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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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梦》散文赏析

说梦S笑我的一枝秃笔,我可觉得很哀,我用他写了许多字​‍‌‍​‍‌‍‌‍​‍​‍‌‍​‍‌‍​‍​‍‌‍​‍‌​‍​‍​‍‌‍​‍​‍​‍‌‍‌‍‌‍‌‍​‍‌‍​‍​​‍​‍​‍​‍​‍​‍​‍‌‍​‍‌‍​‍‌‍‌‍‌‍​。我想,倘若我把我每篇文章之所以产生,写出来,——自然有些是不能够分明的写出来的,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或者可以证明厨川百村氏的许多...

说梦

S笑我的一枝秃笔,我可觉得很哀,我用他写了许多字​‍‌‍​‍‌‍‌‍​‍​‍‌‍​‍‌‍​‍​‍‌‍​‍‌​‍​‍​‍‌‍​‍​‍​‍‌‍‌‍‌‍‌‍​‍‌‍​‍​​‍​‍​‍​‍​‍​‍​‍‌‍​‍‌‍​‍‌‍‌‍‌‍​。


我想,倘若我把我每篇文章之所以产生,写出来,——自然有些是不能够分明的写出来的,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或者可以证明厨川百村氏的许多话​‍‌‍​‍‌‍‌‍​‍​‍‌‍​‍‌‍​‍​‍‌‍​‍‌​‍​‍​‍‌‍​‍​‍​‍‌‍‌‍‌‍‌‍​‍‌‍​‍​​‍​‍​‍​‍​‍​‍​‍‌‍​‍‌‍​‍‌‍‌‍‌‍​。好比我写《河上柳》,是在某一种生活之中,偶然站在某地一颗杨柳之下;《花炮》里的《诗人》,是由某地起感​‍‌‍​‍‌‍‌‍​‍​‍‌‍​‍‌‍​‍​‍‌‍​‍‌​‍​‍​‍‌‍​‍​‍​‍‌‍‌‍‌‍‌‍​‍‌‍​‍​​‍​‍​‍​‍​‍​‍​‍‌‍​‍‌‍​‍‌‍‌‍‌‍​。我的朋友J曾怂恿我这样做,但这又颇是一件寂寞的事呵。


记得什么人有这样意思的话:要多所忘却。真的,我忘却的东西真不少,都随着我过去的生命而逝去了。我当初是怎样的爱读《乡愁》《金鱼》(俱见周作人先生《现代日本小说集》)这类作品,现在我连翻也不翻他一翻。我的抄本上还留下了不少的暗号,都是写《竹林的故事》时预备写的题材,现在我对着他们,正如对着一位死的朋友,回忆他的生前,哀伤着。《竹林的故事》,《河上柳》,《去乡》是我过去的生命的结晶,现在我还时常回顾他一下,简直是一个梦,我不知这梦是如何做起,我感到不可思议!这是我的杰作呵,我再不能写这样的杰作。


我当初的天地是很狭隘的,在这狭隘的一角却似乎比现在看得深。那样勤苦的读人家的作品的欢喜,自己勤苦的创作的欢喜,现在觉得是想像不到的事了。但我现在依然有我的欢喜,此时要我进献于人,我还是高兴进献我现在的欢喜。不过我怕敢断定——断定我是进步了。


我曾经为了《呐喊》写了一篇小文,现在我几乎害怕想到这篇小文,因为他是那样的不确实。我曾经以为他是怎样的确实呵,以自己的梦去说人家的梦。


我此刻继续写《无题》,我也还要写《张先生与张太太》这类东西。就艺术的寿命说,前者当然要长过后者,而且不知要长过几百千年哩。但他们同是我此刻的生命,我此刻的生命的产儿,有时我更爱惜这短命的产儿。好罢,我愿我多有这样的产儿,虽然不久被抛弃了,对于将来的史家终是有一点用处的。(附说一句:我对于梅兰芳君很觉歉仄,因为《张先生与张太太》那篇文章里我提起了梅君的名字,梅君那样的操业是只能引起我的同情的。)


我的脾气,诚如我的哥哥所说,非常急燥,最不能当住外来的激刺,有时真要如“石勒的杀人”,——我到底还是我罢,《石勒的杀人》不终于流了眼泪吗?


我有时实在一个字也没有,但我觉得要摆出一张白纸。过了几个黑夜,我的面前洋洋数千言。


最高兴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最不高兴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


有许多人说我的文章obscure,看不出我的意思。但我自己是怎样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渐展出来!我甚至于疑心太clear得利害。这样的窘况,好像有许多诗人都说过。


我最近发表的《杨柳》(无题之十),有这样的一段——

小林先生没有答话,只是笑。小林先生的眼睛里只有杨柳球,——除了杨柳球眼睛之上虽还有天空,他没有看,也就可以说没有映进来。小林先生的杨柳球浸了露水,但他自己也不觉得,——他也不觉得他笑。…………


我的一位朋友竟没有看出我的“眼泪”!这个似乎不能怪我。


佐藤春夫很有趣的说道:

“一个人所说的话,在别人听了,决不能和说话的人的心思一样。但是,人们呵,你们却不可因此便生气呵。”

是的,不要生气。


我有一个时候非常之爱黄昏,黄昏时分常是一个人出去走路,尤其喜欢在深巷子里走。《竹林的故事》最初想以“黄昏”为名,以希腊一位女诗人的话做卷头语——

“黄昏呵,你招回一切,光明的早晨所驱散的一切,你招回绵羊,招回山羊,招回小孩到母亲的旁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昏渐渐于我疏远了。


艺术家要画出丑恶的原形相,似乎终于把自己浸进去了。这是怎样一个无心的而是有意义的事!


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艺术的成功也就在这里。亚里士多德说:艺术须得常是保持“acontinualslightnovelty.”西蒙士(A.Symons)解释这话道:“Artshouldneverastonish.”这样的实例,最好是求之于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剧〔戏〕剧多包含可怖的事实,然而我们读着只觉得他是诗。这正因为他是一个梦。


不要轻易说,“我懂得了!”或者说,“这不能算是一个东西!”真要赏鉴,须得与被赏鉴者在同一的基调上面,至少赏鉴的时候要如此。这样,你很容易得到安息,无论摆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宫殿或只是一个茅舍。


有时古人的意思还没有说出罢,然而我看出了,莫逆于心。这一类的实例举不胜举。记得有一回我把这一首诗指给一个友人看——

忆我少壮时  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

骞翮思远翥  茬苒岁月颓  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  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  

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  引我不得住  

前涂当几许  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  念此使人惧


我对着我的朋友笑道:“你读了陶渊明这个‘惧’字作如何感呢?我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然而解诗者之所云,了不是那么一回事​‍‌‍​‍‌‍‌‍​‍​‍‌‍​‍‌‍​‍​‍‌‍​‍‌​‍​‍​‍‌‍​‍​‍​‍‌‍‌‍‌‍‌‍​‍‌‍​‍​​‍​‍​‍​‍​‍​‍​‍‌‍​‍‌‍​‍‌‍‌‍‌‍​。难怪他们解不得。


有时古人只是无心的一笔罢,但我触动了,或许真是所谓风声鹤唳。这个有很大的道理存在其间。著作者当他动笔的时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将成功一个什么。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然而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而是有因。结果,我们面着他,不免是梦梦。但依然是真实。

我读莎士比亚,常有上述的情况。Hamlet的“dying voice”是有心的写还是无心呢?但这一句,Hamlet的最后一句——

The rest is silence.

在我的耳朵里常是余音袅袅。

那之前,Hamlet对他的朋友道:

……What a wounded name,

Things standing thus unknown,shall live behind me.

If thou didst ever hold me in thy heart,

Absent thee from felicity awhile,

And in this harsh world draw thy breath in pain,

To tell my story.

说到这里,远远听见——倘用中国话,应该是敲战鼓罢,道:

What warlike noise is this?

就全剧的结构说,到此本应有此插入,但我疑心我们的诗人兴酣笔落,落下这“Warlike noise”!至少这一个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响得起劲。

如此类,很多。在“King Lear”这出戏里面,Edgar回答Glou-cester道:

Y'are much deceiv'd;in nothing am I chang'd But in my garments.

情节本是如此,Edgar换了新装,著者自然要这样叙述。然而触动了我。


《儒林外史》的作者未必能如我们现代人一样罢,然而我此刻时常想起了他。这时我也就想起了《水浒》。不管原著者是怎样,我实是同一心情之下怀念这不同的东西。

世间每有人笑嘻嘻的以“刻画”二字加在这种著者头上,我却很不高兴听。自然,刻画我也不想否认。

有人说,文艺作品总要写得inter(e)sting。这话我也首先承认。


我从前听得教师们说:“莎士比亚,仿佛他经过了各种各样的职业,从国王一直到‘小丑’,写什么像什么。”我不免有点不懂,就决心到莎士比亚的宫殿里去试探。现在我试探出来了,古往今来,决不容有那样为我所不解的似是而非的说法!我只知有那一个诗人,无论他是怎样的化装。偶见西蒙士引别人的话评论巴尔扎克,有云:

“简括的说,巴尔扎克著作中的人物,那怕就是一个厨役,都有一种天才。每个心都是一管枪,装满了意志。这正是巴尔扎克自己。外面世界的一切呈现于巴尔扎克的心之眼,是在一种过分的形像之下,俱有一种有力的表现,所以他给了他的人物一种拘孪〔挛〕似的动作;他加深了他们的阴影,增强了他们的光。”

这个我以为可以施之于任何作家。有时看起来恰是相反,其实还是一个真理,——我是想到了契诃夫。此刻我的眼前不是活现一个契诃夫吗?


波特来尔说:所有伟大诗人,都很自然的,而且免不了的,要成为批评家。又说:那是不可能的,为一个诗人而不包含一个批评家。

这本是一个极平常的事实。波特来尔自己就给我们做了一个模样,——他之于亚伦坡。

与上面的话同在一书之中,有弗洛倍尔写给波特来尔的一封信,是他,那白玉无瑕的小说家,读了他的LesFleursduMal而写的,我很高兴的译之如下:

“我把你的诗卷吞下去了,从头到尾,我读了又读,一首一首的,一字一字的,我所能够说的是,他令我喜悦,令我迷醉。你以你的颜色压服了我。我所最倾倒的是你的著作的完美的艺术。你赞美了肉而没有爱他。”


“不薄今人爱古人”,此是有怀抱者的说话。记得鲁迅先生以此与别种不相称的句子联在一起,当是断章取义。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我有时又颇有此感。

一九二七,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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