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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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原文与赏析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东山词》中的压卷之作,恐怕非这首闪耀着爱国主义光辉的《六州歌头》莫属了。

关于本篇的写作时期与时代背景,向有大同小异的两种解说。二说都把它定在徽宗宣和七年(1125),亦即词人七十四岁,临死的那一年。不过一说为抗金而作,一说为抗辽而作,又略有分歧。据笔者考证,它实应作于哲宗元祐三年(1088)秋,当时贺铸三十七岁,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管界巡检(武职,负责地方上训治甲兵、巡逻州邑、擒捕盗贼等事宜)任上;而词的要旨,则与抗夏有关(详见拙撰《贺铸〈六州歌头〉系年考辨》一文,载《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四辑)。

西夏本是中国的一部分,党项族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成员之一。北宋建国初,党项族首领李彝兴接受了宋太祖授予的太尉头衔,并继续保留着唐以来的建难军节度使、后周以来的西平王等职称和爵号,他所统辖的地区,显然是隶属于宋朝中央政权的少数民族地方自治领。仁宗景祐五年(1038)十月,李元吴建国称帝,号为“大夏”,随后即不断入寇北宋,掳掠汉民族的人口、财物。这种分裂的做法破坏了民族团结,无论是给汉族人民还是给党项族人民,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缺乏战斗力的宋军对付不了强悍的夏人,屡战屡北,朝廷只好向夏人岁纳大批银、绢,换取苟安局面。熙宁、元丰间,宋神宗在位,王安石等新党人物执政,变法革新,整军抗战,且能从战略角度考虑根绝西北边患问题,主动出击西夏党项族政权的侵略势力,并曾一度取得“熙河战役”(熙宁五年,1072)的重大胜利,使宋夏边界的形势初步改观。尽管后来在“灵州战役”(元丰四年,1081)、“永乐战役”(元丰五年,1082)中遭到严重损失,但终神宗之世,北宋对西夏的抗战态度是坚决的。不料神宗死后,哲宗以幼龄即位,由高太后听政,旧党上台,却尽反王安石变法时之所为,对西夏的侵略采取妥协姿态。元祐元年(1086)春,司马光公然提出要把米脂、浮图、葭芦、安疆等西北边防要塞拱手让与夏人。刘挚、苏辙、范纯仁等随声附和,文彦博更主张连同熙河路全部地区以及兰州等战略要地一齐奉送。一时间,妥协空气甚嚣尘上。身为下级军官的贺铸,人微言轻,又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上供职,自然不可能有机会登陛廷对,慷慨陈词,留下彪炳史册的忠言谠论;可是他将自己英雄报国无战场的一腔抑塞不平之气,吐而为词,表达了人民和爱国将士迫切要求反抗侵略、反对妥协派的强烈呼声,在以轻音乐为主的北宋乐章磁带上,录下了振聋发聩的一声雷鸣。

下面,就让我们去追寻这一道闪电运行的轨迹吧。

和北宋绝大多数著名词家不同,贺铸出生在一个“以才武显”的军人世家(宋程俱《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从他的七代祖贺景思一直到他的父亲贺安世,共七世担任武职。贺铸本人的长相与性情也颇威武豪放,他“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程俱《贺方回诗集序》),“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陆游《老学庵笔记》),“豪爽精悍”(《墓志铭》),“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贺方回诗集序》)。他的仕宦生涯,也就从武职开始。神宗熙宁元年(1068)或二年(1069),词人十七八岁,离开家乡卫州共城,来到首都东京,靠着门荫,当上了一名低级侍卫武官。从熙宁初至熙宁八年出监临城县(今河北临城)酒税日止,词人在东京过了六七年倜傥逸群的侠少生活。本篇上阕就是对这一段生活经历的追忆。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两句化用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及李益《从军有苦乐行》“侠气五都少”句。按汉以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为五都,见《汉书·食货志下》:三国魏以长安、谯、许昌、邺、洛阳为五都,见《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刘宋裴松之注引《魏略》;唐以长安、洛阳、凤翔、江陵、太原为五都,见《新唐书·肃宗纪》;这里则泛指北宋的各大都市。此二句是整个上阕的总摄之笔,接着就扣紧了“侠”、“雄”二字来作文章。

“肝胆洞”至“矜豪纵”凡七句,是概括地传写自己和伙伴们的“侠”、“雄”品性:他们肝胆相照,极有血性和正义感,听到或遇到不平之事,马上怒发冲冠;他们性格豪爽,侪类相逢,不待坐下来慢慢细谈(“立谈”,语出汉扬雄《解嘲》:“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间而封侯。”谓站立而谈,喻时间很短暂),便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允别人的事,决不反悔(“一诺千金重”,语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诺。’”又唐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结友一言重。”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诗:“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推崇的是出众的勇敢(“翘勇”,《说文·羽部》:“翘,尾长毛也。”引申为突出义),并且以豪放不羁而自矜。

“轻盖拥”至“狡穴俄空”凡九句,则是具体地铺叙自己和俦侣们的“侠”、“雄”行藏:他们轻车簇拥,联镳驰逐,出游京郊(“斗城”,汉京城长安的俗呼,因其城南为南斗形、北为北斗形而名,见《三辅黄图》。此处借指北宋东京);他们闹嚷嚷地在酒店里豪饮,似乎要把大海喝干(“春色”,唐吕岩《七言》诗:“杖头春色一壶酒。”“垂虹”,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晋义熙初,晋陵薛愿,有虹饮其釜澳,须臾嗡响便竭。愿辇酒灌之,随投随涸。”);他们间或带着鹰犬到野外去射猎,一霎间便荡平了狡兔的巢穴(“白羽”,白羽箭。“狡穴”,《战国策·齐策》:“狡兔有三窟。”)。

上两个层次,既有点,又有染;既有虚,又有实;既有抽象,又有形象:这就立体地向我们展现了一轴弓刀武侠的生动画卷。夏敬观《手批东山词》赞曰:“雄姿壮彩,不可一世。”无限神往,可谓情见乎辞了。

上阕末句“乐匆匆”三字、下阕首句“似黄粱梦”四字,是全词文意转折、情绪变换的枢纽。青少年时代的游侠生活朝气蓬勃、龙腾虎掷,虽然欢快,可惜太短促了,好像唐传奇《枕中记》里的卢生,做了一场黄粱梦。寥寥七字,将上阕的赏心乐事连同那兴高采烈的气氛收束殆尽,骤然转入对自己二十四岁至三十七岁十三年来南北羁宦、沉沦屈厄的生活经历的陈述,急泪迸流,一发而不可收。

“辞丹凤”至“忽奇功”十句:“辞丹凤”,截用唐东方虬《昭君怨》诗“掩泪辞丹凤”。“丹凤”即“丹凤城”之省,宋赵次公注杜甫《夜》诗曰:“秦穆公女吹箫,凤降其城,因号丹凤城。”诗词中每以喻指京都。词人于熙宁八年(1075)离京出监临城酒税,任满后回京;元丰元年(1078)改官滏阳(今河北磁县一带)都作院(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任满后于元丰四年(1081)回京;旋于次年七月赴官徐州宝丰监(采铜铸钱的矿区),任满后于元祐元年(1086)二月回京;又于次年十一月赴官和州。本句即谓此四次辞别东京。“冗从”,《汉书·枚乘传》颜师古注:“散职之从王者也。”词人出任各地差遣时,官阶为右班殿直至西头供奉之间的低级侍卫武官,其性质略相当于汉代所谓的“冗从”。“鹖弁”句化用汉李陵《答苏武书》:“猛将如云。”“鹖弁”,本谓武将的官帽,此处代指武官。这一段文字大意是说:离开京城到外地供职,乘坐一叶孤舟飘泊在旅途的河流上,唯有明月相伴。官品卑微,情怀愁苦,陷人了污浊的官场仕途,如鸟在笼,不得自由。像自己这样的武官成千上万,但朝廷重文轻武,只将武士们支到地方上去打杂,劳碌于案牍文书堆里,不能够杀敌疆场,建功立业。十来年的郁积,一肚皮的牢骚,不吐不快。因此这十句恰似黄河决堤,一浪赶过一浪。起先还只是嗟叹个人的怀才不遇,继而扩大到替包括自己在内的众多武士呐喊不平,终于把锋芒指向了埋没人材的封建统治阶级上层。随着词人激愤情绪的一步步高昂,词的主题也在不断地深化。

至“笳鼓动”六句,全词达到了最高潮。“笳”和“鼓”都是军乐器,《渔阳》则是军乐曲。隋薛道衡《奉和月夜听军乐应诏》诗:“笳声喧《陇水》,鼓曲噪《渔阳》。”《思悲翁》本也是武曲名,《晋书·乐志》:“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其曲有《朱鹭》、《思悲翁》……,多序战阵之事。”这里词人一语双关,“悲翁”又是自呼,他在《答致仕吴朝请潜登黄鹤楼见招》一诗中写道:“城隅黄鹤莫登临,端使悲翁动楚吟。”可证。古人每每中年称“老”称“翁”,贺铸元祐三年诗中自称“老生”(《游金陵雨花台》)、“老夫”(《黄埭魏氏见江亭》),可与本词对参。“天骄”,《汉书·匈奴传》:“胡者,天之骄子也。”后人因以称北方少数民族。元祐三年三月,夏人入侵德靖砦,同年六月,又侵塞门砦。这消息传到僻远的和州,大约已经是秋天了。如果说,在太平时节,军人不能得到重用,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现在正是国家和民族的多事之秋,英雄总该有用武之地了吧?然而,朝中妥协派当道,爱国将士们依然壮志难酬。词人痛心地写道:军乐吹奏起来了,边疆上发生了战事。想我这悲愤的老兵啊,却无路请缨,不能生擒西夏的酋帅,献俘阙下,就连随身的宝剑也在秋风中发出愤怒的吼声!晋王嘉《拾遗记》:“帝颛顼有曳影之剑,……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词人用这典故,分明是以剑喻人,它象征着自己和一切热血男儿,一“吼”字,“吼”出了爱国军人报国无门的满腔义愤,真是掷地能作金石声!千载之下,生气犹凛凛然。至此,一个飞鹰走狗的五陵侠少,已经完成了他向“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仁人志士的转变,形象更高大了,更丰满了;词中表达的思想感情,也升华到了爱国主义的境界高度。

最后三句,紧承上文,由浪峰沿自然之势作降落滑行,变激烈为悲凉,在火山喷薄后的平静中结束了全篇。“登山”句截用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手寄”句似从魏嵇康《酒会》诗“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已”句化出。“桐”,桐木为制琴的最佳材料,故以代琴。此句与下“目送”句联属,又是翻用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目送征鸿,手挥五弦。”句句都与送别有关。因此,本篇很可能是写来为一位友人赠行的,谓自己既不得志,只能够满怀恨恨然之情游山逛水,拊瑟送客,以此来作为宣泄了。

读完这首词,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乐府古题《结客少年场行》。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结客少年场,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又按曰:“言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贺词显然是用此题材而实之以自己的真情切事,内容及情调亦近似于《乐府诗集》所录南朝宋鲍照、梁刘孝威、唐虞世南、虞羽客、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诸作,又与汉曹植、南朝宋袁淑、齐孔稚圭、梁徐悱、隋王胄、唐李白《白马篇》,王维、王昌龄、张籍《少年行》,梁何逊《长安少年行》,唐郑锡《邯郸少年行》,崔颢《游侠篇》,晋张华《壮士篇等相类。不同的是,上举各篇除曹植、张华两篇外,一般都是因古题而制文,且均为第三人称叙述口吻。当然,个中也有些优秀作品寄托着作者本人靖边报国的赤诚,但假托他人,又何如以自己的喉管直吁胸中浩气呢?贺词的真切感人之处,恰在于此。

自唐五代以迄北宋,文人词中多倚红偎翠之作,极少直接反映国家和民族的大事件。北宋开国伊始,就不断遭受到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武装侵略和军事威胁。可是在北宋词人笔下,涉及反侵略内容的词作,今仅见十余首,只占现存北宋词总数的千分之二三。而像贺铸这样以戎马报国、抵御外侮为主题,并用第一人称唱出的爱国主义壮歌,又只苏轼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可以伯仲。“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词壮则壮矣,却没有贺词中那一股抑塞郁愤之气以及对妥协派的强烈控诉。当然,苏词作于抗战派王安石执政的熙宁年间,我们不应撇开具体的历史背景去吹毛求疵。但苏轼是活到了徽宗即位的,哲宗元祐时期妥协派猖獗一时,《东坡乐府》中却不见指斥之作,无论是未作抑或作而今佚,都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因此,贺铸这首《六州歌头》在北宋词坛上就显得格外珍贵了。说她是“铁树之花”,似乎并不过分。事实上,靖康以前,忧时愤事而能与后来岳飞、张元幹、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等抗衡的爱国词作,特此一篇而已。

在艺术上,本篇不但以笔力雄健警拔、神采飞扬腾翥见长,“不为声律所缚,反能利用声律之精密组织,以显示其抑塞磊落,纵恣不可一世之气概”(龙榆生《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也是一大显著特点。本调长达三十九句、一百四十三字,同时代人刘潜、李冠所作,只叶二十九韵,且其中还间人三部不同的仄韵;而贺词却平上去三声通协,连珠炮似地一气用韵三十四句,句短韵密,急管繁弦,读起来恰如天风海雨,飘然而至,惊涛骇浪,彼伏此起,激越的声情在跳荡的旋律中得到了体现,两者臻于完美的统一。龙榆生先生赞美词人“在东坡、美成间,特能自开户牖,有两派之长而无其短”(出处同上)。如果这是指苏轼词豪放而不屑守律,周邦彦词调谐而稍欠风骨,贺方回词却能兼顾两面,虽作壮词也不隳音乐声韵之道,甚且要求更加严格的话,我们应当承认,他的意见是有一定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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