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7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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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沁园春·题睢阳庙》赏析、解读

沁园春 题睢阳庙文天祥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沈,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忠义,有时像一枚铜币的两面。一面,是炫目的荣耀;一面,是刺眼...

沁园春 题睢阳庙

文天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沈,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忠义,有时像一枚铜币的两面。一面,是炫目的荣耀;一面,是刺眼的寒光。

这是两个名垂青史的忠义之士,他们的名字叫张巡和许远。唐至德二载(757)正月,“安史之乱”的动地鼙鼓,将这两位生于同年的中唐官吏推上了历史的前台。彼时的安史叛军早已势如猛虎,一路左冲右突,无人敢擢其缨。当安庆绪命尹子奇率十二万大军逼近江淮门户睢阳,这位叛军猛将只是微微睥睨了一下这座矗立于他正前方的城池。在他看来,拿下睢阳,和拿下其下州郡一样,势如秋风之扫落叶。

然而,不可一世的尹子奇遭遇到的,是睢阳城的当头棒喝。为了抵御来犯之敌,时任雍丘防御史的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合兵一处,以六千八百兵士顽强迎战数倍于己的敌军。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条浸着血色的轨迹:757年正月,张、许二人身先士卒,曾在一天之内打退叛军二十余次进攻;三月,张巡曾亲执战旗率兵杀入叛军营帐,杀敌三千余人;五月,在一场激烈的交锋中,叛将尹子奇被睢阳守将南霁云射中左目,险被生擒;七月,叛军架云梯强攻,张巡、许远从容不迫,一一摧毁叛军的攻城器械;八月,在张巡的游说下,叛军之中有两百余人主动倒戈;十月,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困境下,睢阳城破,张巡、许远、南霁云等三十六位将领被杀身死。

在这场惨烈的睢阳保卫战中,我们看到的是督战时“大呼辄齿裂血面,嚼齿皆碎”的张巡,是仁厚大义毫不退缩的许远,是戮力同心的睢阳军民。如坐针毡的李唐皇室不会想到,在其他州郡门户大开的时候,这里却成为牵制安史叛军的主战场。在长达十个月的坚守中,一座扼守江淮的睢阳城,消耗着叛军们的兵锋和锐气,同时,也为李唐皇室筹集军备组织反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正因如此,当唐肃宗平定叛乱,坐稳皇位之后,很快就将张巡、许远二人的绣像高悬在了旌表功臣的凌烟阁上,而韩愈一篇洋洋洒洒的《张中丞传后续》,更是将张、许二人壮烈殉国的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如此掷地有声的评价所产生的直接效应,便是民间长达千年的崇拜。在全国各地,尤其是江淮、潮汕等地,历朝历代的当代官吏和乡贤都纷纷斥资修建“双忠”庙,将张巡、许远二人塑成金身,持久供奉。“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景定三年(1262)冬,身为少保右丞相的文天祥随理宗南迁,驻兵潮阳,特别拜谒了当地人为张巡、许远立的双忠庙,并杀白马以祭奠。这位日后慨然就戮的南宋名臣,不仅在字里行间表达着对张巡、许远的崇敬之情,更用自己的生命与早他近五百年的“双忠”形成了精神上的呼应。

按理说,张巡、许远的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已经应该结束了。然而,当我们顺着历史的字缝爬梳,一个黑色的细节却陡然使这对高山仰止的英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这是一段被载入《新唐书·忠义传》中的文字:“张巡守睢阳城,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人!’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许远亦杀奴仆以哺卒。”史家们将这段史实录入官方正史,是带着明显的褒扬意味的,他们试图用这样的一个相当极端的例子,来说明张巡许远义薄云天的忠直。然而,看着这段文字,我们却不禁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被人们焚香膜拜的神祇吗?这是忠肝赤胆壮烈殉国的英雄吗?史家们轻描淡写的寥寥数笔,呈现出的景象却是相当恐怖,充斥于我们眼中的,是妇人们夺眶而出的泪水,是老人们哀怨无望的眼神,是孩子们惊惶错愕的表情。我们真的难以想象,在吃光了最后一匹瘦马,最后一只田鼠,最后一块树皮之后,那些孱弱无力的兵士们突然接过一碗飘香的肉羹,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心境:在这碗肉羹中,可能就有他们的妻儿老小,可能就有他们的兄弟姐妹,然而,他们又必须闭着眼睛大口吃下,因为他们的体质是那样虚弱,他们必须补充能量,才能重新回到守城的战斗中去。

由此,彪炳史册的睢阳保卫战,越来越像一个难解的悖论。而一个疑问也开始在杀气腾腾的睢阳上空盘桓:以忠义自期的两位守帅,最终坚守的是什么?是一座被轰坍成断壁残垣的城池本身,还是生活在城池中的百姓?实际上,睢阳城在被叛军围困的最后阶段,死亡已经在城里城外双向进行,在惨烈的厮杀中,一批批兵士将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城门之上。而与此同时,另外一批老幼妇孺则在用另一种更为惨烈的祭献方式支撑着一座危城。我们不妨再回头审视这两组数字,六千八百和十二万,这是睢阳城内外悬殊的兵力对比,四百和三万,这是睢阳城破后的遗民数量和被吃掉的城中人口。当张巡、许远的头颅被高悬于城门之上,当他们视死如归的绣像在凌烟阁中熠熠生辉,我们再来品味“忠义”二字,不知不觉,已是头皮发麻,周身瑟缩。

《新唐书·张巡许远列传》载,张巡“读书不过三复,终身不忘。为文章不立稿。守睢阳,士卒居人,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我们无从知晓,当博闻强识的张巡将一个个熟稔于心的名字彻底从记忆中抹掉,他刚毅坚忍的背影,是否曾经有过轻微的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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