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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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瑞龙吟·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原文与赏析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溧水任满后,词人于绍圣四年(...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溧水任满后,词人于绍圣四年(1097)春天抵达京师,任国子监主簿。从元祐二年(1087)离京至此整整十年,其间政治的更张,人事的变化,使他不胜今昔之感,就在踏人国门不久的时候,写了这首寄托深远的《瑞龙吟》。这是周邦彦最负盛名的词作之一,自沈义父《乐府指迷》至俞平伯《清真词释》,好评如林,解说亦如林,尽管评说不一致,大都认为是“章台感旧”的佳作罢了。只有李攀龙说:“此词负才抱志,不得于君,流落无聊,故托以自况。”(《草堂诗余隽》引)还算有一点眉目。词的写作背景,也许是十年后重访旧游之地有感而作,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背后却是政治的沧桑之感。因他抒情、写景和用事与“章台感旧”极其贴合,悲喜无端,音律美妙,令读者荡气回肠,所以弦外之音反被忽略了。当然,在整首词里不是一字一句都有寄托,但作者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或用双关语,或借应节令的事物隐约地影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词中用了三位“风流人物”——刘禹锡、李商隐、杜牧的故事,背后都有一段政治上的辛酸史。

“章台”的词义,在后世文学中虽演变为“狎邪”的意思,如王勃《春思赋》所谓“白马新临玉沟道,青牛近出章台路”。但它本是秦昭王所筑的朝会之所,屡见于《史记》等典籍。词中“章台路”是双关的,也指朝廷。“褪粉梅梢,试花桃树”于景物是冬尽春来,象征着肃杀阴霾的季节已经过去,欣欣向荣的日子到了;也象征今后的政治好景。“愔愔坊陌人家”,气氛是一片宁静,也暗示朝廷一片和谐,再不是“蝴蝶满园飞,无人扑”了。这时节,“飘流瀚海”的“社燕”从远方归来,在旧巢定居了。“定巢燕子,归来旧处”,说的是燕子,比拟的是词人自己,心情是愉快的,与“旧巢更有新燕”成了强烈的对比。词共分三段,是“双曳头”体,以上说的是第一段;“黯凝伫”至“盈盈笑语”是第二段,是“怀旧”的表面文章而已,主要的意思在最后一段。

“前度刘郎重到”,用刘禹锡诗,表面上是“崔护重来”的意思,骨子里却大有文章。刘禹锡在唐顺宗时,因与柳宗元等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贞元革新”变法集团,失败后被贬朗州司马,凡十年(805—815)之久。唐宪宗元和十年(815)才召还京师,有《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十四年后又赋《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两首诗寄托着沉痛的政治感情,《旧唐书》本传说他“语涉讥刺”,《新唐书》本传说他“以诋权近”,所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这是尊儒的“正统”史家的无聊按语。刘禹锡所讥诋的,是地主、官僚、武臣、宦官因利害关系而互相勾结的反动集团,所痛恨的是先后为这个集团代表人的武元衡和李逢吉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是比喻“贞元革新”失败,他们“八司马”被贬后,保守分子纷纷登场。玄都观影射朝廷,桃树影射那些一朝得意的新官人。十四年后,世事沧桑,经不起风霜的桃花已经净尽了。当年栽培桃花的道士——武元衡、李逢吉,一死一贬,故云:“种花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周邦彦以刘禹锡自拟,目司马光、吕公著等是“种桃道士”;昔年许多保守派官人是“桃千树”;现在都被贬斥了,便是“桃花净尽”;变法派再度登台了,便是“菜花开”。这政治感慨,与当年的刘禹锡一样。

“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数语,背后也有所指。“声价如故”的“旧家秋娘”,似指章惇。他在熙宁变法之初,即被王安石赏拔,历任编修、三司条例官、湖南北察访使、知制诰、军器监、翰林学士等要职,元丰三年拜参知政事,五年加门下侍郎,元祐时虽被贬斥,但从元祐八年“太皇太后”高氏死后,终哲宗之世,都是他一人专政。在革新派人物中,除王安石、吕惠卿以外,资历较深、执政最久的是章惇。周邦彦被召还京,当然要通过他的。“燕台”句,用李商隐《燕台》诗。李商隐《柳枝》诗序云:“柳枝,洛中里娘也……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香山待,与郎俱过。’余诺之……。”《瑞龙吟》词“障风映袖”句,已用序中语。《燕台》诗四首,是寄托政治感慨的,纪昀谓其“语艳意深”,何焯谓其“寄托深远”。词中“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是比喻《汴都赋》仍然没有被执政者忘记,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谓“哲宗始置之文馆……以一赋而得三朝之眷”,可资印证。次年(元符元年)六月十八日,哲宗召见于崇政殿,命重进《汴都赋》,除秘书省正字。

“秋娘”和“东城闲步”,都出杜牧诗。杜牧《杜秋娘诗》序云:“杜秋娘,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诗中“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因倾一樽酒,题作秋娘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之语,感叹秋娘,实无异于感叹自己。又《张好好诗》序云:“牧大和三年(829)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城东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诗云:“洛阳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词中“东城闲步”,即用杜牧遇张好好在洛阳城东当垆沽酒故事。而杜牧感叹张好好的飘零,亦即感叹自己的飘零。杜牧生当晚唐皇朝极孱弱腐败的时代,牛李党争,藩镇跋扈,国家已在灭亡边沿。“牧追咎长庆以来朝廷措置亡术,复失山东,巨封剧镇,所以系天下轻重,不得承袭轻授,皆国家大事。嫌不当位而言,实有罪,故作《罪言》。”(《新唐书》本传)他“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引同上),又曾注曹操定本《孙子兵法》。这样一个主张中央集权、镇压藩镇、倾向革新的人物,定然不容于当权的腐朽的政治集团。因此,“时无右援者,从兄悰更历将相,而牧回踬不自振,颇怏怏不平”(引同上)。仕宦流落,使他“江湖醉度十年春,牛渚山边六问津”(杜牧《和州绝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这种际遇,周邦彦有同感焉。

刘禹锡、李商隐、杜牧在政治上都具有进步思想,都因政治失败而一生坎坷,借香草美人寄托政治感慨。所以周邦彦《瑞龙吟》词借用他们的诗歌,是有意使人联想他们的遭遇,暗示自己的政治感慨的。“事与孤鸿去”一语,也用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诗句。这首词的寄托是相当明显的,但词论家不详考作者生平,故无所发见。如沈义父《乐府指迷》、杨慎《词品》、周济《宋四家词选》、陈洵《海绡说词》、吴梅《词学通论》、夏敬观评《清真集》……以至陈匪石《宋词举》、俞平伯《清真词释》等等,都有所论列,只限于章句法度的讨论。独有李攀龙认为:“此词负才抱志,不得于君,流落无聊,故托以自说。”(《草堂诗余隽》引)略有见地,但“不得于君”云云,脱不了儒家诗教老套,体会也不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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