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故事·炼石补天

炼石补天

颛顼和共工各自的联军都在按部就班地撤离，已经散去了大半。

洪水也在消退。

赤子慢慢地落在山崖上，身上的光晕逐渐消失。小姬冲了上来，抱着他转圈、欢呼。山崖上还有许多不知所以的民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难道刚才那场已经碾碎了数不清的神将、灵兽和人类的战争，就因为一个稚嫩小孩子的呵止，戛然结束了吗？

但头上的云层里传来了巨响。

这巨响让所有人都停止了移动，似乎所有人、所有飞禽走兽的元神，都在一刹那被撞离躯壳。地上的人透过重重雨幕，听见高处的山峰崩裂的声音，如滚雷隆隆。

巨大的岩石如雨一般穿过云层，坠落下来。在山壁上带起的烟尘，也一路滚动，跌入黄河，激起咆哮的巨浪。

在上界的神，包括颛顼则看到了更为可怕的远景：天柱不周山在坍塌，天也在随之降低，随时塌落。

颛顼的声音从天界传来：“所有神等，速来稳固不周山！”

颛顼自己驾龙飞向乱石穿空、沙尘弥漫的山腰。那一刻颛顼有些后悔，如果他不斩断南方的建木，这天地还有两根天柱，断不会像今日这样山折柱倾，天地就将相合。

禺疆、应龙等大能纷纷赶到了颛顼的身后，此时不周山山壁上布满了裂纹，那裂纹还在不停地伸展，向山顶，向山底，发出连续崩裂的巨响。众神齐念咒语，共发法力，却丝毫无法阻挡裂纹的生长……众神之力也不可能挽回了。

地底突然传来巨震，大地裂开了巨口，一条远古的巨龙探出头来。太大了。那头就有山丘那么大！巨龙沿着不周山盘旋而上，龙躯就如延绵伸展的山脉。

“烛龙！烛九阴大神！”颛顼惊喜地大叫。如此的远古巨神，来阻止天地相合了。

烛龙用龙身缠住整个不周山，防止天柱继续破裂。但是晚了，裂痕已经洞穿了整个山体，坠落的巨石不曾停止，击在烛龙的巨大身躯上，四散飞坠在大地上。最后整个不周山坍塌了，烛龙山脉一样的身躯也随之摔落……烛龙发出哀鸣，在笼罩天地的烟尘中，重新隐入地底。

颛顼的眼里充满了绝望。

一个玉色光球升了上来，里面包裹着赤子。赤子满脸是泪，已经哭喊了很久。他发现他的光球只能保护自己，一个人都救不了。不周山彻底崩塌时，地面上的山崖战场全部被覆盖！没人能够幸免，包括小姬和她的爷爷。大段的黄河被填满，刚退下的洪水，再次填涌出来，从乱堆的巨石上四散奔流。

赤子去摇颛顼的手：“你快救人啊！”

颛顼望着破碎山河木然摇头：“没用了，天地相合，无论神、人，谁都幸免不了。”

浮在高空的众神，包括赤子，能看见没有天柱支撑的天，向下低倾出一个漏斗形，原来的不周山顶那本就是一处天口，日、月，还有无数的星辰，都往低垂的天口倾斜滑落，将整个世界照耀得光芒万丈，令人难以直视。

转瞬间，地面上幸存的人也都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星辰从天口坠落下来，拖着奔腾的长尾，砸在大地上，地面塌陷，通红的岩浆从大地深处喷涌出来，先是形成火树银花般的绚烂光耀，继而变成红中透黑、遮天蔽日的巨大蘑菇云，把白昼掳入黑夜的笼牢。

一个巨大的银色星球坠落下去。那是月亮。

接着一个更大的金色火球，也从天口落下。那是太阳。

赤子再也看不下去了，独自急速飞向天口，他想阻止太阳！太阳都没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赤子越飞越高，他感到了太阳的炙热，但还是冲进熊熊火球。

赤子徒劳地顶着太阳的下坠……

“妈妈！快来呀……妈妈！”赤子在太阳火焰中嘶喊。

“妈妈！哥哥姐姐的孩子们都要死啦！我救不了他们……妈妈……对不起！”赤子的眼泪瞬间被烧成白烟。

太阳还在下坠，无可阻挡。

“妈妈……对不起……赤子要死了……”

太阳坠落在地面上，火焰迸散，形成无边的火海。地面再次低沉，东面的大海倾倒而来，大海与火海碰撞在一起，就像一条千里的长蛇在蠕动和撕扯，嗞嗞白烟高升，像巨大的白色幕布，升到天上。

昆仑山。

昆仑山是河水、赤水、洋水、黑水等巨流的发源地。凡人皆以为水是山顶的冰雪融化而来——那只是表象。高达万仞的山顶之上就是不可知之界，莫说凡人上不去，就是神也不敢上去。而女娲就被封印在昆仑山腰的瑶池里。

“赤子……”沉睡九千年的女娲倏地张开双眼，封印也同时发出火一般的光芒，灼烧她的身体。她感受到了赤子的痛。在持续的疼痛中，她奋力挣扎，却是徒劳的，五行阵结成的封印在女娲身上越收越紧。玉山的压力更有几百万石之重。

不知何故，河水、赤水、洋水、黑水……都在翻腾。它们就像一条条长达千里的鞭子，平日都是源头处催动，鞭子才节节催动；如今却像是有谁在鞭子的那头捏住甩了一下，连源头都能感觉到它们的抽动了。

五行阵封印被搅动得东摇西晃，女娲感到痛楚，又觉得痛快——这痛楚给予她力量，就像当初她被西王母所制时，痛楚让她元气大增一样。

“孩子，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她听到沉闷的重击、无数的惨叫，或皮肉被割裂的声响。咔的一声，瑶池的玉面迸出一条白色的裂痕。

压力陡增。女娲还在挣动，巨玉的裂纹在她四周增长伸展，竟然很好看。

西王母的脸在通透的玉里显现出来：“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救我的孩子……”女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的孩子们……”西王母低沉道，“的确快死光了。但都是他们自作自受。我说过，你的孩子是天地变数，且看他们如何演进选择……他们的确越来越强，几乎成了世界之王，但他们到处征服破坏，自相残杀。这不，还是他们自己将天柱毁了，天地相合，自寻毁灭。”

“王母，你就由着天地相合吗？”

“没什么不好，变数已演化到尽头。到时我和烛龙会重启天地时间，生命自有再生之理，在一方新的天地里，没有人，可能会更干净、更自然。”

玉石里的裂纹越来越多，被切割的玉面万花筒般地投射出女娲各角度的脸，每张脸都在挣扎……西王母似乎也不好受，这是世间两个最强大的女性之间的角力。

“我不会……叫天地毁灭！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死掉！”

昆仑山开始剧烈地震动。那震动从瑶池传递而来，摧枯拉朽般发出嘣的一声，瑶池的巨玉全部崩碎，女娲用尽所有的力气奋力一跃，冲出玉面，落在瑶池边喘息。

瑶池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也传来了西王母的喘息声：“想不到……母亲救子之心，能激起比原来多百倍的力量，我都拦你不住。不过……你透支强撑过甚，在这世间……必不久长。”

女娲傲然而起：“只要足够救我的孩子就行！”说罢，女娲下身化作巨龙之躯，遁入云端。

池里传来西王母的叹息：“原来母子命运同体，看来变数的演进，还没有完。”

女娲能感应到赤子的所在。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地飘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子还在那后面拖出长尾，落向四方。太阳和月亮都没有了，化作流动的荒古熔岩。

地上都是红黄与碧绿的水流，显得格外的耀眼。

末世的天地有种古怪的鲜艳之美。

女娲落了下来，蛟尾落到海里，全身都沉入在淡玫瑰色的光晕里，裸露的上身变成一截纯白的影子。波涛都因为惊异而起伏得很有秩序了。影子在海水里晃动，仿佛所有的白色都在向四面八方迸散。女娲挥动她圆润而修长的臂膊，伸手掬起那与太阳火海搏斗过的海水，捞了几回，便有一个小东西出现在手里。

那是赤子，依旧被玉色光球保护着，紧闭双眼。

“孩子——”这柔和的声音，从女娲嘴里清晰传来。空中地上的神人仿佛被敲了一记响钟，远古的记忆被激活了，他们好像记起了什么——一双巨大而温暖的手，曾经将他们放在土地上……

赤子睁开了眼。“妈妈，”声音微弱，“你总算回来了……来救我了。”

女娲捧着赤子——他似乎比从前长大了一点儿，皮肤受了风霜的侵蚀，不再像最初那么柔软润滑，而更像一个大孩子了。

女娲的眼泪滴在赤子的脸上。“不不，赤子，是你……”女娲转头看了看那些围拢过来的人，“是你们，救了妈妈。妈妈没忘了你们，只是妈妈被困住了……是你们赐予了妈妈力量，让妈妈终于挣脱出来。现在，你们再也不用害怕了。”

颛顼忽地带头跪了下来。“娲母在上，受后辈一拜！”无论神人全部跪下，齐声高喊：“娲母！娲母！娲母……”

女娲看着她的后代们——这些人是那么陌生，然而又那么熟悉。他们的脸，他们的身子和四肢，纤细乃至单薄，不匀称中的一点儿滑稽，不就是当初自己双手捏造的模样吗？

“孩子们——”女娲看着无数双眼睛，“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你们受苦了……”她双目闪着泪光，抬头看看破碎的天口，越坠越低，星辰依旧在滑落。

女娲体内澎湃着法力。可是能挣脱生死祖神西王母封印的大能，她身体越变越大，大到几乎能接天引地。女娲豪不犹豫地拧动身体，旋转起来，旋转中将自己的巨龙之尾，生生拧断！以龙骨撑起了低垂的天口，形成一根临时天柱，星辰总算没有继续坠落了。

女娲元气大伤，身体缩小，慢慢飘落下来，落地时，化出人类一般的两条腿。

“妈妈！”赤子哭喊。

女娲带着苍白的笑意：“你看，妈妈再也没有尾巴了，完全跟孩子们一样呢。”

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前骂过女娲的人，此刻阵阵惭愧。

女娲抬头看着那个天洞：“我的龙骨也支撑不了多久，关键是要把这天洞补好。”

“补天？如何补天？”颛顼惊道。

“我被困之时，只觉得王母的瑶池之玉，附有王母的法印，是灵气最浓也最坚固的东西了。或许可以补……只是这洞好似太大了。”女娲思虑道。

颛顼忽道：“当年蚩尤叛乱，在昆吾山连百金之矿，出五色烟，得青铜，坚硬无比，能斩神杀龙，或还可以去采昆吾山之石？”

“甚好！”女娲点头，“那孩子们都去安全处躲藏，我去炼石补天！”

“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赤子叫道。

“孩子，你在这里能帮上妈妈什么忙？”

“不，我就留在这里，再也不跟妈妈分开了！”赤子说得很坚决。

“娲母，我也留下来！”颛顼道。

“我也留下！”

“还有我！”

一个，两个，三个……有一些本已离开的人，也都折返回来，誓与女娲一起补天。

“孩子们，你们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女娲既感动，又焦急。

“死生事大，与母同在！”不知谁喊了这样一句话，接着所有人都喊了起来，最后汇聚齐整，终于响彻山谷，“死生事大，与母同在！”

“好，好，好……”女娲抚着赤子看向大家，“孩子们，就让我们一起炼石补天吧！”

那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程。九黎之人早先追随蚩尤，精通冶炼之术，当下赴昆吾山取材，从山中挖矿，并制石炉，有人拾柴添柴。追随禺疆而来的子民善于鼓风，就鼓起腮帮子，将炉子里的火吹得猎猎作响。

女娲则取瑶池的碎玉，又将灵气灌注于炉中，与百金之石一起熬炼。炼成的石头竟然呈五彩之色。

“娲母，这是轩辕剑，本是西王母之牙，可能是天地间最坚固的东西了，熔炼进来，可能更好！”颛顼献出了自己祖传的剑。

女娲欣慰地点头：“如此天顶才坚固，不再需要天柱支撑。”

长歌浩荡，惟道是从。大道在天，在地，在人，更在自然。

大家昼夜不息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块五色石，被女娲升到空中，结阵填补在天洞的四周。那些五色石奇迹般地和天融合在一起，破损越来越小。

每补一块石头，女娲的法力就消耗一分，到最后，几乎已成强弩之末。当最后一块石头补上后，天合上了。女娲推倒了龙骨，天依旧好好地悬在高处。女娲舒了口气，从天际跌落在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人扶她坐下。遥望西北天空，云霞已不像此前那般通红，众人欢欣鼓舞，万众欢呼——“娲母！补天！娲母！补天……”

颛顼上天幕上巡游一遍，忽然面色慌张地落下来：“娲母！天出现了裂……裂痕。”

女娲挣扎起身，飞上天际，果然见原来填补处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纹，就像玉的裂纹一样。天还是太重了！女娲以耳倾听，能听见裂痕生长的声音，以手堵之，能感到天上的灵气正在丝丝外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裂痕再不补上，补天便有前功尽弃之虞。然而，这时山中已无玉石矿石可采，即便有，女娲恐怕也没有时间将之炼成五色石。忧虑、惶恐、恐惧、悲伤，种种表情浮上众人的脸庞，连女娲也露出了些许绝望的神情。女娲的身体越来越大，顶天立地，心想：哪怕天再漏了，自己也能顶一会儿吧？于是，转头对着大地上的孩子们说：“孩子们，快走吧！都走！妈妈……爱你们。”

赤子却升到了女娲的肩头，带着玉色光球：“妈妈，还有我呢。”

“孩子，你说什么？”女娲硬撑着微笑。

“妈妈，我就是瑶池的玉呀！”赤子说。

“赤子，你在胡说什么呢？”女娲斥道。

“邦叔叔说过，我是妈妈以瑶池里的玉石所化生的，可能就差我这一块呢！”赤子喊道。

女娲忽地愣住了，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妈妈知道你勇敢。你知道妈妈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吗？”女娲看着赤子，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时光，“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妈妈知道了当妈妈的感觉，知道要去唤醒你的哥哥姐姐……”

“幸好有赤子，妈妈借你的眼看到了人间。我与你们今日刚刚重逢，便要遭此劫难……不过，你我临死之前都能在一起，至少也还算是一件幸运的事。”

大地上，人类都在祈祷，所有人默默闭上双眼，有人轻轻唱起歌谣。一人开头，其他人也就慢慢加入，涓涓细流般的歌声渐渐汇聚成大江大海的合唱，那是让人类觉醒的歌谣……人们唱得泪流满面。

女娲心如刀割。她顶着天，试图凝聚天地间的最后一丝灵气。然而她只感觉到刺骨般的冷——灵气早已被吸取殆尽。

天色已暗，夜风骤起。风声掩盖了遥远处的巨响，也掩盖了赤子的歌唱。赤子唱着歌，从妈妈的肩上升起，周身越来越亮，越过女娲的脸庞，抵在女娲撑起的裂痕处。

奇迹出现了。裂痕和赤子一同消失了。

“赤子！”女娲的身体在迅速消失，脸上还带着笑容，但再也没能喊出一声“孩子们”。

地动山摇，热风再次从西北袭来。女娲的身体化作一道绚丽的白光。天地先是大放异彩，继而在瞬间收敛，回归寂静，乃至暗淡无光。

众人在黑夜中等到天明，也不见女娲和赤子，皆放声大哭。

昆仑山的山顶，有三足青色巨鸟，巨鸟的爪子上，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在摇头叹息，发出的却是西王母的声音：“就放过你们吧……”

人类还在巨变中顽强地延续。

天地从此不再相通。颛顼退位，天上由帝俊（喾）执掌，开始重生日月，整顿神规。下界由人类自己掌握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