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原文与赏析

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①，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②，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注释】①子规：即杜鹃。古代传说失国的蜀帝杜宇，被臣子所逼，逊位后隐居山中，其魂化为杜鹃，常在夜间鸣叫，叫声幽凄。有杜鹃啼血之说。②凤凰儿：这里指饰有凤凰图形或制成凤凰图形的香炉。

【赏析】在《一斛珠》里我们看到了李煜与娥皇的情深，在《长相思》里我们看到了彼此蚀骨的相思。可你不要天真地以为，王子和公主，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那只是童话，也只有童话的土壤，才能供养如此珍稀的爱之魂。

在生命之初，李煜需要一个身世显赫、贤良大度的女人作为他的助力，他的精神支柱和乐土。娥皇正是这样的人，不止如此，她还是集美惠雅韵于一身之人。当一切都步入正轨，在惯性的驱使下前行时，他的世界里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以唤醒他沉睡的心。

他需要温柔体贴且不失聪慧有情趣的小女人，作为心理补偿。而这个补偿，不是别人，正是娥皇的妹妹，女英。

我无法揣测大周后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怎样在人前强作镇定、在人后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只有一点，她在奄奄一息之际，始终面朝里边，始终不肯转过脸来看看那个日夜侍奉在身边，那个曾给过她最美的青春与最好的梦境的檀郎。

她留给李煜的是一个背影，一个永远也猜不透是释怀还是怨憎的眼神。

也许活着的时候，她撑得太累了，站在死亡的面前，她任性了一回。

没有答案，是最好的答案。

它让活着的人，一生都走不出忏悔的城。

所以，我固执地以为，这首《临江仙》是李煜的忏悔之词，或是悼亡之词。

尽管，很多评家认为这首词是“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即使它是悼亡，悼的是国破家亡，而不是娥皇。

有人曾指出南唐城破国亡是在十一月，而这首词所咏之景分明是暮春，说是悼国之亡未免牵强。只是后来的评家陈陈相因，皆持“悼亡国”之说，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词的上下阕结构相似，皆是先景后情，景中含情，情以景出。上阕是写眼前，下阙是回忆。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樱桃已落尽，一起落进尘埃中的还有繁华的三春盛景。来不及祭奠，眼前翻着金粉、双双对对、上下翻飞的蝴蝶深深刺痛了李煜的心。它们不知道春已尽，犹自享受着生命的狂欢，全然不理会眼前这个伤春又伤心的人。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小楼西，还记得吗？那个留下了我们的记忆的地方，在夜月清辉的笼罩下，有种蚀人的清冷。时时有一二声子规鸣啼，似打破了夜的岑寂，过后，是更深的寂，更清的冷。

独抱一天岑寂，我分明看见，那玉钩罗幕，因为你的离去，再也没有人卷起，低垂在暮烟中，唤不起一点生意。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此时，陷入回忆中的我，偏一遍遍地咀嚼着曲终人散的感觉。《霓裳羽衣曲》是你续残章，终成完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我们演了多少次？你是再也无法听见了，回望四野，不见你的身影，不见你的回应，只有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凤凰形的香炉，袅着青烟。庭院深深几处凄凉，栏外熟睡着月光。室内轻烟摇晃，散落了一地的忧伤。

空持着罗带，那上面分明还沾染着你的气息。

在这堆感情废墟上，只有我孑然而立。悼念着过往，悼念着曾经。

也许，娥皇至死不转过脸来面对李煜，她不是不原谅，不是不理解。真正让她绝望的，是那颗遗落在时光里的初心，是这个世界上始终没有神话，而她也无法成为神话的主人。

也许，走进回忆里的李煜，用忏悔的姿态去面对娥皇时，他真正要忏悔的，不是移情别恋，不是轻诺寡信，而是他自以为可以做得了自己的主、自以为可以书写一段永恒、自以为可以抗衡一切俗世力量，却终于失败，终于堕入世间轮回。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芸芸众生，又有几人得了始终呢？而他，李煜，也不过是众生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