丝手帕’,还不如一心在职业画家这条路上走下去,说不定早就成了‘日本的塞尚’”,关于这一点,我无法断定,但是我要深深地自我反省,因为我曾对藤山爱一郎的画出言不逊:“这画的是什么呀?”藤山先生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让人非常钦佩。
表面上颇为严肃的作品评选会结束后,我们又开始了丰富多彩的娱乐性宴会。有各种游戏、绝招表演、幸运抽奖等活动。“丘吉尔会”平均年龄有五十岁左右,藤山爱一郎也是一把年纪了,仍然和我们一起玩踩气球、比赛吃面包等,纵然平时有天大的烦心事,此时此刻,也会顿时感到轻松愉快起来,席间非常热闹。
我前面写到过,我从没有乱花过钱,也不记得曾痛痛快快地玩过。现在想来,那时参加“丘吉尔会”,是我唯一的快乐和轻松时光。那时,我的身边全是些与我有着利害关系的人,所以在参加“丘吉尔会”的那几个小时,是我最开朗,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放松,甚至起到了洗涤生命的作用。
在这个团体里,很多人都很喜爱我。宫田和益田还曾带我去位于麻布龙土町的梅原龙三郎家拜访。已故的宫田重雄的全家人都很喜欢我,“丘吉尔会”的活动结束之后,我常常到位于吉祥寺的宫田家去玩。每次去,节子夫人和他们的女儿洋子小姐都要亲手做饭款待我。我习惯了长年累月和养母两个人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比起让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来,开朗、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更让我羡慕。我还常在他家留宿,第二天一早再回家。
一九五五年,我结婚的时候,宫田重雄知道我一贫如洗,于是,他送给我一个埃及的小盒子表示庆贺,里面附有一张贺卡,写着:“快拿现金!”里面竟然装的是五万日元现金!这份周到和人情,让我至今难忘。
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便退出了“丘吉尔会”,并不是因为跟不上,而是因为愤怒至极而退出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抱着写真本,兴冲冲地走上通往画室的台阶。但是,在那里等待我的不是其他成员和老师,而是杂志记者和摄影师。在画室里,他们竟然把照相机对准了我画夹上的画板。这样一来,我内心再强大,也没法平心静气地画画了。我倔强地不动笔,他们这些人就在一旁一直等我动笔,时间白白地浪费了,他们一直等到天黑。随着“丘吉尔会”的名声越来越大,我的受害程度也越来越大。无论是在画室,还是外出写生,周刊杂志、画报、电影杂志的摄影师和记者们纷纷尾随而来。这样一来,不仅无法享受外出写生旅行,反而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唯一的乐趣受到了干扰,很是气愤,但更令我痛苦的是给其他成员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当时,我如果与成员们商量的话,热情的成员或许会挽留我。但是,我还是默默地、义愤填膺地一点点远离“丘吉尔会”。我虽气愤难当,但又无处发泄。当时,让我生气的也许是因为“演员没有个人隐私”。
我曾多次回答过人们关于此事的提问。
“您是‘丘吉尔会’的成员吧?”
“是的,曾经是。”
“现在您还画画吗?”
“不画,很早就不画了。”
“那您不是‘丘吉尔会’的成员吗?”
“我只是发起人之一。”
“既然是发起人,应该是画过画的吧。”
“我说了不画,不画。”
“真奇怪啊!”
“的确,是很奇怪。”
对方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也板起面孔装作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这句话是谷崎润一郎所作,但是表达出了我的心声。
“自己的内心是独一无二的,除了自己,无人能懂。”
我虽然退出了“丘吉尔会”,但感情上依然与之藕断丝连。我收集画册,购买美术杂志,到处参观画廊和画展。在欧洲画中,我喜欢鲁奥和梵高的画,在日本画中,我喜欢前田青邨、村上华岳和梅原龙三郎的画,被他们那绚烂华丽、刚劲有力的画风迷倒。那时,我曾倾囊购买过梅原龙三郎的四号静物画和岸田刘生的铅笔画《丽子像》。
当时,我家的房子新修建好,或许觉得我是知名演员,所以很有钱吧,形形色色的卖东西的人出入我家。或许是因为那段时期税制发生改变,皇族家宅和财团为财产税费尽心机,一些出售人吹嘘自己出售的物品是皇族所有物,带来镶嵌宝石的头饰、珍珠项链、银制餐具等物品。
我不是女王,镶嵌钻石和绿宝石的头饰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所以笑着婉拒了。当我看到装在精美的两层桐木盒子里的珍珠项链时,我心痛地想:“这些珍珠死了!”只见珍珠直径达十毫米的项链用棉布包裹着,经历了战争时期,珍珠就像腐烂了的鱼的眼珠一样色泽混浊。出售的物品当中,宝石类最多。一天,我遇见了一颗三克拉纯白色的美丽钻石,据说它曾是一位有名财阀的所有物。
于梅原家中,左起:我、宫田重雄、梅原龙三郎
在此之前,我曾在美国占领军的军人服务社买过一块俗称为“南京虫”的金表,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任何首饰。想买的话,也并不是买不起,固执的我不喜欢不好不坏的东西,要买就买最好的。据说这颗钻石来自伦敦的一家珠宝店,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地被带到日本,它的确高贵美丽得无可挑剔。钻石发出夺目的七彩光芒,就像一位寻求买主、感叹自己不幸身世的良家女子一般,它的价格是一百二十万日元。我把闪耀的四角形钻石和身穿黑西装端坐着、像管家一样的老人留在楼上,跑下楼去。最近刚好收到一笔较大数目的演出费,有将近两百万日元,我来到起居室,伸出一只手,对养母说:
“妈妈,给我一百二十万日元。”
“? !”养母摆出一副架势盯着我,很是吃惊的样子。
此前,我从来没有拿过,也没有数过自己劳动所得的钱,除了养母放在我钱包里的零花钱,我从没有向养母要过钱。养母听说我要买钻石,面露难色地数着纸钞,什么话也不说便将钱放在了暖炉桌子上。
老人收下一百二十万日元,折好放入手提包内,四角形钻石归我所有了,我太高兴了,它是那么美丽,我将这颗宛如皇后的泪滴般的钻石放在手心,仔细端详,心想:“今晚一定能做一个好梦。”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坐在餐桌前的养母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我买了价格昂贵的钻石,所以她不高兴了。”我心里很焦急,不知她会对我说些什么。我默默地吃完饭,跟养母打了声招呼:“我走了!”然后,来到走廊。一旦我提了钻石的事,最后就不可能那么简单收场,在我上班前,我最讨厌养母说一些让我不高兴的话。
我返回二楼房间拿剧本,走到走廊时,刚好碰见养母从里屋跑向门口。养母突然拿起放在门口旁边的一把带扶手的大椅子,朝蹲在门前水泥地上穿鞋的我扔过来。我为了躲避开,靠在了门口玻璃门上,发出巨大响声,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养母劈头盖脸地骂起我来:
“我这个当妈的要买钻石还说得过去,你一个做女儿的竟然……给我把钻石拿来!”养母大叫着,鞋也不穿地冲到门前的水泥地上。就在这时,我的亲生父亲锦司死死地抱住了养母,用他那双干瘦的手从后面夹住养母的腋下。
“志夏!志夏!”锦司哭喊着。养母歇斯底里地又喊又叫,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挣扎着想挣脱掉锦司。养母睁圆了眼睛瞪着我,那不是一位母亲看一个女儿的眼神,而是一个女人憎恨一个女人的眼神。一瞬间,我吓得呆若木鸡,拍了拍裙子,转身走出门去。
“简直没办法相处!愚蠢!难受!”一大早就演这么一出大悲剧,一个养女与养母、亲生父亲之间多么关系错综复杂的悲叹场面!……情节太具有故事性,不禁让人心生厌恶,以至于哭也哭不出来……我倔强地淡淡一笑,早晨刚吃过火腿鸡蛋,一阵厌恶感让我反胃,我使劲咽了回去。
“我怎么会把那么美丽的钻石给你这种人? !……你想要钻石的话,你自己去买,十个手指戴满都没关系。”
我越想越气,圆滚滚、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养母竟然能搬起那么重的椅子,这让我非常吃惊。同时,养母的歇斯底里越来越严重,让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这次是椅子,下次又会是什么呢?不会是菜刀吧……今天晚上得把门锁好。”
我的随从丰子背着“哐当哐当”作响的化妆箱,从后面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