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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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古捣练子(五首)》原文与赏析

夜捣衣 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杵声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夜如年...

夜捣衣


 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杵声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夜如年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剪征袍


 抛练杵,傍窗纱,巧剪征袍斗出花。想见陇头长戍客,授衣时节也思家。


 望书归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最孱弱的一个封建王朝,开国伊始,就不断受到边疆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先是北方的辽,后来是西北方的夏),因此,经朝廷征发,远离家乡、亲人而驻守在北陲苦寒地带的戍卒为数巨多。封建统治者对他们的生死哀乐漠不关心,“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刘克庄《军中乐》诗)这虽然写在南宋,但据北宋士兵多次发生暴动的事实,可知当时军人的待遇也一样恶劣。他们既时刻面临战争和死亡的威胁,又得不到朝廷的爱恤,于是亲人对他们牵肠挂肚的思念,遂成为极正常、极普遍的社会现象。词人元丰七年(1084)冬在徐州亲眼见过“役夫前驱行,少妇痛不随。分携仰天哭,声尽有余悲”(见其《部兵之狄丘道中怀寄彭城社友》诗)的惨状。作为一名对人民疾苦抱有同情心的文学家,他不能不站出来代思妇征夫诉说他们的痛楚。上面所录的《古捣练子》组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原词共六首,可惜第一首已经残缺,只好阙如了。
 《捣练子》这个词牌,名称起源于晋、宋以来的习见诗题《捣衣》。古代一般纺织品的质地较粗硬,须用木杵在石砧上反复锤捣,使之柔软,方可制作和穿着。贺词写思妇捣衣寄远,用的正是词牌的本义。下面,我们一首首地来串讲。
 《夜捣衣》:锦字,《晋书·列女传》载前秦窦滔被流放到边疆地区,其妻苏蕙思念不已,遂织锦为回文旋图诗相寄赠。诗图共八百四十字,文辞凄婉,宛转循环皆可以读。鸳机,织机的美称。床砧,捣衣用的大石板。马上少年,指从军的年轻夫婿。《史记·陆贾列传》载汉高祖刘邦自称他的天下“居马上而得之”,马上,谓戎马背上。瓜时,《左传·庄公八年》载齐襄公派将军连称、管至父去戍守葵丘,当时正值瓜熟(即“瓜时”),襄公便许诺明年瓜熟之日派人去替换他们。谁知一年期满,襄公却自食其言,不准他们回来。本篇写一位思妇才下织机,又忙着将大石板擦拭干净,连夜捣衣,准备寄给戍边的良人。她一边劳作一边忐忑不安地思忖,不知丈夫现在身体可好?为什么役期已过,却只见大雁南归,不见征人北返呢?
 《杵声齐》:玉关,即玉门关,故地在今甘肃敦煌附近,北宋时属西夏。由于它在汉、唐两代是通往西域的重要关口,因此这里借用来泛指西北边防要塞。本篇大意是:年深日久,大石板的表面已磨得很光亮了。木杵一下接一下地锤击,声音很有规律。征衣捣成后打好包裹,用泪水研墨,题写上亲人的姓名。衣裳寄到玉门关,怕该有迢迢万里路吧?可夫婿戍守的地方,还要自玉门关再往西去!
 《夜如年》:夜深了,月儿已经西斜,思妇还在北风中捣衣不止。千杵万杵,厚厚的石板都将被捣穿。是不是因为手脚勤快,忙于捣衣而顾不上睡觉呢?不,是因为思念征人而睡不着觉,所以才起来捣衣,聊以打发这漫无尽头的长夜。
 《剪征袍》:练,本义为白绢,这里泛指衣料布匹。斗,拼合。陇头,又名陇山、陇首、陇坂,在今陕、甘两省交界处,北宋时在秦凤路境内。此处也是作为西北边戍的泛称。授衣时节,《诗·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毛传:“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本篇是说,捣好衣料,丢下木杵,坐到纱窗边上来为征人裁制战袍。开片时巧运心思,设法使不得不剪破的图案花纹,能够在缝纫时重新拼接复原。想来长年戍守在边塞上的夫婿,到了授衣的季节,也一定在思念妻子儿女吧?
 《望书归》:边堠,边防线上的土堡,用以侦伺敌情,属哨所性质。置邮,即驿车、驿马、驿站,古代的邮递工具和设施。铁衣,铠甲。过年,有的选本解为今之所谓过春节,说思妇“一心盼望得到征人回家过年的书信”。这是不对的。应释作“逾年”。汉桓宽《盐铁论·徭役》:“古者无过年之徭,无逾时之役。”可以为据。按古代文学作品中写思妇与征夫互通音讯之困难,每每有这样的句子。如梁刘孝先《春宵》诗:“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唐刘希夷《捣衣篇》:“缄书远寄交河曲,须及明年春草绿。”皆是其例。本篇略谓:边关遥遥,官家的驿车马却配备甚少。难得今天见到驿使,寄信之外,还附上自己赶制的战袍。有它衬里,良人披上铁甲便不会再感觉到寒冷。唉!一夜之间尽可以三番五次地和夫婿在梦里厮见,而事实上呢,明年能够收到他的回信,也就算如愿以偿了。
 这一组词,无论就思想性还是艺术性而言,都是宋词里的上乘之作。
 先谈思想性。在它们哀婉的笔调之下,隐藏着对于封建统治者的讽谴。如《夜捣衣》末句,“瓜时”已过,雁归而人不归,思妇还得捣衣寄远,征夫仍须在塞上越冬,朝廷之言而无信,任意延长役期的行径,不是昭然若揭吗?又如《望书归》,边堠再远,也不应是“十书九不到,一到忽经年”(唐贾岛《寄远》诗)的充足理由,思妇之所以今秋寄衣而不敢奢望明年以前能有回信,根本原因还在于执政者对戍人及其家属的苦痛置若罔闻。这层意思尽在“置邮稀”淡淡三字中。苏轼写供帝王后妃们享用的新鲜荔枝龙眼如何不远万里及时贡进,不是有“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荔枝叹》)之句么?虽咏前朝之事,实刺当代的类似情况。用来反衬贺词,愈见轻描淡写中有微辞在,不可等闲看过。当然,这些都是笔者的以意逆志,或者以为求之过深,我们不妨退一步讲。即使词人毫无归咎朝廷之意,仅就这组词中倾注着的对思妇征夫之深切同情而论,它们也足可称为具有人民性的优秀作品。
 再看艺术性。总体上说,这组词没有浪费一点笔墨去描写思妇的体态、容貌(如梁武帝萧衍《捣衣》诗“轻罗飞玉腕,弱袖低红妆。朱颜日已兴,眄睇色增光”之类),乃至照明设备(如梁王僧孺《咏捣衣》诗“雕金辟龙烛”之类)、裁缝工具(如北周庾信《夜听捣衣》诗“龙文镂剪刀”之类)等无关宏旨的物事,而是把所有的篇幅都用来展示思妇的感情波澜,把所有的笔触都用来刻画思妇的内心世界,这样,它们便产生了叩开读者心扉,使读者哀其哀、怨其怨的艺术感染力量,不像上举南北朝作家的同题材作品,徒以华丽的辞藻眩人眼目。具体而论,词人在传达思妇的复杂情感时,力避陈俗,全然不用那些描绘人物面部表情和身体形态变化(诸如泪眼愁眉、衣宽带减之类)的程式,而是将它们有机地糅进捣衣、裁衣、寄衣的一举一动,且这一举一动又无不经过词人的精心选择或提炼,具有可观的艺术张力。例如“巧剪征袍斗出花”,一方面,它把思妇对征人的柔情蜜意表现得十分细腻;另一方面,思妇所企图拼接的,又岂止是衣料上剪破的花朵?这难道不是她渴望花好月圆、夫妻团聚的象征么?再如“捣就征衣泪墨题”,写思妇的哀戚也极为传神。类似的情景,我们在唐诗里看到过长孙佐转妻《答外》“结成一衣和泪封”之句,这仅仅是对生活现象的直观;而词人却让自己笔下的思妇以泪水濡墨染毫,题写封裹,艺术地对生活现象进行了再创造,显然更胜一筹。在摹写思妇的心理活动方面,词人也挖掘得比较深。例如“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思妇夜捣征衣,通宵达旦,若作关切征人冷暖、不惮一己辛劳来理解,本来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如果光从这一方面着眼,即未免浅之乎也。词人偏让思妇自吐胸臆,明言这是为了宣泄内心的痛苦,挨过不眠的永夜,这样的写法,真可谓探骨取髓。因为,作者的目的并不是写一篇《女儿经》,宣扬封建的妇功、妇德,而是要写出封建兵役制度的残酷,写出一个在悲惨中挣扎着的灵魂!再如“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词人写思妇对于生活的要求,已经低到了不可能再低的限度:不敢想真的与征夫重逢,只希望梦中能多见几面;不敢想人归,只希望书归;不敢想回信之速,只寄希望于明年。其哀婉何以复加?在它的背后,正不知有多少个幻想变成过泡影,多少次热望化作了灰烬!显而易见,这比直接去写盼望征人早早归来,何止深沉千倍万倍!
 近代著名学者夏敬观指出:“观以上凡七言二句,皆唐人绝句作法。”是的,它们确实不类宋调,丰神直追唐音。试观唐人同题材七绝,陈玉兰《古意》:“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又陈陶《水调词》:“长夜孤眠倦锦衾,秦楼霜月苦边心。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又张汯《怨诗》:“去年离别雁初归,今夜裁缝萤已飞。征客近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寒衣。”贺词与之相较,实可方驾玉兰,视陈陶、张汯辈犹觉冰寒于水。宋杨万里《颐庵诗稿序》云:“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甘。诗亦如是而已矣。……《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寄边衣》曰:‘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三百篇》之遗味,黯然犹存也。”笔者检《全唐诗》及其外编,未见这两句,若非原诗今佚,即是诚斋误记。如果真是误记的话,那就证明贺词酷肖唐诗,已经到了可乱楮叶的地步。
 最后,我们再把这组词纳入唐宋词发展史的范围来讨论。像这样以思妇口吻、借捣衣寄远表达怀念戍人之情并讽谴封建统治者的题材,在敦煌民间词里是屡见不鲜的。“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词牌正是《捣练子》!艺术上是粗糙了些,思想意义的火花却很耀眼。后来到了某些文人手里,此长彼消,向着否定的方向发展。文人词中最早的一首《捣练子》系李后主(一说冯延巳)所作:“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写作技巧倒是提高了,而内容竟改变为封建知识分子夜听寒砧的悲秋情绪,这真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诗·召南·鹊巢》)!至于贺铸这组词,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它们标明是“古”《捣练子》,五首中且有三首用韵与敦煌《捣练子》相同,从这些迹象来看,词人是有意汲取敦煌民间词的营养并向其复归。不过,他在学习和继承敦煌《捣练子》的同时,扬弃了它那质木无文的弱点,益之以文人词的成熟技法,做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写出了新水平。唐宋文人词中,这种题材的作品非常罕见;达到和贺铸同样水准的,那就更难寻觅。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对于这组《捣练子》的价值,当作如是观。
 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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