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08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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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原文与赏析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以前我在《灵谿词说》中,对于欧阳修词已曾作过简单的介绍和评述,以为北宋初年的一些名臣,如范仲淹及晏殊、欧阳修等人,除德业文章以外,也都喜欢填写一些温柔旖旎的小词,而且在小词的锐感深情之中,更往往可以见到他们的某些心性品格甚至学养襟...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以前我在《灵谿词说》中,对于欧阳修词已曾作过简单的介绍和评述,以为北宋初年的一些名臣,如范仲淹及晏殊、欧阳修等人,除德业文章以外,也都喜欢填写一些温柔旖旎的小词,而且在小词的锐感深情之中,更往往可以见到他们的某些心性品格甚至学养襟抱的流露。就欧阳修而言,则他在小词中所经常表现出来的意境,可以说乃是一方面既对人世间美好的事物常有着赏爱的深情,而另一方面则对人世间之苦难无常也常有着沉痛的悲慨。而我们现在所要评说的这一首《玉楼春》词,可以说就正是表现了其词中此种意境的一首代表作。

这首词开端的“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两句,表面看来固仅是对眼前情事的直接叙写,但在其遣辞造句的选择与结构之间,却已于无意间显示出了他自己的一种独具的意境。首先就其所用之语汇而言,第一句的“尊前”,原该是何等欢乐的场合,第二句的“春容”又该是何等美丽的人物,而在“尊前”所要述说的却是指向离别的“归期”,于是“尊前”的欢乐与“春容”的美丽,乃一变而为伤心的“惨咽”了。在这种转变与对比之中,虽然仅只两句,我们却隐然已经能够体会出词中所表现的对美好事物之爱赏与对人世无常之悲慨二种情绪相对比之中所形成的一种张力了。其次再就此两句叙写之口吻而言,欧阳修在“归期说”之前,所用的乃是“拟把”两个字;而在“春容”“惨咽”之前,所用的则是“欲语”两个字。曰“拟”曰“欲”,本来都是将然未然之辞;曰“说”曰“语”,本来都是言语叙说之意。表面虽似乎是重复,然而其间却实在含有两个不同的层次,“拟把”仍只是心中之想,而“欲语”则已是张口欲言之际。两句连言,不仅不是重复,反而更可见出对于指向离别的“归期”,有多少不忍念及和不忍道出的婉转的深情。其间固有无穷曲折吞吐的姿态和层次,而笔下写来,却又表现得如此真挚,如此自然,如此富于直接感发之力,所以即此两句,实在便已表现了欧词的一种特美。至于下面两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则似乎是由前两句所写的眼前的情事,转入了一种理念上的反省和思考,而如此也就把对于眼前一件情事的感受,推广到了对于整个人世的认识。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者,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中就曾说过“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在”。这正是人生之自有情痴,原不关于风月。李后主之《虞美人》词曾有“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夫彼天边之明月与楼外之东风,固原属无情,何干人事?只不过就有情之人观之,则明月东风遂皆成为引人伤心断肠之媒介了。所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此两句虽是理念上的思索和反省,但事实上却是透过了理念才更见出深情之难解。而此种情痴则又正与首两句所写的“尊前”“欲语”的使人悲惨呜咽之离情暗相呼应。所以下半阕开端乃曰“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再由理念中的情痴重新返回到上半阕的尊前话别的情事。“离歌”自当指尊前所演唱的离别的歌曲。古人演唱离歌常不仅只唱一首,而是一曲既终,再接唱另一曲,不断演唱下去的。唐代王昌龄在一首《从军行》中,就曾经写有“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之句,其所谓“换新声”也就正是“翻新阕”之意。而欧词此首《玉楼春》乃曰“且莫翻新阕”,是劝止那些演唱离歌之人不要再接唱什么另一曲离歌了,因为仅只是一曲离歌,便已可使人悲哀到难以忍受了,所以下句乃曰“一曲能教肠寸结”也。前句“且莫”二字的劝阻之辞写得如此叮咛恳切,正以反衬后句“肠寸结”的哀痛伤心。写情至此,本已对离别无常之悲慨陷入极深,而欧阳修却于末两句突然扬起,写出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遣玩的豪兴,这正是欧阳修词风格中的一个最大的特色,也是欧阳修性格中的一个最大的特色。我以前在《灵谿词说》中论述冯延巳与晏殊及欧阳修三家词风之异同时,就曾指出过他们三家词虽有继承影响之关系,然而其词风则又在相似之中各有不同之特色,而形成其不同之风格特色的缘故,则主要在于三人性格方面的差异。冯词有热情的执著,晏词有明澈的观照,而欧词则表现为一种豪宕的意兴。欧阳修这一首《玉楼春》词,明明蕴含有很深重的离别的哀伤与春归的惆怅,然而他却偏偏在结尾写出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豪宕的句子。在这两句中,不仅其要把“洛城花”完全“看尽”,表现了一种遣玩的意兴,而且他所用的“直须”和“始共”等口吻也极为豪宕有力。然而“洛城花”却毕竟有“尽”,“春风”也毕竟要“别”,因此在豪宕之中又实在隐含了沉重的悲慨。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欧词此数句时,乃谓其“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其实“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不仅道中了《玉楼春》这一首词这几句的好处,而且也恰好正说明了欧词风格中的一点主要的特色,那就是在其赏爱之深情与沉重之悲慨两种情绪相摩荡之中,所产生出来的要想以遣玩之意兴挣脱沉痛之悲慨的一种既豪宕又沉着的力量。我以前在《灵谿词说》论述欧词时,曾经提到他的几首《采桑子》小词,也都指出过欧词的此一特色。不过比较而言,这一首《玉楼春》词,可以说是对此一特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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