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故事·孤身逃亡

孤身逃亡

女娲一直在向西逃亡。

她已经逃了好些日子了。她在广袤的森林里，茫然地用变化出的两条腿在大地上行走。她现在对这样的行走方式已经不陌生了。

如果她恢复龙身，逃亡的速度可以提升百十倍不止，但她不敢，因为追杀她的就是龙族。龙是这方天地中最强盛的种族，可大可小，可隐于江湖，可出没云端，所以女娲会尽量避过江河湖海，甚至躲开头上的云彩——里面随时都埋伏着龙。

“我还算是龙吗？”女娲想，“反正龙族都不承认我是龙，索性不做龙了。真的好想伏羲呀，他还好吗？”

女娲想起她与伏羲分手的那日。

女娲和伏羲本是双胞胎兄妹，在龙族聚卵的圣山上破壳出生时，头上也没有角，这并不奇怪。在龙族的进化谱系里，最低级的龙只不过是普通的虺。虺更类似两栖大蛇，经过五百年修炼，可以看破天机，化为带鳞的蛟；蛟修行千年，变化为龙；龙再修行五百年，或能生出角而成角龙；若角龙有大志，再修行个一千年，就能成为有翼的应龙，成为龙中的最强者，可呼风唤雨，上天入地，号令百兽。如今的龙王就是一条应龙。应龙之上，还有一条传说中的祖龙存在，就是烛龙，又叫烛九阴。传说烛龙是盘古开天地后由其右臂所化，掌管天地的昼夜与时间，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一部分。

伏羲与女娲出生后，被当作蛟。蛟跟角龙的区别是——头上没有角，并且只有一对前爪。可是这对兄妹越长越怪，他们头不大，圆圆的，披满了黑发；嘴小小的，没有尖牙；小小的前爪上根本没有利甲，上半身光滑柔嫩，下半身是一条长长的蛟尾……本来这样的变异只会招来同类的嘲笑与欺辱，可这对兄妹却显示出远比蛟更高的能力。他们可以如角龙一般善于变化，能大能小，小小的圆脑袋里好似有无穷的智慧。兄妹俩曾携手击败过数条高阶角龙的围堵……这对兄妹的力量还在不断地增长。

这种似龙非龙的潜力令龙王惊惧，终于对这对兄妹发出了围剿的诛杀令。

多年来，这对兄妹隐遁在各种崖深岫险、鸟兽罕至的无名大山之中，白昼只得待在断崖的深穴里。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山石林木尽为白雪覆盖，别有一番景致。雪停后，趁着天尚未黑尽，伏羲与女娲照例出穴来到崖边的一处山岭，兄妹将蛟尾缠在一棵巨松的枝干上。闲谈间，自然又聊起前尘往事来。

“羲，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女娲问道。

“快了，快了……”伏羲如往常一样回答。

“你总是说快了快了，可我们都已经忍了这么久了，龙王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女娲有些幽怨，“就因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唉，”伏羲叹了一口气，“龙王认为龙族应该分三六九等，差序等级天经地义，殊不知当年第一条长出翅膀的应龙，在角龙眼里也是怪物。龙王说这是为了维护龙族纯正的血统，其实是因为我们出生在底层，却拥有能够挑战他的力量吧。”

“枉我龙族自诩高贵，不想心胸狭隘至此……要不，我们就去挑战龙王吧。”女娲语音未落，伏羲忽然“嘘”了一声，盯着一株苍劲虬曲的黑松沉声说：“出来吧。”

只见原来纹丝不动的黑松仿佛被疾风撼动，松冠上的雪扑簌掉落，一条有角的虬龙在暮色中自树干盘旋而下，一边趋步向前，一边说道：“伏羲女娲，别来无恙啊？”

伏羲不答话，蓄劲于身，慢慢弓起了身子。女娲却道：“这些年来，尊者锲而不舍地追踪我们，风餐露宿，劳苦如此，何必呢？”

虬龙哼了一声：“我们龙有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集九兽之长，可腾云驾雾，翱翔九天……你看看你们！龙身之上的那颗、那颗、那颗……嗨，连它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了，丑陋之极，可笑之极，龙族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丢了龙族的脸，就该被驱逐、被屠戮吗？”女娲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

虬龙冷笑道：“龙王本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鸟兽杂处，有嘴碎的便明里暗里嘲笑龙族软弱，任由家丑外扬，更有人认为你们是变异的妖兽，必将给四方带来灾祸。妖兽都不除，龙族何以号令百兽？”

虬龙翘起尾巴，用尾鳍挠了挠自己的角，嘴角一撇，突然旋身摆尾，龙尾便如同长鞭一般，向伏羲、女娲横扫过来。伏羲卷起女娲往上一提，避开了袭击，瞬间后撤到十几丈外的空地上。虬龙疾追，尾巴却不忘回旋一周，击在就近的几株松树上。刹那间，四周松树上的白雪如粉尘般炸开，八条无角的螭龙应声而落，将伏羲、女娲围在中央。

伏羲沉声道：“凭你们不行。”

虬龙、螭龙都不应答，只收缩包围圈，却又不着急进攻。伏羲侧首看着女娲，兄妹便心意相通：后面还有援军！

不待虬龙、螭龙反应，伏羲、女娲的蛟尾交缠在一起，交颈而啸，那清越的啸声不仅震得虬龙、螭龙气血上涌，更是扶摇直上，仿佛要在愈加昏沉的天幕中撕开一道口子。

不多时，远处传来低沉的声响，初时像手擂虎皮大鼓，继而像万马奔腾，中间夹杂着林木断裂的清脆声。顷刻间，层层叠叠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雪崩了。

龙由水畜进化而来，虽有控制水的能力，但山顶积雪崩裂之后，裹挟万吨泥石、树木而下的威力，却不是几条虬龙、螭龙可以抵挡的。眼见着雪浪如海啸般倏忽而至，虬龙、螭龙赶忙飞升至空中，腾挪跳跃，以避其势。过了好一会儿，如同山体滑坡般的雪崩终于势头稍歇，雪雾消散，虬龙俯瞰身下，原来的松树被白雪覆盖，只露出稀疏的几丛松针。

伏羲、女娲，早已不见踪迹。

虬龙愤恨不已，心想伏羲、女娲多半已趁机逃走，又勉强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已被雪崩所摧折，他在雪地上焦躁地刨了几爪子，终于龙须一竖，唤起在一旁呆看的那几条粗壮螭龙：“走吧！”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天地复归平静，长夜寂寂，偶有长风吹过，拂落那些未被掩埋的树梢上的片片雪花。

伏羲、女娲当然没死。

积雪倾注而下之时，趁着虬龙、螭龙慌乱腾空，伏羲、女娲长吸一口气，以气御体，在周身形成一个球状护罩，顺着雪势向山崖滑落，坠入万丈谷底。中途伏羲抱着女娲，长尾卷住崖边的一株松树，荡出一个弧形，往黝黑的石壁上撞去，转眼就不见了。

那是一个凹进去的洞穴。伏羲看上去眼睑沉重，总是一副木讷的样子，但脑子却清醒得很——狡兔尚有三窟，身为龙族的流放者，能活到如今，岂能不懂这个道理？

虬龙虽去，但此山作为落脚处已经暴露，明日肯定会有追兵折回来打探。伏羲正如此想着，女娲就已开口了：“羲，我们又不是打不过他们，为什么非得这么让着他们啊？”

“唔。”伏羲应了一声。

“哎呀，你就知道唔唔唔！”女娲有点儿生气了，“我知道你心软，但我们一味如此，也不是个办法呀！”

“毕竟都是龙族，”伏羲憨憨赔笑，“此处暴露了，我们换一个地方就是，在哪儿不是住啊。”

“你爱龙族，龙族爱你吗？”女娲不耐烦地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你往西走。”伏羲沉默片刻，“我……去南方。”

“为什么？”女娲忙问。

“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龙族尊东方，东方为木，主生长；西方为金，主杀伐；金克木，你去到西方，群龙未必敢追随，可保平安。”伏羲答道。

“那你怎么不与我同去？”女娲问。

伏羲牵住女娲的手，说道：“我去引开龙族的追兵，否则这样老被他们追索，你是去不到西方的。”

“可龙族人多势众……”

“放心，龙族的强弱你我清楚，但我的能力，他们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呢。”伏羲接着说，“而且，龙族并非铁板一块，开明变通的龙不在少数，我跟他们多接触几回，或许有回旋的余地，令他们不再为难我们。”

“那你我如何联络？”女娲问。

“等事态平息一些后，我会去找你的。”伏羲道。

女娲虽然担忧伏羲的安危，但知道这个双生哥哥主意大，远比自己有智慧、有布局，因此什么都听他的。只是两人从出生就没分离过，几乎不分彼此，犹如一人。女娲的额顶在伏羲的额上，两张脸刚柔分明，却又如此相似。女娲貌似凶狠道：“那你一定得来！”

旭日晨光已照到了洞口。

伏羲知道龙族的追兵不时就会赶到，当下便跟女娲告别。他回到前晚受伏击的地方，不多时，果然感到龙族追兵渐行渐近，他佯装恸哭：“可怜我的娲啊，竟然就这样离我而去，此仇不报，我枉为伏羲！”然后长啸一声，遂往南方飞去。

听得追兵呐喊声渐远，直到日落，女娲才不舍地看了一眼南方，转而向西而去。

她本可日行千里，但为避免麻烦，将下半身的龙躯变成了自认相宜的两条腿，直立着在森林里行走。

她长发委地，遮掩了大半赤裸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