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江城梅花引·忆江梅》赏析、解读

江城梅花引　忆江梅

洪　皓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恁暇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愁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苏武牧羊”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这位西汉时期的节义之臣迎着漠北的朔风，在放牧羊群的同时，也放牧了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十九年时光；其实，在南宋历史上，同样也有一位苏武式的人物，他叫洪皓，十五年间，他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北国的白桦林中。

南宋建炎三年（1129），身为徽猷阁待制的洪皓奉命出使金国。彼时，距离“靖康之耻”刚刚过去两年，徽、钦二帝正在遭受着北方风雪的侵袭，而匆匆即位建立南宋朝廷的高宗赵构，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废帝钦宗回来和自己争皇位，另一方面，又要摆出个姿态，派出使节前往探视二帝。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洪皓手持大宋通问使的印符，高擎着宋使的节旄出发了。迎着呼啸的北风行进，寒气越来越重，但洪皓全然不会想到，自己生命的寒冬也即将开始。

这支出使金国的队伍，本来计划取道南京、太原、云中（山西大同）、燕京（北京），最后到达金国都城会宁府（吉林阿城）。然而，刚刚到达云中，就被金国权臣完颜宗瀚扣留了。他不仅没有允许洪皓探视徽、钦二帝的要求，还逼迫他到金人控制的傀儡刘豫政权那里当官。对此，洪皓严词拒道：“恨力不能磔逆豫，忍事之邪！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鼠狗间，愿就鼎镬无悔。”（《宋史·洪皓列传》）完颜宗瀚大怒，下令推出斩首，洪皓镇定自若，面不改色，一位金国贵族见状叹道：“真忠臣也！”遂跪求完颜宗瀚免洪皓一死，盛怒的完颜宗瀚虽然赦免了这位南宋使臣，但却将他羁押到了更遥远的冷山（今黑龙江五常境内）。

自此，洪皓便开始走进生命的严冬，肆虐的风雪皲裂了他的脸庞，冻伤了他的双手，但他始终紧抱着大宋使节的印符，高举着已经褪色的节旄。历经六十天的艰难行进，洪皓终于来到冷山这片荒蛮之地。在阴冷的洞穴中，他用马粪燃火煨面，跳跃的焰火映红了他的脸庞，同时，也照亮了他坚韧的双眸。在软禁冷山的日子里，不断有金人前来劝降，但洪皓根本不为所动；为了能够招降他，金人又将其押解到了燕京。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的昔日好友宇文虚中，同样是被金人招降的宇文虚中极力向金主推荐洪皓，金主对这位饱学多才的宋臣格外青睐，几次要授其翰林直学士，洪皓都固辞不受。为了留住他，金人又想出一个办法，根据金法规定，即便未曾任官，但一朝被金国任使，则“永不可归”。不久，金人即令洪皓“校云中进士试”，对于这个不是任命的“任命”，洪皓深知其意，他慨然辞道：“今取士以诗赋，吾故学经耳。”在凛冽的风雪中，这位望断南天的忠义之臣从没有想到在异国的土地上求得一官半职，“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洪皓，和当年的苏武一样，用生命的放牧对这十个字进行着深度的诠释。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凭暇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愁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这首《忆江梅》，是洪皓著名的四首《江城梅花引》中的一首，1142年四月，就在洪皓被羁留金国的第十四个年头，金国同意将宋徽宗、郑皇后的棺木和高宗母韦后一并送交南宋朝廷，就在南宋接运使臣即将到来的一天晚上，被软禁的洪皓听到了一位歌者演唱王观的《江梅引》。“念此情，家万里”当忧伤的旋律穿越耳畔，远离故国的洪皓不禁百感交集，当晚便和写下了四首饱含思归之情的《江梅引》词。其子洪迈后来在他的《容斋随笔》中，对乃父的这四首《江梅引》曾特作解释道：“每首有一‘笑’字，北人谓之《四笑江梅引》，争传写焉。”

其实，身陷番邦的洪皓，正是以这样一种达观的精神笑看生命的沉重。在滞留金国的岁月里，这位精通经史，“书无所不读，虽食不释卷”的文人，始终在以一种积极的态度生活。“无纸，则取桦树叶写《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时谓‘桦叶“四书”’。”这份特别的“桦叶‘四书’”，不仅让洪皓找到了生命的寄托，更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位重要的文化导师。女真人在洪皓的教授下，对汉文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而洪皓也在与女真人的接触中，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据说，他每到一地，人们“争持酒食相劳苦”，在琢州，过鞑靼帐，“其酋闻洪尚书名，争邀入庐，出妻女胡舞，举浑脱酒以劝。”（《容斋五笔》卷三）而在南望故国的目光中，这位南宋忠臣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一丝希望。在云中，洪皓探知徽、钦二帝已被移囚五国城，便遣密使携书信前往探视；初到冷山，尽管自己处境艰难，他仍不忘接济流落至此的北宋遗民；而对于宋金之间的兵锋，洪皓更是从未停止过关注。当他听闻刘锜在顺昌大败完颜宗弼不久，岳飞又取得郾城大捷，金兵士气低落，已经准备将存放燕京的珠宝转迁北方，遂马上派人密报宋廷，希望宋廷能抓住战机，大举北进，收复失地。然而，洪皓的这番苦心最终也没能唤醒苟安的南宋朝廷，结果坐失良机。

绍兴十三年（1143），金主因生子实行大赦，终于将洪皓等人放归故乡。在迎接洪皓的仪式上，看到这位宁死不改其节的忠臣，高宗感叹道：“卿忠贤明，志不忘君，虽苏武不能过。”不仅赐其重金，而且还升任其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万寿观。然而，归国之后的洪皓并不快乐，他朝思暮想了十五年的故国没有一丝收复失地的气息。相反，映入他眼中的是一派醉生梦死的氛围，而对通敌求荣的秦桧，洪皓更是不能容忍。很快，这位不懂迂回的臣子便开始了其被贬谪的命运，先是被贬饶州，再贬英州，九年后，又贬袁州，公元1155年，死于南雄（今广东境内）。可怜洪皓，没有冻死在北国的狂风暴雪中，却含恨长眠在南国的卑湿酷热之中。

据说，洪皓当年从金国返归宋廷时，曾带回了一些西瓜籽，正是由于他的引入，这种可口的消夏水果才得以在中国南方大面积推广种植。用十五年的时间，洪皓培育出了一颗坚贞的种子，但他没有想到，这颗种子开出的朵朵黄花，却成为祭奠自己的特殊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