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琬《钗头凤》赏析、解读

钗头凤

唐　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坐落于绍兴的沈园，是一处距今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宋代私家园林，之所以得名沈园，盖因肇建此园的主人姓沈。据说这处园林在极盛之时占地面积曾达到七十多亩，随着世事变迁，现在它的面积已经缩小到了二十多亩。虽说如今的沈园和众多江南名园相比，格局有些逼仄，样貌也有些简单，但慕名来此的游人还是络绎不绝。其实，每一位到此的游人览胜倒在其次，更多的是来怀古，他们要凭吊的，是一对痴情的男女，一段凄美的爱情。

这段凄美爱情的主角便是陆游和唐琬。作为南宋高产的诗人，陆游一生豪放不羁，素有“小李白”之称，然而在他的内心世界，却有一个伤痛一生的心结，那就是他曾经的发妻——唐琬。唐琬是陆游的表妹，更是他生命的知音，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和才华横溢的陆游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二人喜结良缘。婚后的那段时光，无论对于陆游还是对于唐婉，都是生命中一段最灿烂的时节，花前月下，这对令人艳羡的才子佳人伉俪相得，“少狂欺酒气如虹，一笑未了千觞空。凉堂下帘人似玉，月色泠泠透湘竹。”泛舟湖上，对酒当歌，陆游的才华在爱的潮水中喷薄而出，而温柔端庄的唐琬则在爱的滋润下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然而，甜蜜的新婚生活很快就被压抑的阴霾取代。看到陆游终日与唐琬缱绻在温柔乡中，陆母终于按捺不住了，彼时，朝廷的“锁厅试”和礼部会试已迫在眉睫，她不能容忍儿子因贪享床笫之乐，而荒疏了学业，断送了锦绣前程。为此，这位苛刻的婆婆开始将满腹愤怒都投到了可怜的唐琬身上，她不仅对唐琬呵责辱骂，更因在尼姑庵中求来凶卦而将唐琬看成是克夫的祸水，以致最后竟让陆游一纸休书将唐琬休弃。封建礼教下的父母之命重若泰山，当字字泣血的休书飘落在婚床上，陆游已经无法面对爱妻婆娑的泪眼，彼时，纵有千般恩爱，万种柔情，这位诗情盎然的才子只能斩断诗歌的翅膀，选择无望的放弃。

此后，这对生生拆散的鸳鸯，最终没能走出生命的遗憾。在陆母的强迫下，陆游很快便和一位王姓女子成婚；而遭受被休之辱的唐琬也在此后不久，改嫁了一位叫赵士程的世宦子弟。自此，一对曾经深深相爱的眷侣，一个开始不问情事，埋头求取功名，一个则在连绵的愁思中努力培养着新的爱情支点。

然而，天意有时就是这样捉弄人，两颗已经伤痕累累的心，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平复，没有想到，他们会在一座沈园再次相撞。这是绍兴二十五年（1155）一个明媚的春日，彼时，位于绍兴城南禹迹寺旁的沈园早已是杂花生树，鸟鸣啁啾，按照宋朝的惯例，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一到四月初七，凡是私家园林都要对外开放，而沈园这座当时的越中名园，自然是人们踏青郊游的首选。游园的人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刚刚因科场受挫回到绍兴的陆游，也在游园的人群之中，他希望能借着沈园的春色排遣心中的沉郁。然而，这位可怜的才子却不经意地在一片桃红柳绿之中，瞥见了那身熟悉的绣襦，邂逅了自己曾经的爱人！此时的唐琬已为他人妇，正在和夫君一起品酒赏春，当她的目光和远处陆游的目光交叠在一起，时间仿佛停滞，所有的话语冲到嘴边，全都变成一声难言的叹息。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唐琬邀请陆游一道饮酒，当她颤抖着将酒杯斟满，递给曾经沧海的爱人，陆游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怅然离去。很快，人们便在沈园的围墙下看到了这位挥泪泼墨的诗人，“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当人们高声朗读起这首一气呵成的《钗头凤》时，春光明媚的沈园，不知何时，已下起霏霏细雨。

自沈园一别，唐琬的心头再也无法平静，本以熄灭的爱情之火，再次因一座沈园而哀伤地点燃。当她听说陆游在当天写下了《钗头凤》，不仅泪如雨下，无限感伤之中，她也拿起了手中的毛笔。自从被逐出陆家之后，这位多情的女人早已提不起吟诗作赋的兴致，然而，面对这个怅惋的词牌，她却用自己咳出的鲜血作墨，在宣纸上书写下了自己的悲怆，“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当每一朵殷红成为一个凄凉的音符，咽泪装欢的唐琬不会想到，自己这首饱含深情的和作已经超越了陆游的悲伤，而充满了离愁别恨的《全宋词》，则因为这首《钗头凤》的加入，而有了一个更加令人涕泪沾襟的角落。

此后不久，心力交瘁的唐琬便怏怏离世，而伤心欲绝的陆游则在日后的宦游生涯中，将自责和悔憾背负了整整一生。尽管在很多人的眼中，陆游是一位梦中充斥着铁马冰河的爱国志士，但在沈园的四季轮回之中，人们记住的永远是一个伤逝的诗人。就在陆游报国无门，退居绍兴之后，他曾多次重游沈园，写下了数首悼亡追忆的诗篇，到了七十五的耄耋之年，他更是索性住在了沈园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岁月的烟雨漫漶着沈园的青砖，而陆游眼中的唐琬，永远是风姿绰约的丽人，是眼含秋水的怨女，当这份爱情被时空定格，他们，已然成为沈园真正的主人。

如今，在沈园种植最多的植物便是梅花，在万木萧瑟的季节，一树树迎风绽放的梅花在用绚丽的色彩装点沈园的同时，也在坚守着一个雪压不住风吹不散的爱情故事，而走进沈园的游人，我相信，他们中的每一位，都不会抛开《钗头凤》的意境，木然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