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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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欲与天理并说儒家道家治国之道》散文赏析

说人欲与天理并说儒家道家治国之道世界到底是天理还是人欲?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中国儒家的精神在于说明天理,道家处处是警告人欲​‍‌‍​‍‌‍‌‍​‍​‍‌‍​‍‌‍​‍​‍‌‍​‍‌​...

说人欲与天理并说儒家道家治国之道

世界到底是天理还是人欲?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中国儒家的精神在于说明天理,道家处处是警告人欲​‍‌‍​‍‌‍‌‍​‍​‍‌‍​‍‌‍​‍​‍‌‍​‍‌​‍​‍​‍‌‍​‍​‍​‍‌‍‌‍‌‍‌‍​‍‌‍​‍​​‍​‍​‍​‍​‍​‍​‍‌‍​‍‌‍​‍‌‍‌‍‌‍​。印度佛教则是说明人欲,他的人欲的意义包含于他的“业”字​‍‌‍​‍‌‍‌‍​‍​‍‌‍​‍‌‍​‍​‍‌‍​‍‌​‍​‍​‍‌‍​‍​‍​‍‌‍‌‍‌‍‌‍​‍‌‍​‍​​‍​‍​‍​‍​‍​‍​‍‌‍​‍‌‍​‍‌‍‌‍‌‍​。

我先说儒家。大程子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拈出来。”(见《上蔡语录》)天理二字本来是早有的,《乐记》便有“灭天理而穷人欲”的话,大程子却是真真懂得,故他特地提出来告诉我们是他自得。倘若有天理的话,天理当然是善的,岂有天理而叫人为恶?世间到处是恶事,还有什么天理?这话我想谁都想问的。大程子曰:“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这话是真正不错。世间父母没有不爱其子的,这便是天理。中国的贪官污吏,在他家里每每正是爱儿子的父母,只是他不明道理,要替儿子发财,故他贪污了,做恶事了。所以恶正是过或不及,还是从善来的。问题便在于难得“中”,中必是善。说中,人家不容易懂得,仿佛无可捉摸,说善人人点头,虽然你是恶人你也懂得善的意义了。所以善是天理,恶者惑也,过不及也。善是真有的,它如光之不可磨灭。你说这里黑暗吗?光并不与黑暗同存在,它并不是为暗掩藏,它总在那里,是你自己有障于它而有暗。然而你的暗是可以没有的,因为你的障可以没有。问题本不在于恶,恶是没有的。问题在于明善。人一明善,便马上懂得天理,喜怒哀乐都在这里,——世界岂是虚空?天理正是实理,喜怒哀乐都是实理,所以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到了发而皆中节,则世界是天理流行,所以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从逻辑说是一点也不错的,不过实际没有这样的世界,世界是善恶并存,虽是善恶并存,善有因而恶无根,善不可消灭,恶则人心确乎是想去除。天理是善,而恶则势也,故恶亦是天理。我从前写一小诗,题作“太阳”,颇可以拿来作个比喻:

太阳说,

“我把地上画了花。”

他画了一地影子。

仿佛有光明就必定有光明的影子,虽则就光明说它本来不包含影子。你能说太阳认得黑暗吗?再以健康作喻。世间当然只有健康的现象,健康者,中也。然而中则必有过或不及,故世间有疾病。疾病是因为健康而来的,但决不能说健康同疾病是相对的而并立的。善恶不能相对而并立亦然。只有善是实有的,绝对的。故世界是天理。换一句话说,性是善。我们的性的来源是天理。故《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我们能够知性,便能够知天,故孟子曰:“知其性,则知天矣。”这个天,这个性,是实实在在之物,“其为物不贰”,不是空空洞洞的观念。要认识天或性的实在性,便是人生的意义。不过此事太难,因为我们生在世间,总不能离开外物的关系,倒是能离开天与性的关系,——不是离得开,如鱼不能离开水而有生命,但就鱼的构造说它仿佛与水没有关系。世人只有己身与外物的关系,没有天与性的关系亦然。此圣贤所以要觉世之故。圣贤觉世的功课便只是这一句:“致知在格物。”我常想努力讲这一句话。这句话的含义,与科学的求知,恰是反对的方向,一是向内,一是向外。二程子曰:“欲思格物,则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大学》的格物,就是孟子的求放心,说格物好像意义不确定,其实是最切实,因为格物才是求放心​‍‌‍​‍‌‍‌‍​‍​‍‌‍​‍‌‍​‍​‍‌‍​‍‌​‍​‍​‍‌‍​‍​‍​‍‌‍‌‍‌‍‌‍​‍‌‍​‍​​‍​‍​‍​‍​‍​‍​‍‌‍​‍‌‍​‍‌‍‌‍‌‍​。中国在满清末年,创办学堂,设新功课,有“格致”一科,是以“致知在格物”的理想应是趋向于自然科学的研究,中国之不知自己有学问,中国人之失却根据,非一日矣。须知格物是要你认识“天理”,不是要你认识“物理”。须是认识天理而后有物理之可言,否则你所讲的物理是佛教所说的业。二程子曰:

仁义理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固物而迁,迷而不悟,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

我们生活之间都是外面有一个物,向外追求,耳逐声,目逐色,科学还要扩充耳的范围发明电话,扩充眼的范围用显微镜,我们是说进步,老子说是令人目盲令人耳聋令人心发狂。不要以为这话可笑,试看科学发达的今日谁还敢说“天理”二字?如果天理二字是真理的话,那么我们现代人不是心发狂吗?孟子曰:“有放心而不知求,哀哉。”我今日真是感觉得可哀。逐物便是放心。求放心便是格物,你要能知道物不是外物,同己一样,都是天理。你要用心。这个心不是耳目见闻,耳目见闻谁都会用的,小孩子一生下地就慢慢地会用,科学家虽然更会用,但还是耳目见闻。所以小孩子知道有物,科学家也不过知道有物而已,他进一步告诉小孩子知道用仪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只是如此。圣贤学问不是耳目见闻,是用心,是忠于己。你不能以忠于你的眼睛忠于你的显微镜为忠,那是一辈子也不知有己的,所以你总不能知止,你总是追求外物,你若忠于己,则你当知止,反省,这时你不是用耳目见闻,你是忠于己,知道己之可贵,更由己知道己之外人之可贵,于是你由忠而恕了。这个忠恕之道决不是耳目见闻所能行的,不是吗?不过在你懂得忠恕之道以后,则耳目见闻都是忠恕之道,因为耳目见闻正是世界,世界是忠恕之道。孟子曰:“形色天地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圣人的耳目见闻都是天理流行,真是美丽的世界,所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们则是私于耳目见闻,辜负了我们的身子,算不得“忠”了。宋儒在证明天理实有时,都不觉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其切实处都从不私于耳目见闻起,即忠于己,因为认识“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子曰:“己亦是一物。”二程子曰:“人能放这一个身,公共放在天地万物中一般看,则有甚妨碍?”又曰:“以物待物,不可以己待物。”朱子曰:“却将身只做物样看待。”这些话里面的“物”字不是西洋哲学上心物对待的那个物字,也不是孟子“物交物”的那个物字,是叫你莫执着有我,己同天地万物一般是天地万物,己便是世界,那么己便是天理了。世界是实实在在的,然而“无我”非天理而何?天理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己是实实在在的。我给你打一个比方。我们学数学学几何,几何这个学问有许多定理,我们看了许多定理之后,知道这个学问是实在的,你虽没有绘出一个几何图形来,这个学问的实在性一点没有损失,它不是虚空,然而你绘出一个图形来,则这个图形便是几何这个学问,这个图形之于几何不增不减。几何这个学问好比是天理,许多定理许多图形好比是天地万物,故天理万物是实在的,天理亦是实在的。“己”便是天地万物,便是天理的表现,便是天理,正如一个三角形便是几何的表现,便是几何。而世人的“我见”,则与学理完全无关,是惑,正如说“几何是欧几里德发明的”这句话一样,几何的道理与欧几里德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呢?又如说“这个三角板是我的,我不借给你!”这个感情与三角形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程子体会出“天理”的时候,实在是欢喜,——天理实有,还不欢喜吗?他是因为己,忠于己,而体会出天理。忠于己乃无我,无我故是天命。他曰:

除了身只是理,便说合天人。合天人已是为不知者引而说之。天人无间。

言体天地之化,已剩一体字,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对此个别有天地。

这便是说己不是与天地对立的,己就是天,万物就是天。正如几何图形不是与几何对立的,几何图形就是几何。

我总结我上面的话的意思,世界只有善,无所谓恶,这个善,便是天理。天不但由天理表现得,天简直还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便是天地万物。这便是真理。这个真理便是儒家所表示的。

真理表示出来,儒家还正是宗教,因为真理本来是宗教,是天命,形而下即是形而上。故孔子自称其下学而上达。不过这个宗教不是做教主,不是求永生,是做人。做人便是合乎天理。做人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道理,便是忠恕。《大学》所讲的平天下之道便是絜矩之道,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所赞美的禹,正把这个道理表现之于事功,禹治水是以四海为壑。以四海为壑是对以邻国为壑说的,以邻国为壑便是不忠,因为有私心,没有将己扩充,扩充便是恕,即以四海为壑了​‍‌‍​‍‌‍‌‍​‍​‍‌‍​‍‌‍​‍​‍‌‍​‍‌​‍​‍​‍‌‍​‍​‍​‍‌‍‌‍‌‍‌‍​‍‌‍​‍​​‍​‍​‍​‍​‍​‍​‍‌‍​‍‌‍​‍‌‍‌‍‌‍​。所以禹真应该是儒家的代表,是中国民族的代表,我且引孔子赞禹的话说明我的意思,孔子曰:

禹,吾无闲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闲然矣。

大禹圣人如此,中国乡村间一般模范的农人也是如此,他们平日不吃肉,但祭祀时要拿酒肉祭祖先;穿衣服不讲究,但家里有吉庆事或丧事,或过年拜客,要穿整整齐齐的新衣服;房子当然都是卑陋的,关于田地里的工作则治得很干净,大禹圣人不过是做一个代表而已。孔子的道理,不过替中国民族做一个说明而已。

凡是属民族精神,都不是那个民族里面的少数圣贤教训出来的,是民族自己如此的,少数圣贤好比是高山,其整个民族精神便是平地。高山倒是以平地为基础,不是高山产生平地。确切地说,圣贤是民族产生出来的。印度产生佛,希伯来产生耶稣,中国产生孔子,产生二帝三王,希腊则产生西洋文明罢。禹是中国民族的代表,中国民族决不会产生帝国主义的,不但圣人不以邻国为壑,一般老百姓也是最有人道精神的。当前年日本投降之时,我真是感得中国民族精神的伟大,纠正了我平常的一些偏见,因为我平常佩服中国的圣人而感觉中国大多数人是不行的,然而中国人,没有一个例外,在残暴敌人投降之后,都是同情敌俘的,那个敌意不知怎的一下子丢得无影无踪了,极悭吝的农人也给饭日本兵吃,日本兵像一个叫化子在乡下走路,夜了他可以有地方住宿,小孩子,老祖母,甚至不爱管闲事整日在田地里工作的爸爸也来照顾他一下,说一声可怜,简直不问这个被同情者曾经加了他们如何的恐怖与损害。我因此懂得中国的圣人只是中国民族的代表,中国民族的根本精神是德不是力,所以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我们对于禹忘记了他的功劳,而佩服他的道德。可笑浅学者流,自己发狂,还要叫人相信,要无中生有找出证据来,要证明禹没有这个人,因为社会是进化的,何以古代便有那么理想〈之〉的政治呢?不是乌托邦吗?独不思,无论那个民族里,圣哲不都已出现过了吗?各个圣哲都是各个民族的代表,别的圣哲讲上帝,说轮回,(你们以为那是迷信,故不去怀疑他!)中国圣人只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事业的,故中国有二帝三王之治。中国二帝三王之治,正如佛的涅槃,耶稣的十字架。黑格尔说历史是哲学。其言确有道理,一个民族的历史正是表现一个民族的哲学,这个哲学不是唯物史观足以武断了之。孔子说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今之治历史者懂得“信而好古”“温故知新”的道理吗?

不但做学问的人要懂得“信而好古”,我希望今之做社会运动者也要信而好古,历史真是一部“资治”之书。战时我在乡间住了十年,得了许多益处,现在我感得中国农民个个是大禹,中国不要官治,中国自然是家治,家长自治其家,大禹亦不过是“三过其门而不入”的大家长而已。中国二帝三王都不是“君”而是家长,在另一方面孔子亦不是政治家而是“师”,做父母的与做老师的还用得着要权力吗?只要道德,只要礼义,而结果自然有事功。孔子的政治主张便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同父亲教儿子一样。孟子的政治纲领也不过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我抄了这节话,我非常喜悦,我相信中国政治马上有上轨道的可能,只要你莫替老百姓着急,替他们想出许多主张来。当然也不要剥削他们。何以呢?以为他们个个是大禹,即是说他们个个勤俭,他们都在那里养猪,都在那里种树,——你如果是好政府,能告诉他们一个好方法使得他们养猪而不遭瘟疫,那他们便感激不尽了。他们自己还年年花钱请塾师替他们教小孩子,只是不相信政府替他们办的学校,怕政府害他们,骗他们的小孩子,有时又善意地觉得政府是多事,“何必劳驾替我们办学校呢?”这都是我观察之所得。由此可以看出两点,一是他们能做自己的事,无须你迫他们尽他们自己的义务;二是他们不信政府,因为中国政府的措施一概不是与民有益而是私利于官的呀!如果掉过来,政府能够使得他们信,扶助他们,那么他们会做他们自己一切的事了。只注重在扶助他们,让他们有田种,告诉他们养猪的方法,另外再无须给他们以你自己的法宝,你给他们,他们会受宠若惊的呀!他们反而不自安的呀!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只有黄老之术是有成功的,急性者则失败,秦始皇王安石都是。这不足以借鉴吗?黄老一派或者比儒家来得更有效亦未可知,因为他比儒家更是简单,任其自然。儒家想做父母,黄老则是做保姆。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淮南子》解释老子的话解释得很有趣味:“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最好是不要搅它,要加也不过加点医〔酱〕油加点醋得了,你能另外加许多主义下去吗?老子最怕你生吞活剥,其结果将出乎你的意外的。他曰: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施”也就是“为”。我读了这些话,真真是有些“畏”。天下是神器,你不能知道原因,你也不会推测结果的,你何必那样的“不得已”呢?你比“自然”还要大公无私吗?那么你为什么那样大胆呢?我敢说,现在世界的灾难,就在一个“为”字。西洋的“为”或者有他的历史;中国的民族精神则本是“无为”,“为”反而没有根据,为就是乱。

说到这里,你将问我:“我无为而人家为,那将怎么办呢?人家不征服我吗?我用什么去抵抗呢?而且,且不论幸福问题,桃花源的百姓或者比现在原子能时代的百姓幸福得多亦未可知,但总不能说物质文明不是人类的进化,如之何而否认进化,拒绝进化呢?所以在现在而不把问题注重在科学上面,徒然讲东方哲学,一般人的心里总觉得是不中肯的。”我坚决地回答,正因为此,现在世界的问题不是科学问题而是哲学问题。你的话还是因为不懂得哲学​‍‌‍​‍‌‍‌‍​‍​‍‌‍​‍‌‍​‍​‍‌‍​‍‌​‍​‍​‍‌‍​‍​‍​‍‌‍‌‍‌‍‌‍​‍‌‍​‍​​‍​‍​‍​‍​‍​‍​‍‌‍​‍‌‍​‍‌‍‌‍‌‍​。只有中国自己可以救中国。只有东方哲学可以救世界。我且请大家先答复这个问题:中国民族是不是会使得科学发达起来?据我想,中国民族是不会发达科学的,如果中国民族会发达科学,就不说古代也应该有科学,也一定同日本一样维新以后便发达起来的。提倡科学提倡了几十年而没有科学如故,这个事实不是唯物史观可以说明的。事实是,中国民族根本不会发达科学。我常想,一个民族会发达科学,正如蚕子吐丝蜘蛛缀网一样,不会叫别的昆虫学会的。所以中国留学生在外国回来提倡科学方法便是提倡国故,仿佛以为整理国故也可以自附于科学似的。科学应看他的习惯,即是对于自然界有一种探手的习惯,若说方法则不过归纳演绎而已,不是糊涂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方法的,问题在于做什么事,不在做什么事的方法。中国读书人说他拿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即足以证明中国不能产生科学。不能产生科学就不能立国于今之世界吗?我以为不然,立国之道是立国之道,如果不明立国之道,有科学亦不能立国,如德国与日本便是。现在世界的强国,德日是给科学烧死了,其他强国则正在拿着一颗炸弹不知道怎么好,想藏着将来拿去烧死人,又怕先把自己烧死了,这就是老子说的“天下神器不可为”。真的,同小孩子玩火一样,利害是不可测的。老子又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现在的科学就是其鬼“神”,而中国人正是羡慕这个洋鬼“神”得不得了,于是要全盘西化,哀哉。我记得我从前做学生时,读了吴稚晖先生的《机器促进大同说》,很是喜悦,觉得机器发达世界将真是大同了,大同世界并不是乌托邦了,孰知事实是机器发达世界先来了两次大战。外国的灾难都是从科学来的,因为科学是一个权力的伸张,并不真是理智的作用,(纯粹数学或如康德哲学倒可以叫做理智作用,倘若有一种方法单独可以称之为科学方法,这便是科学方法。)换一句话说,科学正是印度佛教所说的“业”。经济上的自由主义,资产发达,阶级斗争,明明显显的是业,是报应。中国则本没有这个业,不在这个报应之中。而中国在五四运动时提倡“赛恩斯”,后来又提倡共产主义,正是自己把自己拉到那个报应里去。其实中国的报应还是中国自己的报应,中国自己的报应是“自私自利”,是要个人有权,是要个人有利。换一句话说,西人的权利观念是公的,或向“自然”求权,或向国家求权;中国人的权利说得干脆些是升官发财,或者压迫别人自己专制罢了。中国不产生科学,中国却并不惧怕为科学的洪流所淹没,应为科学的洪流正在那里淹没其自己,中国应是旁观者清,足以防御洪流,而且利导洪流的。我觉得孙中山先生就有这个眼光,有这个魄力,他真有民族的自信,他不是抄袭西人的。此事真是行之非艰,知之维艰。中国真有救世界的责任,因为中国的民族精神正是现代潮流的旁观者。如何而自己卷入潮流呢?在中国抵抗日本战争中,中国有一个“信”字,只有这一个“信”字可以抵抗强暴,现在也只有这一个“信”字是立国之道,因此我佩服孔子的话,去兵去食,而民不可以不信之,“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中国现在并没有到死地,因为本无死地在外面放着,而中国人,尤其是知识阶级,对于民族之无自信,则真足以置中国于死地。中国不能产生科学,而科学本是业,不是立国之道,而中国人口口声声说科学救国,结果大家是白痴,做奴隶而已。中国人一旦自信了,只要“无为”便可以救国,由救国而可以救世界。中国的圣贤,儒家孔孟,道家老子,他们向天下后世讲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同空气一样,非常之切实的,而你以为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生何异是一场悲剧。若说进化,那确是不可否认,也不可拒绝,本是事实如何可拒绝可否认呢?我们现在走路难道不用现代交通工具而用古代交通工具吗?不过这里又正要有一个哲学的认识。科学是业,进化也正是业,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不是不可以让我们检讨的。业的意思就是造作,造作自然又有一种势用。好比我们坐的桌子椅子是人类的业,并不是天生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造作出来的。又如世间只有钢铁,并没有杀人的刀,刀便是业。我们陆行乘车,水行乘船,到现在空行还有飞机,我们说是进化,进化就是业力的追求。业力的追求是不知止境的。照佛教的意思人欲也是业,业力不知止,正如人欲不知止,科学的发明同人的贪财好色一样不会悬崖勒马的。说人欲是业并没有错,科学家不说人欲是本能,人同动物是一样的吗?什么叫做本能?猫吃老鼠是本能,狗抓地毯是本能,那么本能不是“天生的”,是“后起的”,因为猫本不一定要吃老鼠,变了家畜便吃老鼠;狗在今日生下地的时候不应抓地毯,科学家说是蛮性的遗留而抓地毯,不管怎样解释,总而言之是“后起的”。所以照佛教的意思人欲亦是“后起的”,即是“本能”不是本能,是业。在另一方面,照佛教的意思,鱼在水里游,鸟在天空飞,亦不是本能是业,正同人生水行有船空行有飞机一样。话说到此,则问题所涉太广,不是我今日这篇文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大家,业不知止,“进化”不是神圣不可侵犯,我们还有作中流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的义务,即是警告“进化”。《老子》一书,充分表现这个意思,他总是“畏”,劝人知止,“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你说机器促进大同,而机器变了方向,用到世界大战的方向去了,即是“执者失之”。你说征服自然,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庄子的书里有一段文章: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哇,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我前说中国没有发达科学的可能,也不会产生机器,照庄子的神气他简直“羞而不为之〔也〕”。我们何致于这样顽固,贵心知其意。要知“征服自然”,自然如果真正给你征服了,你将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你的飞机将没有汽油!老子告诉你“治人事天莫若啬。夫惟啬,是谓早服。”你应该早早服从道理。老子说他有三宝,“俭”是其一。孔子亦曰“节用而爱人。”今之世界何其太相反了,即不知道“俭”,不知道“早服”。孟子曰,“以齐王犹反掌”,反掌本是易事,但最难,因谁都不知要照一向所做的反过来。语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拿了屠刀肯放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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