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与用

熊十力先生屡次说着这一句话：“佛氏是一个大诡辨家​‍‌‍​‍‌‍‌‍​‍​‍‌‍​‍‌‍​‍​‍‌‍​‍‌​‍​‍​‍‌‍​‍​‍​‍‌‍‌‍‌‍‌‍​‍‌‍​‍​​‍​‍​‍​‍​‍​‍​‍‌‍​‍‌‍​‍‌‍‌‍‌‍​。”熊先生说话的感情是可以了解的，但熊先生“诡辨”两个字有很大的罪过​‍‌‍​‍‌‍‌‍​‍​‍‌‍​‍‌‍​‍​‍‌‍​‍‌​‍​‍​‍‌‍​‍​‍​‍‌‍‌‍‌‍‌‍​‍‌‍​‍​​‍​‍​‍​‍​‍​‍​‍‌‍​‍‌‍​‍‌‍‌‍‌‍​。我今问这一句话：倘若事实真个是识投胎，不是母生子，那么我们是不是还说佛氏是一个大诡辨家呢？说他是诡辨家，无非是不知他所以“辨”之故​‍‌‍​‍‌‍‌‍​‍​‍‌‍​‍‌‍​‍​‍‌‍​‍‌​‍​‍​‍‌‍​‍​‍​‍‌‍‌‍‌‍‌‍​‍‌‍​‍​​‍​‍​‍​‍​‍​‍​‍‌‍​‍‌‍​‍‌‍‌‍‌‍​。事实是识投胎，不是母生子，这与常识该是相差多远！要说明这个事实，乃有辨。我个人从这个“辨”格外懂得佛教，而且格外懂得孔子，因为都是中道。孔子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佛氏是“辨”。《论语》上面的话没有一句同佛教冲突的。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是孔子的宗教，即是救现世的宗教，佛教则是知生知死，救众生出轮回。

我也因为是中国人，说话喜欢切近生活的话，不喜欢诡辨。但我深知佛氏不是诡辨。我得要领地将菩萨的话集中为两句：“空宗菩萨破假法，有宗菩萨说因果。”“母”是假法，“树”是假法，“母”不能生正如“树”不能生，离开种子根茎枝叶花果别无什么“树”，生是“种生芽”。“树”是假法，正如“树林”是假法。“树”不能生，正如“树林”不能生。“树”无因果之可言，正如“树林”无因果之可言。要“种”与“芽”才是因果。

有许多人不明白，以为世间明明有“树”，有“树林”，更切近的说我们明明有我们的“身子”，为什么佛书上都破之呢？佛书上破身子正如破树破树林，说离开身体各部分无“身”，身是假名。我今告诉大家，佛氏不是破得好玩的，他是说明因果，即是说明生死，假法不能生，必要有体法才能生，树是假法，种与芽是有体法，是种生芽，不是树生子。是识投胎，不是母生子。故《华严经》曰，“识是种子，后身是芽。”

破假法，只是说假法不能为因果，并不是说假法没有这个东西，《成唯识论》说“定有法略有三种”，其第二种为“现受用法，如瓶衣等。”这便是说假法是有的。只是这个东西无因果道理之可言。好比“树”，这个东西是有的，我们可以站在它下面乘荫，我们还可以把它拿来作器具如桌子椅子等，但实际上树同桌子椅子一样，这些东西都无“体相”，即是没有定义，——你能替桌子椅子下一个定义吗？只是在吾人的生活上有受用而已。同样我们制造出来的车子飞机等等都是假法，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拿来有用处，但这些东西都无体相，——你能说飞机是一个什么“物”呢？飞机就是钢铁，并不是于钢铁之外还有什么“飞机”。而飞机确有飞机的用处，不是一块钢铁的用处。就因果道理说，你如说钢铁是因飞机是果，那便错了，因为飞机就是钢铁，非因果。同样你说缕为因布为果，泥为因瓶为果，都错了。这些都无因果道理之可言，因为布就是缕，瓶就是泥。你将瓶子打破了，布撕碎了，不还是泥还是缕吗？“瓶子”，“布”，都是假法，都无体相，在因果道理之下是不能说话的，而确有其用处，布之用非缕之用，瓶之用非泥之用。那么要紧的便是一句话：要有体法才是因果，假法则是用而已。树可以乘荫，一个树林的用处不等于一棵树的用处。树与树林都与因果无关，即是树不能生，树林不能生，生是种生芽。种与芽便是有体法。那么佛氏的“诡辨”不都是破假法说因果吗？破假法说因果不正是说生死吗？他同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话都是宗教的感情，吾辈凡夫只有用功，不能轻置可否的。

从我上面的话可以看出来，佛教的因果是说体的，世人的因果则是说用的。这也是最得要领的一句话。冬天来了，我们说，“你为什么不冷呢？”“因为穿了衣服。”或者说，“这个地方的雨量为什么大呢？”“因为树林多。”这些话都是可以说的，世人平常正是这样说因果，换一句话说世人的因果是就“假法”言其“用”。若问，“这颗种子是怎么来的？”答曰，“树生的。”此则是世人之大惑不解，佛便是来觉世的。科学最懂得“定义”的意义，我代表佛教要求今世科学家给我一个因果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