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雨霖铃》赏析、解读
雨霖铃
柳 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在官方正史中籍籍无名的柳永,不会想到会在秦楼楚馆中找到让自己名动天下的出口。
柳永原名柳三变,所谓“三变”,语出《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从这个引经据典的名字,我们可以知道柳永出身于世宦之家。身为世宦之后,求取功名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正道,一直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定然魁甲登第”(《长寿乐》)的柳永当然想一朝金榜题名,施展抱负。然而,信心满满的初试等来的却是落榜的秋雨,郁闷之下,这位心高气傲的才子借着酒劲儿挥就了一首狂词——《鹤冲天》:“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失意的柳永全然没有料到,正是这首一时泄愤之作,让自己的仕途变得艰难起来。吴曾的《能改斋漫录》记载,柳永第二次又参加科考,本来已经中举,但仁宗皇帝临轩放榜时,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皇帝的御批重似千钧,它彻底改变了柳永的人生轨迹。尽管野史记载柳永改名后,方在五十一岁的暮年登第,最后做了屯田员外郎。但这位“多才多艺善词赋”(《击梧桐》)的东南才子已注定不可能在官场上有太多作为。
人生的轨迹就这样偏离了正统的航道,也许连柳永本人都不曾想过,自己不被官方认可的才情,竟会在秦楼楚馆中得到最淋漓尽致地绽放。就在宋仁宗写下那句沉重如山的御批后,柳永真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自嘲是“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终日纵游于娼馆酒楼间,再无顾忌。这位在文学和音乐方面有着极高禀赋的落魄书生,开始在勾栏的调笑声里寻找创作的灵感,在香艳的绣襦中飞扬自己的文字。“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便携手,眷恋香衾绣被。”(《长寿乐》)风月场中的娇声软语,香汗锦衾,一经柳永的点化,便少了一分狎谑,多了一分温馨。随着烟花巷陌的丝竹不断奏响柳词,柳永渐渐成为歌伎们倾慕的才子。由于柳永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当时在东京汴梁歌伎之间,曾盛传着“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的说法。而教坊乐工和歌伎似乎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有新腔新调,都必请柳永为之填词,然后方能流传开来。手抚青楼的雕栏,谛听着镶嵌在红牙拍板中自己的词作,柳永,收获的是一份沉沦中的平衡。
有人说,柳永就是为秦楼楚馆而生的词人,此言不虚。终日浸淫于妓女堆中,柳永得到的不仅有借以度日的笔润,还有一份被尊重的荣光和一份生命的真实。在柳永流传下来的二百一十多首词中,情词达到了一百三十多首,其中咏妓词则占到了八十多首。这好像是一个悖论,在最浮华最逢场作戏的情境中,柳永却和众多风尘女子超越了妓女与嫖客的关系,渗透进了生命中最真实的情愫。“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喧哗躁动的琴筝声里,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看似选择沉沦的柳永实际裸露着最真实的内心。在他的眼中,歌伎们是可以心意相通的知音,不是宣淫泄欲的工具,是邻家的姐妹,不是低下庸俗的交易品。“奉旨填词”“浅斟低唱”的柳永,其实活得很纯粹。
当青楼的歌声被柳永一人垄断,封建士大夫们、所谓的正人君子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纷纷跳将出来,直斥柳永和柳絮一样飘飞的柳词。《能改斋漫录》称柳词为“淫冶讴歌之曲”,《苕溪渔隐丛话》称柳词多“闺门淫褋之语”,《碧鸡漫志》称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还是张舜民《画墁录》中记载的一件事。《画墁录》载:柳永曾登门谒见朝中显贵晏殊,“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做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晏殊所引柳词出自《定风波》。显然,在这位以文声显达的前辈眼中,柳永不过是一个专作俗词艳曲薄于操行的低俗词人,根本就不值一顾。
然而,士大们阶层对柳永的不屑,并不能妨碍柳永成为宋词的大师。毫无疑问,在宋代词人中,柳永是第一个有意大量填制慢词的词人。尽管慢词长调并不始自柳永,但对慢词发展起到决定作用的词人,却非柳永莫属。慢词最重要的手法就是铺叙,而柳永恰恰是这方面的高手。冯煦《蒿庵论词》云:“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坎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于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刘熙载《艺概》则云:“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在移宫换羽的歌吟中,柳永更像是一个折枝为笔的江湖圣手。他上承敦煌曲,用民间口语完成了大量“俚词”,下开金元曲,用更多新腔、美腔实现了宋词的音乐美。在柳永的笔下,喧嚣的市井,风尘中的姐妹,羁旅行役的驿站,都成为吟咏的意象,而正是这些从社会底层升起的文字,让柳永的词更加深入人心,当“豪苏腻柳”构成宋词中壮观的两极,当“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成为一句令中国文人羡慕的称誉,柳永,已经成为状写宋代平民社会生活图卷的大师。
据《方舆胜览》记载:柳永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资葬于南门外。每春日上冢,谓之“吊柳七”,也叫“上风流冢”。后渐成风俗,没有入“吊柳会”、上“风流冢”者,甚至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这种风俗一直持续到宋室南渡。当在秦楼楚馆咽泪装欢的舞伎歌女们纷纷迎着清明时节的断魂雨,共同祭奠她们心中的白衣秀士,这位在《宋史》中只字未提、在文人学士诗文集笺中也乏有记载的宋词大家,获得的已是人生最大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