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长相思（二首）》原文与赏析

长相思（二首）

云一緺①，玉一梭②，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③。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④。夜长人奈何！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注释】①云：指头发。緺（guō）：旋转盘结的发髻。②玉一梭：指插在发髻中形状像梭子的玉簪、玉钗之类的首饰。③黛螺：做成螺形的用来画眉的青绿色颜料。此处代指眉。④：窠：同“棵”。

【赏析】相思，当我写下这两个字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它如影随形，无时无处不在。

自原始人穿上草裙自感妖娆，相思便在人间发生了。从《诗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楚辞》“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从乐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到唐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从宋词“衣带渐宽人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到清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相思，如山呼海啸般，一路扑面而来，将人裹挟在其中，无法呼吸。

春秋的桑中，战国的溱洧，秦汉的宫廷，盛唐的洛水之滨，五代的秦淮河畔，两宋的中原大地，大清的皇城根下，普天之下，莫非相思之土。

某个春日的早晨，某个秋日的黄昏；某朵花开的圆满，某片叶落的残缺；某一处清风明月，某一声雁断西风。某一丛丹枫金菊，某一点雨打芭蕉。春秋代序，莫非相思之时。

无论你是怀春的女子，还是多情的男子；无论你是征夫思妇，还是游子走卒；无论你是红颜青春，还是白发暮年；无论你是贵为天子，还是贱为庶民。有感情的地方，便有相思触动心扉。无关身份，无关性别，无关年龄。

站在前人的相思篇章之前，李煜有些踌躇了。

一座座高峰立在前面，想要越过，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还有实力。远的不说，单是花间词之种种，父王词之种种，也是他心存敬畏的。他日夕苦思，不得其门。直到，他亲历了相思。

与娥皇，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却收获了不可多得的情深。两情缱绻固然好，可生命不只是一场华丽的相遇相守，还有别离与相思。这两首写给娥皇的相思词，没有错彩缕金的华丽，只有云淡风轻的澄明。

第一首《长相思》，是从对面写起。夜凉如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此时此刻在做着什么呢？是否如我一样，在我想着你的时候，你也恰好想着我？我能够想象出你的样子。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青丝如黛，用一根丝带随意挽起，再插上一支玉簪。“自伯之东，首发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虽无心精雕细琢，简淡随意中倒另有一种自然的美。色泽清简的衫儿，搭配着薄薄的罗裙，倒也与你的柔软玲珑十分相称。

静静伫立在窗前的你，一定是轻颦双黛螺。哪怕忧愁，寂寞，你也只是轻颦着眉头，而不是失了态。因为，真正的相思，不在眉间，而在心上。

窗外，秋风肆意地吹，秋雨淋漓地下。雨中那两三株芭蕉，卷起了叶叶心心。一任雨点，一滴滴，一声声，敲打着，点滴到天明。你的轻颦我看得见，你的叹息我听得见。你的愁，不需说，我也懂得。此刻的我，正如你一样，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第二首《长相思》，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是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一重山，两重山，是远在天涯巡边的李煜，飞渡关山。只是这飞渡的方向，不是家，不是你，而是他乡。山远天高烟水寒，时光如水般流逝，转眼又是秋天了，丝丝寒意，虽不强烈，却在不经意间袭来，让人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放眼四望，远处山岚间，一丛丛枫叶红了，像是醉了。

那边呢？是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菊花开，菊花残，一开一残之间，是时序的变迁，是女子等待的漫长。眼见着它开了，眼见着它残了，眼见着塞雁高飞远走了。一切一切，都井然有序，各安天命，各守其时，从容得让人心惊。那么，远在天边的人呢？为何不像守信的南飞雁一样，飞回到我的身边呢？

菊有时，雁有信，人无凭无音。我又能如何呢？无人陪我数遍生命里的花开花残，雁来雁还。只能一个人，放下水晶帘，独倚玻璃枕，恹恹地。哪管它春风秋月，岁月轮回。

两首词，没有滂沱的泪，没有撕心的呼告。只是用轻颦、轻叹，秋风、秋雨，芭蕉、菊花、塞雁这几个意象，轻轻一点染，愁与相思，便洇开来，渐至于无穷无尽。

李煜注定是做不好帝王的。

历史上，还真少有哪个帝王将自己缠绵悱恻的情公然写下来，晒在阳光下。尤其用被世人目为“艳科小道”的载体——词来写。

隋炀帝的艳诗写得好，他是昏君。李煜的父亲的词写得好，他浓浓的词人气质，让南唐“输了东风一半”，尚未传位给李煜时，便已然向宋纳贡称臣。

这，就是命运的吊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