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故事·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

是公鸡把大家叫醒的。不是一只，而是感觉整个村落的公鸡都在同一时间打鸣。鸟儿争先恐后地叫着，狗狗们跟同类隔空打着招呼，人声开始鼎沸，劈柴生火，烧水做饭，大人们互道问候，不知哪家赖着不肯起床的孩子被打了一屁股，哇啦哇啦鬼哭狼嚎起来……这一切，对赤子来说都太新鲜了。

“今天要不要跟阿爷一起去打鱼？”小姬问。

“好呀！”赤子兴奋地回答。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被一家人所接纳，尤其是被另一个孩子盛情邀请，快乐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吃过早饭，爷爷扛上一根削尖了的长棍，木棍一头吊上一个竹篓，肩上再挂上一张细丝编织的网，带着小姬、赤子和阿黄出门去。他们先是沿着大河往下游走了好几里，到了一处山脚下，又折而进山，直走到山坳里一处水势不那么湍急的石涧，才停下脚步。

“赤子，我们一起来拉网！”小姬叫。

两个小朋友一人拉一头，把网张开，从下游往上兜，爷爷则手持削尖的木棍，在上游刺鱼。捕鱼是一个手艺活儿，不过爷爷早已熟能生巧，常常是双脚不动，然后用木棍猛地一插，就能刺中一条鱼。

赤子和小姬也有收获。有小鱼游过来，用网一兜，小鱼便很难漏网而逃。赤子在浅水中追着鱼跑，溯流而上没几步，阿黄在岸上忽然吠了一声，小姬惊叫：“爷爷，这里有怪鱼！”爷爷拿着棍子大跨步上前，赤子指着水里大喊：“在这儿呢！”爷爷一看，反而不着急了，一把将赤子抱上岸，“这是何罗鱼，长着一个脑袋，却有十个身子，会发出狗叫的声音，据说吃了能治病。但这种灵鱼啊，咱们不杀。”

“阿爷，既然可以治病，为什么不杀？”小姬歪着头问。

“这捕鱼之法，本是伏羲始祖所传。他说，结网对人是极好，对鱼则是灾难。所以捕鱼当有所节制。”见赤子和小姬都不太明白，爷爷抬头看天，解释道，“像何罗鱼这样的灵鱼，存世更少，如无必要，最好不去捕杀它。”

赤子忽听见“伏羲”二字，忍不住追问道：“伏羲？”

“是啊。”爷爷倒是自己叹了一口气，“这个道理，伏羲始祖早跟我们说过，只是大家把他的教诲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您认识伏羲吗？他在哪里呢？”

“伏羲是我们所有人的始祖，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走了，就是死了，不见了。”爷爷回答，“也有说，他去了天上。你知道吗？传说伏羲大神是人脸龙身，披头散发的，鳞片闪闪发亮的粗大龙身绕着一株高耸入云的大树攀缘而上，最后消失在云雾中。那株参天大树叫作建木……”

赤子心中大震，原来舅舅伏羲已经死了？但听爷爷的描述，伏羲人面龙身，和妈妈女娲一样的……“什么时候走的？”

“羲祖在世三千载，走了也近六千年了。”

赤子一听吓一跳，都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难道是相同的名字？嘴里喃喃问道：“那……女娲呢？”

“娲祖？那也是我们人的始祖呀，最早的人都是女娲始祖造的，但是……不知为何，娲祖造了人，就没再管了，最后是羲祖来教化引导人们如何结绳记事，如何结网捕鱼……所以我们后人更崇拜羲祖。”

赤子和天地间所有的人类一样，并不知道正是女娲以被永久封印的代价，从西王母那里换取了人类生存世间的机会。

赤子只在想，原来已经过去快一万年了！自己睡了这么久吗？那妈妈会不会也……一念及此，赤子的眼睛红了，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哭起来。

小姬在一边看着，悄悄地牵住了他的小手：“怎么啦？”

“我想妈妈了。”赤子抽泣着。

小姬也跟着哭起来：“我也想……爸爸妈妈……”

两个小孩抱在一起，哭得没完没了。半晌平息下来，赤子才问：“小姬，你的爸爸妈妈呢？”

“阿爷说，我妈妈是神，在生完我之后，感应了上神的指示，被召唤到天上去了。爸爸为了找妈妈，去了南方，说是只要找到那株建木，就可以攀到天上见到妈妈。可是他走了之后，颛顼帝说人神从此之后不该往来，砍断了建木……我爸爸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姬说着说着又开始抹泪了。

“你妈妈是神？不是人吗？颛顼帝又是谁呀？”赤子只觉得有许多不明白的问题。

爷爷蹲下来摸摸他们的头：“都不哭不哭了，我们的鱼够多了，回去烤给你们吃……这人和神的故事可长着呢，晚上讲给你们听。”原来爷爷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巫师，逢庆典祭日就要将许多的历史唱诵给人们听的。

天还没有黑尽，爷爷就在火塘中生起了火，用石刀把鱼肚剖开洗净，然后用竹签穿过鱼肚，做了一道烤鱼大餐。三人大快朵颐，连阿黄也分到了几块鱼骨头啃一啃。

爷爷讲起了过去——

“差不多九千年前，娲祖抟土造人，人生于天地间。羲祖教化引导，人立于天地间。伏羲、女娲皆是人首龙身，出自龙族，所以我们又被叫作‘龙的传人’。而人的能力千差万别，有异能的人，如龙一般可飞可遁可变化，还比龙更聪明……而没有异能的人，可能比鹿羊还要弱小。刚开始，都是有异能的人统领家族或部落，后来部落首领都被称为神，被民众崇拜和供奉。在神的带领下，人族越来越强大……

“羲祖走后，人族推出盟主农皇炎帝，可统天御地，是为天地共主。炎帝走后，黄帝出，但炎帝之子蚩尤不服，各率神人灵兽大战，天地变色，血流成河，最后蚩尤败亡，但人族自相征战也伤毁过半。如今，天地共主的位子传到黄帝的孙子——颛顼帝的手里。颛顼帝发现神和人的能力越差越远，索性将天地的通道……建木巨树砍断，天为上界神所，地为下界人居，规定神人不可结合，不可随意往来。正因如此，小姬的妈妈不可能再回来了，而小姬的爸爸也没有了消息……

“颛顼帝或是怕神血被凡人稀释，神的能力一代不如一代——的确有这样的说法，如今的上神们，能力怎么可能和蚩尤那辈相比呢？更不要说羲祖农皇了。所以才颁布这绝地天通、神人两分的政策，但如此一来呀，神就不是一种能力了，更像颛顼帝给予的封位。因为还有许多大能异士留在地上，他们或是当年流放的神，或是异见者、叛逆者，现在都被贬称为魔或妖，不得涉足天界。还有许多灵兽，在天上的就叫神兽，在地上就叫妖兽……这神魔之间早晚要起争端，只怕不小于当年黄帝蚩尤之间的战争。”老爷子说着连连摇头。

“都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还要这般相互争斗呢？”赤子听着恍惚起来，原来现在的神和人，都是被我叫醒的哥哥姐姐们的后代呀。他们在舅舅伏羲的教导下，一代一代，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那妈妈还会回来吗？我下一步要干什么呢？

赤子暂住了下来，跟着爷爷和小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辨草木，识虫鱼，闲时就跟小姬在村子里戏耍。采集狩猎，种植收割，生存之不易，他好像有了点切身体会。在村子里，偶尔会有调皮顽劣的孩子嘲笑他是“野孩子”，但打过几架后，彼此也就相熟地玩在一起了。

不过有一件事让他感觉有点儿奇怪：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爷爷那样热爱劳动。好几次，他经过几间茅屋，都只听到里面的大人呜呜喃喃不知在念唱些什么，间或还会尖叫一声，听着怪吓人的。

还有一次，他听见一间茅屋里的一个男人在骂他的妇人：“早就跟你说过，拜女娲没什么用，还拜！”妇人则大声回骂：“就你聪明！聪明得连祖宗都忘了！女娲娘娘是我们的始祖，拜一拜有什么错！”男的道：“女娲可不是什么好神，只管自己逍遥，什么时候操心过她的子女？”女的道：“那我管不着，我阿爷的阿爷说，我们的命，都是女娲娘娘给的！”

听里面的人吵个不休，赤子在门外大喊：“我妈妈女娲是好神！”

里面安静了片刻，接着两人鬼鬼祟祟探出头来，一只草鞋飞出来，差点儿打中赤子的头，男的在里面骂道：“小毛孩知道个什么？大人说话别插嘴，去去去！”

阿黄朝屋里吠了两声，小姬跑来拉着赤子的手，一边快走一边小声问：“女娲娘娘真是你妈妈呀？”

“是啊。”

“你骗人！”

“骗你是小狗！”赤子站住，有点儿赌气地对小姬说，“妈妈还带着我飞到天上去看云彩呢！哪天我找到了妈妈，让她也带你在天上飞一飞！”

“爷爷说，女娲娘娘离世九千年了，那你得多老了？怎么还是个比我还小的小孩呢？”小姬不依不饶，“还有，你妈会飞，你却不会飞？”

这两个问题，赤子倒是答不上来了，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气呼呼地大声叫道：“反正她就是我妈妈，总有一天她会来找我的！”

眼见月儿由缺转圆，再过几天便是中秋。爷爷去山里摘了桂花，打了柿子，做成桂花糕和柿饼，就当是过节的佳肴了。

不过，中秋之夜，所有人都要一起过。因为，巫觋将作通天之法——那是部落的传统。

到了中秋那天，天还没暗，圆形广场上就站满了人。小姬带着赤子挤到前排，赤子第一次发现，原来部落有那么多人，而且好些看起来都强壮彪悍。他心想：为什么平时从来不曾遇见过呢？

夜幕降临，仪式开始了。人群忽然安静，中间让出一个身着黑袍的老妇人，后面跟着五个头戴面具、赤身裸体的精壮汉子，一齐走向广场中央。那里立着一根比人还高的黑色圆头石柱，石柱外围倚着一圈柴火，柴火外圈铺着鹅卵石，鹅卵石之外则是一圈黄色的细土。

有人把干柴点着，老妇人掀开头巾，露出满脸刺青，开始高唱。在赤子听来，似乎唱的是什么“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还有什么“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之类的，但前者既口齿不清，赤子又是个孩子，哪里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害怕。

五个壮汉踩在黄土上，开始跳舞。他们的手臂高举向天，脚落下弹起，弹起落下，速度快到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嘴里则发出“嚯嚯”的怪叫。等到老妇人发出一声怪异的弹舌长啸，场下的村民也开始“嚯嚯”地叫着，接着跟随舞者的节奏摆起手、跺起脚来。

月至中天，似乎没人感到疲倦。篝火越烧越旺，前排的孩子都因热浪袭来而不禁往后退，但舞者却丝毫没有散开的意思，反而缩小了圈子，开始在烤得通红的鹅卵石上跳。老妇人也加入了舞蹈，只是动作并不剧烈，右手将一根奇怪的枝条甩来甩去，左手把铃铛摇得叮当作响。所有人都陷入了迷狂，老妇人开始鞭打那五个汉子，让他们发出更大的“嚯嚯”声，群众齐声高喊：“天！天！天！”有些男人和女人开始脱衣服，赤子和小姬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呢，旁边爷爷伸来一只大手，把他们拉走了。

爷爷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关了门户，果真不久就听见军队冲进村庄的声音，他们是部落上面的联盟派来的。赤子听见广场上人群被驱散的声音，但有些人不从，好似又起了冲突，斥责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大人们又打起来了？”赤子不解，哥哥姐姐们的后人，怎么这么喜欢打架呢？

“小点儿声。”爷爷低声道，“颛顼帝颁布过天谕，凡人不能崇尚鬼神而废人事，不能遍地巫觋，妄与天通……这是来抓巫觋的，不叫人们随意祭祀了……哪怕是多年的传统。”

“爷爷不也是巫师吗？他们会不会抓走爷爷？”小姬担心地问。

“不怕，爷爷……只在心里头想。”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

赤子想起前几天，那对吵架的邻居夫妇，也只能在家里偷偷摸摸地祭拜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