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达祖《满江红 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缓辔西风》原文与赏析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双阙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更无人、笛傍宫墙,苔花碧。 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当时史达祖正作为权吏部侍郎李壁、广州观察使林仲虎的随员出使金国。他们七月初七从临安(今杭州)出发,八月二十七日到达金都(今北京),贺完天寿节(九月初一)后,返程途经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逗留三日后,于九月二十一日重新上路。词题中的“京”即指“汴京”。南渡以后,宋人习惯仍称“汴京”为“京”,而以南宋的临时都城临安为“行在”。
史达祖是汴京人,所以此次得返故都,他除了具有与其他爱国者共同的亡国之悲以外,还融入了自己对故乡家园的深刻依恋,所以这首词写得格外沉挚、悲凉。词题虽曰“怀古”,实为“伤今”。
词的上片,记叙出京时所见的凄清之景,抒发黍离之悲的感慨。当时正逢西风萧瑟的深秋季节。秋季在文人心中本来就是一个易于使人伤感的季节,加之惜别故都家园的沉痛悲凉的气氛,词人出京之际心绪是相当不佳的。前起“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二句,就以“缓辔”、“迟迟”写出一种依恋不舍的感情。楼钥等其他使金者返程途经汴京,大都只留住一宿,次日赴宴以后便继续赶路,而史达祖一行却住了三夜,故称“迟迟行客”。在这句之前又加一“叹”字,更是意味深长,这一字是全词的“词眼”。抒发黍离之悲,抒发家国之恨,正是这”叹”字的内涵。“桑梓”本是古代家宅旁边常栽的树木,后常用作”故乡”的代称。汴京正是梅溪的桑梓之地。词人出京,从城外回望京城,看到的却是“锄耰渐入,柳坊花陌”的景象。锄和耰都是种地的农具。昔日花柳交映的街道,如今却种上了庄稼。这是一种萧条景象。这与姜夔《扬州慢》中“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立意是一样的。从城外向内城远眺,只见“双阙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双阙”,是宫门两侧的楼观。“九门”,古制,天子所居有九门,此处代指皇宫。“鸳鸾”,本为汉宫殿名:“翼”,指宫殿的飞檐。作者笔下的京都旧城也已是一片衰败的景象,只有远处的楼观还能见出飞龙舞凤的影子,使人睹此旧物,尚能联想起汴京昔日繁盛的景况。词中一“远”字,一“空”字,都属炼字,深含无限的感慨。前者有“往者事不可追”的叹息,后者含“今非昔比”的哀伤。况且词紧逼一句:“更无人笛傍宫墙,苔花碧。”这里用了元稹《连昌宫词》中“李漠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的典故。唐玄宗自己作曲,让梨园子弟演奏,却不料让“笛傍宫墙”的李漠偷学去了。宋徽宗也精于音律,他在位时,汴京宫中同样笙歌缭绕,也未尝不会有李漠那样的乐师来“笛傍宫墙”。如今,“九门空锁”,自然不再会有人来“笛傍宫墙”,故此句中“更无人”三字,包含无限感伤的情绪于其中。“苔花碧”是设想宫墙外的景象,承接上句而来。由于宫墙外无人笛依傍,久绝人迹,苔藓已碧绿一片。皇帝和朝廷本是封建国家的象征。这时,徽钦二帝早已作为金人的俘虏而丧身异域,眼前的京都和宫廷已是一片破败。这一切对于一个爱国志士,只能激起他报国雪耻的决心。所以,词的下片转入议论时事,抒发自己的报国热情。
过片连用了四个三字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史达祖深得其中三昧,故首先从“天意”、“人心”两方面来进行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天相”、“天厌”均出自《左传》,一谓:“晋楚唯天所相,不可与争。”一谓:“天而既厌周德矣。”“汉”,宋人惯以“汉唐”代宋王朝,而以“虏”表示对异族入侵者的鄙视。词中“天相汉”,指天意扶助宋人。“民怀国”,指沦陷区人民不忘宋朝。“臣离德”,指金奴隶主贵族内部离心离德。这后二者均有所指。《鹤林玉露》载:“嘉泰中,邓友龙使虏。有贿驿使以夜半求见者,且言虏为鞑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若拉朽。……此必中原人士,不忘国家涵濡之泽,幸虏之乱,潜告吾使。”同时,1197年,沦陷区山东及山西泽潞间有万余农民起义抗金。“民怀国”,由此可见。“臣离德”亦不乏其例。据《大金国志》载:1200年,金大通节度使爱玉完颜大辨据五国城叛变:1201年,金群牧使耶律德寿又聚兵数万叛变……形势对南宋是有利的。所以词人极力主张:“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建瓴”,即高屋建瓴,喻势之易。“鳌极”,谓鳌鱼之脊。《一切经音义》载:“鳌,海中大龟也,力负蓬、瀛、壶三山。”传说以为中国九州均在鳌的脊背之上。此处“鳌极”,喻指天下,特别指沦陷区的失地。“老子”二句,既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又流露出不能被重用的愤懑。词人自信有经国治世的能力,而不能参与制定平戎之策,这与辛弃疾《鹧鸪天》词中“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愤慨有所相似。但梅溪此时已开始受到韩侂胄的信赖,加之朝廷是主战派占主导地位,因而作者心情还是开朗的。其结句“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表示在祖国河山统一之后,预备以自己的诗章,歌颂升平气象,吟唱大自然的美景。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作为一个战略家来要求,梅溪对北伐的困难显然是估计不足的,这一点也为两年之后开禧北伐的失败所证实。但是,这种高度的爱国热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精神,却是不能不予以肯定的。特别是在爱国呼声渐趋沉寂的南宋后期词坛,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这首词与辛弃疾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写于同一年,爱国热情也是共同的。“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视稼轩词之“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首词,与《梅溪词》中为数众多的那些“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之作不尽相同。本词既沉郁顿挫,又激昂慷慨,把黍离之悲、家国之恨抒发得淋漓酣畅。这是时代打在《梅溪词》上的印记,也是史达祖受同时代豪放词风影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