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08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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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鹧鸪天 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原文与赏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有宋一代,诗坛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爱情的花朵几乎都开放在词苑里。而宋词中的爱情,又几乎是清一色的婚外之恋 文士和妓女间的卿卿我我,言及夫妻之情的微乎其微。究其原因,殆为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并不以性爱为婚姻的第一要义之故。但...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有宋一代,诗坛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爱情的花朵几乎都开放在词苑里。而宋词中的爱情,又几乎是清一色的婚外之恋 文士和妓女间的卿卿我我,言及夫妻之情的微乎其微。究其原因,殆为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并不以性爱为婚姻的第一要义之故。但是,先结婚后恋爱,在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养出浓郁情感的例子总还是有,谓予不信,请看贺铸为其妻赵氏所作的这首悼亡词。

贺铸一生屈居下僚,经济上不很宽裕,而赵氏夫人勤俭持家,对丈夫十分体贴,夫妻感情甚笃。哲宗元符元年(1098)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词人闲居苏州,中间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过一次,颇疑赵氏即殁于北行之前,此词则作于北行之返。汉枚乘《七发》:龙门有桐,其根半死半生,斫以制琴,声音为天下之至悲。故唐李峤《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琴哀半死桐。”贺铸截用之为此词题篇,正取悼亡之意,寄托深沉的哀思。

本篇首二句用赋。“阊门”是苏州城西门。词人北行后回到苏州,想起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已长眠于此,不禁悲从中来,只觉一切都不顺心,遂脱口而出道:“重过阊门万事非。”接以“同来何事不同归”一问,问得十分奇怪——夫人何尝愿意先词人而去呢?实则文学是讲情不讲理的,极无理之辞正是极有情之语,作者撕肝裂肺的哀毁,已然全包含在这泣尽以血的一声呼喊中了。

三四句转而用比。唐孟郊《列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贺词即以这连理树的半死、双栖鸟的失伴来象征自己的丧偶。“清霜后”云云,借岁之将暮以喻人之垂老。“头白”一语双关,鸳鸯头上有白毛,而词人此时已届五十,也到了青丝成雪的年龄。这两句很形象、很艺术地刻画出作者本人的孤独和凄凉。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记名倡徐月英送人诗:“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又赵令畤《侯鲭录》载蔡确悼亡妾琵琶诗:“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贺词上阕明显是从徐、蔡诗夺胎而出,然二诗今已鲜为人知,贺词却成为千古绝唱。宋叶梦得《贺铸传》称他“掇拾人所遗弃,少加隐括,皆为新奇”,可谓笃论。

过片六字承上启下,亦比亦兴。汉乐府丧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贺词本此。用原草之露初晞指夫人的新殁,是为比,紧接上片,与“梧桐”二句共同构成“博喻”;又,原草晞露亦是荒郊坟场应有之景,是为兴,有它导夫先路,下文“新垅”乃不突兀。

以后三句重又回复到赋体。因言“新垅”,顺势化用陶渊明《归田园居》五首其四“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牵出“旧栖”,下文即很自然地转入自己在“旧栖”中的长夜不眠之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是全词的最高潮,也是全词最感人的两句。词人二十九岁在磁州(今河北磁县一带)都作院(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供职时写过一首《问内》诗:“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妇功乃我职,一日安敢堕?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瘿女将有行,始求燃艾医。”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说的是妻子大伏天就忙着给他补裰冬天穿的破衣服了,问她何以如此性急,她便振振有词地说出一番道理:俗传古时候有个人临到女儿出嫁,才去请大夫灸治姑娘颈上的肿瘤;冰天雪地等衣穿时再来缝缝补补,岂不是和那人一样地傻么?全诗通过一件生活小事以及夫妻间的一段对话,活脱脱写出了妻子的贤慧与勤劳,写出了伉俪之情的温馨。糟糠夫妻,情逾金石,无怪乎词人当此雨叩窗棂,一灯如豆,空床展转之际,最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妻子“挑灯夜补衣”的纯朴形象!全词到此戛然而止,就把这哀婉凄绝的一幕深深楔入千万读者的心扉,铁石人也不容不潸然泪下了。

在文学史上,这首悼亡词是和晋潘岳《悼亡》三首、唐元稹《遣悲怀》三首、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并传不朽的。它们同以真挚、沉痛见称,俱有永恒的魅力。但据思想、艺术两方面分析,似乎还可以短长。就艺术性而言,潘诗为五古,浑厚拙朴固其所善,惟略嫌铺张,一题洋洋洒洒四百数十字,未免使人产生长歌之号眺何如稀声之抽泣的慨叹;元诗是七律,形式易得板滞,其作情气深婉,读来不觉雕琢,已属难能可贵,但总不能尽去痕迹,臻于化境;苏、贺二篇得力于词体长在言情,样式上先沾了光,故尔更见回肠荡气;而苏词三四五七言交错,一唱三叹,又较贺词基本为七言句式者更胜一筹。从思想性来看,元诗贺词反映出夫妇感情的基础在乎患难与共、甘苦同尝,这一要素恰恰是潘、苏之作所缺少的;元诗其一:“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愧。”回忆贫贱夫妻当时情事,真切动人,惜末尾“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二句庸俗,损伤了全诗的格调;而贺词结句不惟声泪俱下、哀感顽艳,情趣也远较元诗纯洁,宜其为冠!要之,苏、贺二词凌驾潘、元六诗,堪称古代悼亡篇章中的双绝,论艺术性苏词差胜,评思想性贺作稍优,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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