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直把苦痛说尽

《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狁①之故。

不遑启居②，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③止。

王事靡盬④，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⑤？维常⑥之华。

彼路⑦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⑧。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⑨。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⑩。

岂不日戒，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注释】

①狁（xiǎn yǔn）：北方少数民族。到春秋时代称为狄，战国、秦、汉称匈奴。

②不遑：没空。启：跪坐。居：坐。

③阳：阳月，指夏历四月以后。

④盬（ɡǔ）：休止。

⑤尔：“薾”的假借字，花盛开的样子。维何：是什么。

⑥常：常棣，棠棣。

⑦路：同“辂”，高大的马车。

⑧骙（kuí）骙：马强壮貌。

⑨小人：指士卒。腓（féi）：“庇”的假借，隐蔽。

⑩象弭：象牙镶饰的弓。鱼服：鱼皮制成的箭袋。服，“箙”的假借，盛箭的器具，用竹木或兽皮制成。

腊月寒冬，雪花飞扬，一位从战场上光荣归来的战士在返乡途中踽踽独行。道路并不好走，腹中又是饥渴难忍；但边关已远，家乡渐近。驻足路边，抚今追昔，不禁感叹良多。激烈的战斗场面，艰苦的军旅生活，已经结束，周宣王麾下的将士们取得了战争的胜利，把入侵的北方狁打了回去，夺取了民族战争的胜利，足可载入青史。

战士载誉而归，不知是所载之誉略显沉重，还是战争中死去的乡人太多而悲哀，或者是霏霏雨雪的天气太过凝重，使得回家的道路变得艰难起来，又或者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战士们都太过惦念昔时与他折柳相送的妻子，以至于原本平静的心徒生波澜，焦躁不安。

是啊，战争时间太长，战争本身也过于残酷。值得庆祝的是，诗中的士兵还活着，能够活命回家也算是一个奇迹了。真要回到自己的故园了，踏过千山万水和雄关漫道，近乡情却更怯。战争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痛定思痛，没有人知道在战场离家万里的凄切。

在战争当中，战士或许有过对异族侵掠的愤恨，亦有过奋勇杀敌、以一当十的勇敢，更有过对战争带来的巨大灾难的惧怕和憎恶。种种复杂情绪，灌注于心，难以言尽。可是，等到战争结束之日，这一切都化作乌有了。战士的心里只余倦怠和凄凉，以及对归乡的担忧和祈盼。

如此复杂的心理，在后来的战争诗中，怕也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才能传递出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远征之人不能入睡，将军和士兵们的头发花白，战士纷纷洒下眼泪，直把戍边将士的苦痛说尽。

浊酒一杯家万里，有国才有家，可是为了国，多少人失去了家。无论进行的战争是什么性质，正义也好，非正义也罢，都是剥夺人最基本的生活权利，这本身就是残酷的事。最终能回到家中的战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么多的人成了异乡的鬼魂，给家人造成一连串的悲伤，无疑是更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