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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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山亭柳 赠歌者·家住西秦》原文与赏析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这首词在晏殊词中是一种变调,与他平时不为激言烈响的温润的风格颇有不同,因为这首词表现了一种颇为激切的感情,这在晏殊词中是一种例外。而同时这首词前面还加了一个“赠歌者”...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这首词在晏殊词中是一种变调,与他平时不为激言烈响的温润的风格颇有不同,因为这首词表现了一种颇为激切的感情,这在晏殊词中是一种例外。而同时这首词前面还加了一个“赠歌者”的题目,这在晏殊一贯并无标题的小词中,也是一种例外。

有些诗人词人,喜欢把激动的感情明显、直接、强烈地表现出来,喜欢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展露给别人看。晏殊作为一个理性词人,有了痛苦也不肯把血淋淋的伤口毫无遮掩地呈现给别人看,而是深藏起来,只借某一件情事曲折地表达。所以我们以为这首词表现出的激情和加一个“赠歌者”的题目这样两个例外,结合起来又表现了晏殊词里一个值得注意的特色,即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郑骞《词选》),迂回地表达了自己激动不平的心情。那么,晏殊为什么有如这首词里所表现的激动和不平的心情呢?我们知道,晏殊曾因为在仁宗朝给李宸妃撰写墓志,未言及宸妃生仁宗之事,而被贬出,辗转在颍州、陈州、徐州各地任职,后来又曾“知永兴军”。这件宫闱秘事即是戏曲中《狸猫换太子》所依据的史实:原来宋真宗时曾有一位李宸妃,后来李妃怀孕了,而刘后未孕也假说有孕在身,当李妃产下一子之后,刘后即勾通宦官,抱走了李妃之子,并谣传李妃生的是个怪胎,使李妃失宠于真宗。而刘后抱养的李妃之子,就是被立为太子以后承继了帝位的仁宗。显然,这是封建宫廷中的皇后、妃子争宠,以保存自己的牢固地位。晏殊被真宗朝这件宫闱秘事牵涉,是在仁宗继位之后的事。当时李妃死了,仁宗命宰相晏殊为李妃撰墓志,由于刘皇后尚健在,晏殊没敢把仁宗是李妃所出这件史实记在李妃的墓志中。其实当时尽管许多人都在传说、议论着宫闱秘事,但却没有人敢直接说出来。不只是晏殊,换了别人撰写李妃墓志也不敢直接揭露此事。可是当刘皇后死了,大家都敢说这件事了,也不复再是宫闱秘事了,于是就有人对仁宗指说晏殊在当初撰写李妃墓志时不敢直言,于是晏殊就被贬了。另外,晏殊还曾驱使官兵为自己大兴土木,建置官舍。这在宋代官吏中本是极普遍的,但也成了晏殊被贬的一个罪名。从《宋史》晏殊的传记看,晏殊被罢相贬出,很多人同情他,以为“非其罪”,所以晏殊本人当然有更为激动不平的心情。

晏殊的词集名《珠玉词》,这与他的词的圆柔、温润的风格特色是很相称的。出现《山亭柳》这样一首特殊风格的词,是晏殊词风格的一个变调,自有它独特的、多种的形成的因素。台湾出版的郑骞所编的《词选》,以为“此词云‘西秦”、‘咸京’,当是知永兴军时作,时同叔年逾六十,去国已久,难免抑郁”。这种写作的背景和心情,自然是使这首词形成如此激越之风格的重要因素;而另外则就其标题之“赠歌者”来看,则当时也应该确实有一个歌者,曾经以她的身世经历引起了晏殊的感动和共鸣,因而才有此感慨激情。但晏殊毕竟是理性的,他依然对如此冲动的感情作了反省、节制和操持,采取了适当的安排和处理,即以“赠歌者”的题目,艺术地把自身与感情拉开一段距离,像演双簧一样,自己站在幕后,让歌女站在台前表演,自己浓烈的感情,变成歌女的台词抒发出去,传达感染于人。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的琵琶女和诗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感情境界,可以与晏殊这首《山亭柳》中的情事相参看,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殊《山亭柳》词的变调,要结合两点特色来看:一个是激动的感情,为一变;再一个是以“赠歌者”的题目把感情的慷慨激昂推远一步,又为一变。这两个“变”的结合,有如代数中的“负负为正”一样,使这首《山亭柳》词与晏殊《珠玉词》中的风格特色相反相成,并未破坏晏词风格的统一。

下面我们具体欣赏讲析词的内容。

首句“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是歌女自述的口气,是自信、自负的。“家住西秦”是写实,因为下面有“数年来往咸京道”的句子,歌女当是住在陕西。“赌”是比赛竞争之意,读时要将此一字单独顿开,读成“赌——博艺随身”。这两句是歌女述说自己的出身,自言具有多种浪漫的艺术技能,敢和人比赛、竞争。有些版本写“博”为“薄”,以为既可以免除字面上“赌博”的误会,又能讲为歌女的自谦之词,说她自己有一点微薄的技艺随身。自谦,说自己有点薄技不敢随便献丑,这是一般的常情,合于一般人的情理,但是在这里却不恰当。因为下面“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都是歌女十分自负的口气。而且说成自谦在字面上虽然讲得通,但却与整个词的内容意义相悖。“花柳上,斗尖新”,“花柳”,代指一切歌舞艺术才能技巧。“斗”,仍是竞赛之意。“尖”是高处,是过人之处。“新”,不是陈陈相因的旧套。合起来,这是歌女说自己在多种艺术才能上敢和大家竞赛,并且比别人高超,新颖独创,绝不去俗。“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是具体形象地夸述自己的才能如何。“偶”,有随便之意。“念奴”是唐天宝年间有名的歌女。这里说我偶尔随便一唱当年念奴曾经唱过的歌。能让天上的行云停住,听我歌唱,足见我唱得有多么美、多么动听。“高遏行云”,语出《列子·汤问》,说古有歌者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前面这儿句,是失意时回忆当年得意情事,所以,每一句自负的、向上扬的情绪背后,都有一种反衬中的失意的悲慨。自负的口气,实在是自负的不平。“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写当年得意之时,自己只要卖力气唱,歌声一发,人们为我响遏行云的歌声倾倒,纷纷酬答我,从不辜负我的辛劳。“蜀锦”,是四川的丝织品,在当时很名贵,当时歌女多以锦缠头。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以参看。

下片首句“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是失意后的凄凉冷落的境遇写照。我们前面曾论述过晏殊这首词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从词里的“西秦”、“咸京道”地点上看,当是晏殊被贬知永兴军时,慨叹自己的不平境遇而作的。所以,这首词的整个口吻都寄托着感慨。《赠韦左丞》诗:“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写当年身困长安时遭受的冷落。晏殊这里的“残杯冷炙”,语正出自杜甫这首诗,境界是同样的可悲,令人“销魂”。“衷肠事,托何人?”古代的歌者,多数是女子,因为封建社会女子没有独立的地位,都盼望能找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人。特别是一个歌女,一旦“暮去朝来颜色故”,便没有人再欣赏她了,做歌女总不是下场。其实还不仅是女子,即使男子也是盼望找到一个足以托身的所在,可以安身立命,终生为之奉献而不改变。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也是相同的意思。“衷肠事”,是指内心的事,这里是指终生相托的大事。接着下句说:“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仍是以歌女的口气自述:我终身的事托给谁?谁又是我可以终生相托的人?假如有一个知我心的人“见采”(“采”是选择、接纳,如果我被这个知音者选择、采纳),那么,我将唱尽高雅美好的《阳春白雪》的曲子,把自己一切最美好的都奉献给他。这虽然是一个歌女的口吻,但又实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封建士大夫的传统品德,即如果有一个人以国士待我,我一定以国士报之。因为中国人有这样的传统,都希望找到一个能够了解和欣赏自己的人,找到一个知音。《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诗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便写的是这种情意。晏殊这里的“若有知音见采”,“若有”是实无,也就是悲叹找不到知音。那么,你纵然有奉献的感情,纵然愿意“不辞”,愿意“遍唱”,又有谁接受你的殷勤,接受你的美意?所以就“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了。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歌女在酒筵前唱歌,想起当年得意之时的满堂彩声,眼下却这样凄清冷落,不禁当即流下了眼泪。晏殊当时在这个筵席前,可能看到了这个老大伤悲、不得其所的歌女之悲哀,引起了对自身遭贬受逐、客居外乡的境遇的悲感。而晏殊所托喻的是歌女,如就歌女而言,则还有更深一层的悲哀,那就是歌女是“卖笑”的,是要以笑语欢歌博取人家的欢喜、人家的报酬,所以,内心即使有悲哀,眼中有泪水,也要“重掩罗巾”,不能让人看到。“重掩”,是屡次流泪,屡次擦干。屡次感到悲哀,而又屡次不能让人看到悲哀,而强作笑颜,这正是一种极为深重的悲哀。

晏殊这首《山亭柳》,感慨很深。我们在欣赏当中,像欣赏其它作品一样,征引了许多旁人的诗作、词作参照、作映发,不是徒然的,因为一定要这样,你才能把晏殊词里十分深刻的、沉重的感发的生命力传达出来,把中国古典诗词中几千年的感发生命的传统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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