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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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渡江云·晴岚低楚甸》原文与赏析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周邦彦为北宋词人中集大成之作者,开南宋词之先声,这一点在词之发展史上,固早为论者所公认。关于周邦彦词在艺术方面...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周邦彦为北宋词人中集大成之作者,开南宋词之先声,这一点在词之发展史上,固早为论者所公认。关于周邦彦词在艺术方面之成就,如其长于勾勒描绘,善于运化诗句,精于音律结构,以及其风格之浑成和雅,凡此种种长处,也早为识者所共见。只是关于周词之内容意境方面的评价,则论者之见仁见智,历来乃颇有异辞。盖早自张炎之《词源》,即已曾讥其“意趣却不高远”;王世贞之《弇州山人词评》亦曾谓其“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刘熙载之《艺概·词曲概》亦曾谓“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一个贞字”。关于王国维则虽然在其晚年所写的《清真先生遗事》中对周词之艺术成就表现了相当的推崇,然而在其早年所写的《人间词话》中,便也曾对周词之意境加以讥议,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又谓其“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这些评语便都是对其内容意境方面表示不满的。但另一方面,则也有对周词之意境极致赞美者,如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即曾云“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又谓“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又举周氏之《兰陵王》(柳阴直)、《满庭芳》(风老莺雏)及《菩萨蛮》(银河宛转三千曲)诸词,以为其“言中有物,吞吐尽致”,“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哀怨之深,每忠爱之至”。不过陈廷焯虽极为赞美周词,但他的解说却嫌不够详明,而且陈氏自己也曾承认周氏之词往往有“令人不能遽窥其旨”的遗憾。因此近人之编写词选及文学史者,对于周词之内容遂颇多评诋,即如胡云翼之《宋词选》,就曾称周词所反映的是“冶荡无聊的生活,风格不高”,刘大杰之《文学发展史》也曾谓周词“除了一部分描写妓女的情爱以外,大都是无病呻吟的写景咏物之作”。其实周邦彦生当北宋新旧党争之际,对于政海沧桑确实颇多深慨,只不过一则因为他写得含蓄深蕴使人不易觉察,再则也因为周氏在当时的政争中,是被人目为新党之人,而在旧日传统之眼光中,则常有一种偏护旧党而鄙薄新党的成见,所以后世论词者便往往不肯从此一角度来解说周词。其实只要我们对周氏生平略加考察,便可以知道他的词中之含有政治方面的感慨,原是极为可能的。盖周氏之入汴都为太学生,乃正当神宗元丰初年变行新法之际。其后不久周氏就献上了赞美新法的《汴都赋》,为神宗所欣赏,遂自太学生一命为太学正。及至哲哲宗元祐初年高太后用事,起用旧党之人,周氏遂于不久后被出官在外,流转多年。及至绍圣年间,哲宗正式亲政,于是旧党之人又相继被贬出,而新党之人乃陆续被召回。于是周邦彦便也于此时又被召回汴都,且曾重献《汴都赋》。只不过这时的周邦彦,在阅历沧桑以后,已经不复是早期炫学急进的少年,而是一位委顺知命的恬退的长者了。从他晚期的一些词作来看,如其《兰陵王》(柳阴直)、《瑞龙吟》(章台路)诸作,便该都是在其表面所写的对柔情之追念中,隐藏有政海沧桑之慨的。只不过这些词都写得极为含蓄,可以吟味,但都不宜于指说。唯有现在我们所要讨论的这一首《渡江云》词,则对其喻托之意稍微露有端倪。

此词第一句就点明了“楚甸”,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以为周氏客荆州“当在教授庐州之后,知溧水之前”。但此词却并非此时所作,而当为其第二次被召入京时重过荆州之作(请参看《灵谿词说》中拙著《论周邦彦词》一文)。从表面看来,其前半阕不过泛写春日之景物而已。俞陛云《唐宋词选释》即曾谓此词“上阕言楚江作客,春光取次而来,皆平叙景物”。其所说虽是,然而这实在却只是这首词表面所写的第一层意思而已。至于此词之下半阕,俞氏虽也曾提出“其写怀全在下阕”之说,然而俞氏对其所写之怀的理解,则只是“宴阑人散,送行者皆自崖而返,而扁舟孤客,泊苇荻荒滩,与冷月残灯相对。此词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皆善写客愁者”。其所说亦未能得其真义。现在当我们对周邦彦之性格与遭遇以及写作此词之时间与地点,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以后,就可以对之做较深一层的探索了。如我们在前文之所叙述,周邦彦自元祐初年出为庐州教授,至绍圣年间之再被召还京师,其间盖已有十年之久。在此十年中,时代既曾有新旧党人之废兴的两次剧变,周邦彦在阅历世变之余,其早年写赋求进之锐气,也已经消磨殆尽。因之此次再度蒙召入京,一方面虽然也有惊喜之情,而另一方面却同时也不免怀着很深的悲慨和恐惧。此词开端“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数句,表面所写虽是在荆州水途中所见到的春至阳回的景色,但实在却已经隐喻了时代的政治气氛之转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二句,表面上所写虽是雁阵之起飞,但实际上却已经隐喻着一些因政治情势改变,而又纷纷得意回朝的新党的人士。下面的“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数句,表面是写春天到来时,春光也来到了山中的人家,但此处实隐含有自指之意,暗喻自己在此次政局转变中,也再度被召还朝的这件事。以下自“涂香晕色”一直到上半阕的结尾数句,表面上所写的自然仍是春光之美盛,而实际上所隐喻的,则正是政局转变后,新党之人竞相趋进的形势。对于这首词中前半阕所可能具有的隐喻之意有了理解后,我们就会明白何以作者在下半阕的开端,竟忽然用了“堪嗟”两个字,来承接前面所叙写的美丽的春光了。如果说前半阕借春天景色所托喻的是政局的转变,以及在此一转变中,自己也随着政局之新形势而被召还朝的意外的惊喜;那么下半阕所写的,则正是伴随着这种惊喜所同时产生的,对这种荣悴无常祸福难料的,新旧党人互相倾轧之多变的政坛的一种悲慨和恐惧。据强焕《片玉词序》谓周氏知溧水县时,曾将后园之亭台命名为“姑射”、“萧闲”,则其对竞进的心之逐渐泯除,已可概见;何况他在溧水还写有极著名的《满庭芳》(风老莺雏)一首词,其中的“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诸词句,也同样表现了一种淡泊世事的心情。而他在此次蒙召赴京,将要离开溧水前,所写的《花犯》(粉墙低)一首词,也曾借着对梅花的感情,表现了对溧水的闲静恬适远非世纷的生活的依恋。当我们有了这种认识以后,就可以了解他在此首《渡江云》下半阕开端所写的“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所蕴含的对于蒙召赴京一事之矛盾恐惧之心理了。其“清江东注”一句,所写的实不仅指眼前的江水而已,同时也暗喻了他对于江南的依恋,这种依恋,既包括了他曾任过县令的溧水,也包括了他自己的故乡钱塘,而下句的“画舸西流”,则正指今日奉召入京的旅程,其中的矛盾对比,自是显然可见的。再者,对旧日的士大夫而言,其一生所追求者,既以仕进为人生之主要目标,则被召还京师,便原该是一件可喜的事。而周邦彦在这一首词中,却表现了如此深沉的嗟叹和矛盾,则其原因究竟何在?于是周氏在下面的“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马上就写出了他的矛盾恐惧的症结之所在,原来他所愁惧的乃是政争翻覆之无常。所谓“愁宴阑”者,正是预先愁想之意,“宴阑”之所指,则是预愁今日如雁阵飞起的、“涂香晕色”的骤然贵显的一批新党之士,一旦“宴阑”下台,则或者便不免将要受到如今日下台的旧党人士所受到的同样的排挤和迫害。所以才在此一句之下,马上承接了“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两句,暗喻了政治上的风云变色。“旗”字既可使人联想到一种权势党派的标帜,“乌纱”更可使人体味到政治上的官职和地位。而曰“风翻”曰“潮溅”,则暗喻此种权势和地位之一旦倾覆的危险。这种用语和承接,都是要在我们体会到其中的托喻之意以后,才能够理解的。俞陛云评说此词,竟以为果然有离别之宴,谓此词为“宴阑人散”以后之作,而忽略了“愁宴阑”之“愁”字,原为预先愁想之意,那便因为他对此词所隐喻的真正意旨未能完全体会的缘故。至于此词结尾之处的“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数句,才是此词中真正全用写实之笔之处。表现出水程夜泊孤独寂寞中满怀心事的情景。透过对于这一首《渡江云》的写作之时地,及其内容之深一层含义的分析,我们对周邦彦词之意境,当然有了更多的了解。但我却并不是主张一定要以托喻之意去解释周词。因为周邦彦在性格中既原来具有浪漫不羁而且爱好音乐的一面,则其作品中当然存有不少爱情之词与应歌之作。因此我以为对待周词一般大概可以取三种不同之态度:其一是可以但视之为爱情之歌曲,不必更推求任何深意者,如其词集中风格与“花间”相近的一些令词,以及长调中如《拜星月慢》(夜色催更)一首之写对幽欢佳会的怀念,以及《解连环》(怨怀无托)一首之写别后相思的怨情,像这一类词,我们对之便只当欣赏其动人之情事与精美之艺术,而不必更推求什么言外之含义。其二是对作品之本身,虽不必确指为有任何深远之含义,然而当我们对周邦彦之时代、生平和性格、遭遇都有了较深之认识以后,却可以使读者从其中吟味出一种深远之意蕴者,如其《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一首,读者便可以从其中吟味出一种沧桑之慨和迟暮之悲。再如其《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一首小令,表面所写虽然是离别今昔之感,但却全以极富于象喻性之形象出之,遂使读者读之也自然可以引发一种深远之联想者。若此之类虽是供读者吟味,但却都不必确指其有任何托喻之意。其三则是果然有托喻之意可以确指者,如我们所举的《渡江云》(晴岚低楚甸)一首,就属于此一类作品。像这类作品,我们在指说其托喻之意时,实当取极为审慎之态度,而不可落人牵强的比附之中。关于如何判断作品中是否确有托喻,我以前在《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一文中,曾提出过三项衡量的标准,以为“第一当就作者生平之为人来作判断。第二当就作品叙写之口吻及表现之神情来作判断。第三当就作品产生之环境背景来作判断”(见《迦陵论词丛稿》)。如果我们用这三项标准来对此《渡江云》一词试加衡量,则其一,周邦彦此词盖写于其出官外州县已有十年之久以后,其为人性格已由少年时之不羁与急进,转为阅尽世变沧桑以后的淡泊恬退。而且据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之所记述,周邦彦此次蒙召还京以后,也是“虽归班于朝,坐视捷径,不一趋焉”。这种性格之形成,自然与他对当日党争中仕途之升沉祸福之忧惧,有很大的关系。此其合于第一项衡量标准者也。其二,此词中所叙写之口吻神情,不仅在下半阕中的“指长安日下”和“风翻旗尾、潮溅乌纱”数句中之“长安”、“旗尾”、“乌纱”等字样,显然可见其含有喻托之意;就是在前半阕中的“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及“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数句,其托喻之含义也是隐然可想的。即如杜甫就曾有“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之句(《登慈恩寺塔》),将随阳追暖的雁,比喻作谋求稻粱利禄的竞进之人;而辛弃疾也曾有“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之句(《汉宫春》),将春色的薰梅染柳,比喻韩侂胄当国时,以恢复之议对功名之士的号召(见台湾现代国民基本知识丛书中之郑骞《词选》),像这些词句中所用的语汇和叙写的口吻,就都或隐或显地表现了托喻之意。此其合于第二项衡量标准者也。其三,则此词写于绍圣年间,哲宗已经亲政,旧党多被贬谪,而新党重新得势之际。是其写作之时代环境,也证明了此词有托喻之可能,此其合于第三项衡量标准者也。正因为有如此种种相合之处,所以我才敢大胆指明此词之果有托喻之意。不过,像这种完全合乎三项衡量标准的作品,在周邦彦词中并不多。所以我们虽可以因此词之证明,对周词之意境,在阅读时可以有较深之意会及较多之联想,但在解说周词时,则仍当极为谨慎小心,不要轻易做过分指实的托喻的解说。这也是我们在评赏周邦彦词时,所不得不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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