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人闯龙穴(节选)》儿童童话赏析

[英国]托尔金

第十二章 勇探龙穴

矮神们久久站在门前的一片黑暗中争论不休，最后索林说：
“尊敬的巴京士先生在长途跋涉中已经证明他是我们的好伙伴，他浑身是胆，足智多谋。这个小矮人远远不能以他的身材来衡量。而且我还要说，他的好运气也远远不是普通人所具有的。现在是他做出贡献的时候了，他就是为了这点才加入我们这伙人的;现在也是他赢得那份酬金的时候了。”
你很熟悉索林的作风，在这种重要的场合，他的话还远远不止这些，我不想把它们一一记下来。那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场合，但是彼尔博觉得很不耐烦。现在他也相当熟悉索林，知道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以为头一个进秘密通道是我职责的话，哦，斯兰的儿子索林·奥根希尔得，祝你的胡子永生，”他很不客气地说，“并且请你免开尊口吧!我完全可以拒绝。我已经两次让你们从困境中脱身，都是原先讲好的条件中所没有的，因此我认为自己已经赢得一些酬金。不过我父亲常说‘好事做到底’，好歹我也不想拒绝。恐怕现在不像从前，得指望运气好才行。”他指的是春天离家以前，不过好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不过说什么我还是准备去的，马上去侦察一下，把这事了结了。你们谁跟我一起去呢?”
他并不期望许多人异口同声自告奋勇，因此不会感到失望。费里和基里看上去很不自在，踮起一只脚站在那儿，其他人并不掩饰根本不想去，只有那个担任警戒的老巴林例外，他很喜欢小矮人。他愿意陪他进去，至少陪他一段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喊他帮忙。
对矮神多半只能这样说，他们确实打算付给彼尔博一笔可观的酬金;他们带他来干一件难上加难的事，他们并不在乎可怜的小家伙乐意不乐意干;但是他一旦遇到了什么麻烦，他们还是会全力以赴救他出来的，就像他们刚刚开始冒险时遇到巨人一样，那时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理由要对小矮人表示感激嘛。应该说，矮神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而是一些把钱看得很重，精于计算的家伙;有些还是诡计多端、背信弃义的十足坏蛋。索林和他的那伙人都很正派，不过你也别对他们期望过多。
小矮人爬进中了魔法的石门进入大山深处的时候，身后暗淡的天空已出现了星星，贴近地面的天空已黑暗一片。里边的路出乎他的意料，非常容易走。那不是妖魔的洞口，也不是树精马马虎虎凿出来的洞。那是矮神凿出来的通道，高度与他们的财富和技艺相称，直直的，像一把大尺，地面平整，洞壁光滑，微微向下倾斜，斜度却始终保持不变，一直通向黑洞洞的下面——某一个遥远的尽头。
过了一会儿，巴林对彼尔博说了声“祝你好运”，便停了下来，那儿他还能看到石门模模糊糊的轮廓，还能靠隧道里错综复杂的回音听到外面其他矮神窃窃私语的沙沙声。这时小矮人套上了戒指，由于有回声，小矮人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响声来，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往下爬呀，爬呀，爬呀。他由于恐惧，身体在发抖，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是坚定不移的。他跟很久以前那个身边不带一块手帕、慌里慌张跑出来的小矮人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好久好久不用手帕啦。他将小剑抽出剑鞘，紧了紧皮带，继续向前。
“现在你终于进来干这件事了，彼尔博·巴京士，”他自言自语地说，“那天夜里的聚会上你就一脚插了进去，现在你不得不为拔出来付出代价!天哪，过去和现在我都是一个大傻瓜!”他说这个话时，身上的托克家族的气质简直少得可怜。“有龙守着宝藏，我说什么也不会有所作为，整个宝藏还不永远留在这儿。但愿我能一觉醒来，发现这个倒霉透顶的隧道就是我自己家里的前厅!”
当然他并没有做梦，也谈不上一觉醒来，却还在继续爬呀爬呀。爬到后来门的影子越来越淡，终于完全消失。他完全孤独了。不久他觉得空气越来越暖和。他想： 我仿佛看到前面右下方有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一道红光?
确实是一道红光。他继续往前，那光越来越亮，到后来就再也不用怀疑了。那道红光越来越红，与此同时，隧道里也无疑在越来越热。一缕缕水蒸气升腾起来，在他面前飘浮过去，他开始出汗。也开始有一种声音在他耳朵中震动，像是一大锅水在火上沸腾冒泡的响声和一只其大无比的雄猫打呼噜的呜呜声交织在一起。现在确定无疑那是某种巨大的动物睡觉时打鼾发出的咯咯声，声音来自他前面的一片红光中。
就在这一刹那间彼尔博停了下来。从那儿继续往前是他从未做过的壮举。他以后遇到的可怕事情都无法跟它相比。在他还没有看清潜伏在那里等着他的巨大危险时，他就单独在隧道里进行了一场不折不扣的战斗。尽管如此，他稍停片刻还是继续前进了，你不难想象他到了隧道的尽头，那儿有个口子跟上面的门口大小和形状都十分相像。彼尔博的小脑袋从这个口子里探出去张望。前面是古代矮神一个最底层的大地窖或做地牢用的大洞，位于大山脚下的正下方。里边几乎没有一点光亮，因此究竟多大只能做一大概的推测，不过靠近石壁的地方泛起一大片红光。那是斯莫格的红光!
它躺在那儿，那是一条赤金的龙，正在熟睡;从它的口鼻中发出单调的响声和一缕缕烟来，不过它在酣睡中，喷出的火焰还是很低的。它的身体横在看不见的地上伸展开去。身体的四周，四肢下面以及盘起来的大尾巴下面，是无数贵重的东西;有黄金制品和未加工过的黄金，有美玉珍宝和银子银器，无不在红光下闪烁着红色的亮斑。
斯莫格收拢翅膀躺在那里，活像一只庞大的蝙蝠，它半个身子侧向一边，所以小矮人能看到它的下半身以及它那苍白的长肚皮。由于它在那张豪华的床上睡得久了，它的肚皮上沾上了厚厚一层玉石和黄金的碎块。在它后面靠得最近的洞壁上还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挂着许多铠甲、头盔、斧子、宝剑以及矛枪。地上还有一排排瓶瓶罐罐，里边都装满了无价之宝。
恐怕说彼尔博当时气都不敢透一口还不足以描写他当时的震惊。人的语言是从精灵那儿学来的，当初整个世界是那样神奇，语言也丰富得多，然而人改变了那种语言，没有留下可以惟妙惟肖形容当时情景的言词。彼尔博以前听人说过也听人唱过龙的宝藏，可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打动过他的心，原来宝藏竟是这样灿烂夺目、光怪陆离。他的心也着了魔，充满了矮神的那种欲望。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几乎忘了那个可怕的守护者就在无法数清、无法估价的财宝旁边。
他仿佛凝视了一百年，这才身不由己地偷偷爬出门口的阴影，穿过一块空地，慢慢靠近那堆小山一样的财宝。龙就睡在他上面，但即使它在睡觉，灾难性的威胁依然存在。他抓起一只双柄的大杯，轻重正好可以带走，他用恐惧的目光朝上偷看了一眼，斯莫格的一个翅膀动了一下，一只爪子张了开来，咕咕作响的鼾声也变了调。
这时彼尔博逃走了。龙并没有醒——这时还没有醒，不过换了个梦境，又做起别的残暴贪婪的梦来，还躺在被它强占的大厅里，而那小矮人也已经好不费劲地爬回了那个长长的隧道里。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两条腿像在高烧中抽筋，比刚才他下来时还厉害，但是他还紧紧抓住杯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偷到手啦!这可以给他们看看!还说我不像窃贼倒像杂货商吗?好吧，从此以后这种话我们再也不要听啦。
确实如此。巴林看见小矮人重新回来欣喜若狂，或者应该说是又惊又喜。他抱起彼尔博，把他带到了外面。那时已是午夜，云遮住了所有的星星，彼尔博闭上眼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享受着重新呼吸新鲜空气的快感，几乎没有去注意矮神们的激动。他们连连称赞他，连连拍他的背，说了许多矮神世世代代都要为他效劳的话。
矮神们还在把杯子传来传去，眉飞色舞地谈着重新要回他们财宝的事。这时突然山下面响起了一个巨大的隆隆声，仿佛是一座久已休眠的火山，这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再一次爆发了。他们身后的门差点撞上，幸亏掉下一块石头卡住了它，可从那长长的隧道里传来了回声，声音来自地下深处，那是吼叫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使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这时矮神们忘记了刚才他们还在兴高采烈，信心十足地大吹大擂，竟一个个恐怖万分地畏畏缩缩起来。斯莫格还得跟他们算账呢。你就在它身旁，把活生生的它不计算在内是不行的。一般龙并不知道怎样真正使用它们的财富，但由于它们长期拥有这些财富，对财富的一点一滴都十分清楚，斯莫格也不例外。它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武士，虽然身材对它来说微不足道，却有一把利剑和非凡的勇气，使它胆战心惊，于是它的酣睡变成了昏昏沉沉的瞌睡，又从瞌睡中清醒过来。洞里有股奇怪的气味。难道是从那个小洞里吹来的穿堂风吗?那个洞虽小，它却一向觉得很别扭，这会儿它疑心重重地盯着小洞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把小洞堵死。最近它还疑神疑鬼，仿佛听到过上面有敲打的回声模糊不清地传到下面的洞穴里来。它活动活动身子，伸长脖子嗅了起来。于是它发现一个杯子不见啦!
有贼!着火啦!杀人啦!自打它来到大山以后，这种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呢!它的愤怒简直无法描写，只有财宝不计其数、享用都享用不过来的富人一旦突然失去一样早就拥有却从未使用、从未需要的东西，才会这样大光其火。它的火猛烈地喷发起来，山洞里浓烟滚滚，地也在动，山也在摇。
它的头向小洞猛冲过去，然而无济于事，它进不去。于是它盘起身子，吼声像地下闷雷滚滚，接着它就从洞穴深处蹿了出去，蹿出洞口，进入大山的地下宫殿和巨大的过道，向前洞口冲去。
它唯一的念头就是搜遍大山，找到那个贼，把他撕成碎片，踏个稀烂。它从前洞口出来，洞口的水汽猛烈升腾，呼啸作响。接着它飞入高空，火光冲天。它在山顶停下来，喷发出绿色和红色的火焰。矮神们听到它飞过去的可怕响声，蜷缩在草地四周石壁旁的巨砾下，希望能好歹躲过龙四处搜索的可怕眼睛。
这一次要不又是彼尔博，他们一定会在那儿让龙杀死。“快!快!”他气喘吁吁地说，“到门里去，到隧道里去!这里可不行。”
他们被这句话唤醒，刚想爬到隧道里去，彼弗突然大叫一声：“我的表兄弟邦布尔和博弗在下面山谷里，我们忘了他们!”
“龙会杀死他们，也会杀死所有的马。所有的给养和备用物品又要丢了，”其他矮神都呻吟起来，“我们却毫无办法!”
“胡说八道!”索林说，他又恢复了尊严，“我们不能撇下他们。巴京士先生，巴林，还有你们两个，费里和基里，快到里边去。不该让龙把我们全都杀了。余下来的听着，绳在哪儿?快!”
那可能是情况最恶劣的时刻，他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呢。斯莫格发怒的声音好不可怕，在上面远处的一个个石穴里响起一片回声;火光冲天的龙随时会下来或在空中盘旋，发现他们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上用绳子发疯般地把下面的人拉上来。博弗拉了上来，那时没有出事。邦布尔也拉了上来，尽管绳子格格直响，吓得他噗嗤噗嗤直喘气，那时也还没有出事。一些工具和一包包给养也吊了上来，正在这时，危险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
只听得一阵呼呼作响的声音，一道红光照在耸起的岩尖上。凶龙过来了。
他们刚刚飞快逃进隧道，把一包包东西生拉硬拽进去，斯莫格从北边猛飞过来，它的火舌舔到了山坡，扑扇的翅膀发出的响声像是狂风的怒吼。它那炽热的气息烤焦了石门前的青草，从他们留下的缝道里直逼进来，烤得他们几乎没有藏身之处。摇曳的火焰到处蹿起，石头的黑影仿佛金蛇狂舞。龙飞了过去，一片黑暗重又降临。短腿马吓得尖声长嘶，挣脱绳索，四散狂奔。龙掉头飞掠下去追逐它们，危险总算暂时过去了。
“我们那些可怜的牲口算是完蛋了!”索林说，“一旦给斯莫格看见，什么都休想逃脱。我们到了这儿就得待在这儿，有龙守在那里，谁都别痴心梦想走过几英里一无遮蔽的路回到奔腾河边去。”
想到这点，可真不是个滋味!他们又往下面爬了一阵，这才躺了下来，尽管隧道里又热又闷，他们还是不住地哆嗦。后来通过门缝终于看到了灰蒙蒙的黎明。整个夜里每隔一会儿他们总听到咆哮的龙渐渐飞近又渐渐远去，它在山坡上空盘旋搜索。
它根据短腿马和营地猜测到有人从奔腾河和长湖到这儿来过，还从马所在的山谷里往山坡上攀登过;但是那扇石门并没有落入它那搜索的目光，它没有看到那个四面有高高石壁的小山凹，它那猛烈的火焰挡住了它的视线。它搜索了好久，却毫无结果，到了黎明，它的狂怒终于冷却了下来。为了积聚新的力量，它又回到那张黄金铺就的大床上去睡觉了。它不会忘记或原谅偷窃，哪怕一千年以后把它变成心中燃烧的石头也不会，而且它有时间，等得起。它悄没声儿地一点点爬回洞穴，半闭着眼睛。
早晨到来以后，矮神的恐惧减少了。他们了解要对付这样一个守卫，不可避免会遇到这种危险，觉得就此放弃他们的追求太不像话。而且正如索林指出的那样，他们现在也不能就这么出去。他们的短腿马有的逃走，有的被杀死，所以还得等到斯莫格的搜索放松下来，他们才有可能步行穿过开阔地带。好在他们救出了不少给养，还能维持一些时候。
他们又争论开了，究竟怎么办呢?争了好久还是想不出摆脱斯莫格的办法——那一直是他们计划中的一个弱点，彼尔博早就想告诉他们。正如人的天性中有许多茫然不解的东西一样，他们又开始抱怨起小矮人来，责备他把杯子带了回来，这么快就激怒了斯莫格，竟忘记了他们自己起初是怎样欣喜若狂来着。
“你们还能指望一个窃贼做什么呢?”彼尔博生气地问，“事先没有说好要我去杀龙，那是勇士的任务，我的任务只是去偷财宝。我已经尽力而为，开了个好头。难道你们希望我去把整个斯劳尔秘藏的珍宝全都背回来?要是你们抱怨完了，我倒也想发发牢骚。你们应该带五百个窃贼来，而不是光带一个。我相信宝藏曾经使你祖父增添无上光荣，但是他的财富究竟大到何种程度?你们有没有给我说清过呢?这一点装也装不过去。要是我的身体大上五十倍，我也需要几百年工夫才能把它全都弄上来，斯莫格还得驯服得像兔子一样。”
经他这么一说，矮神们自然也说了一大通话，请求他原谅。“巴京士先生，我们怎么办，你有什么建议吗?”索林很有礼貌地问。
“要是你们一心想搬走财宝，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很明显，得靠某种新的转机才能摆脱斯莫格。可摆脱龙这种事根本与我无关，不过我愿意尽量设法考虑一下。就我自己而言，我根本不存任何希望，我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回到家里。”
“这点暂时别去管它!我们此时此刻干些什么呢?”
“那好，如果你们一定要我提什么建议的话，我说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待在原地。白天我们无疑比较安全，能爬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可能不久能挑选一两个人回到河边的营地去，补充一些给养。但在这段时间里晚上人人都得乖乖地待在隧道里。”
“现在我去替你们做一件事情。我有戒指，一到中午就爬下去看看它在干什么，是不是在睡午觉。说不定我能发现一些事情。‘每条蛇总有它的弱点’，我父亲经常这样说，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不光是他个人的经验之谈。”
矮神们自然巴不得接受这个建议。他们早就对小彼尔博很尊敬了。如今他简直成了他们冒险中的真正领袖。他开始有自己的主意和计划。到了中午他已经做好准备再次到大山底下去冒险。他并不喜欢去冒险，不过他以为自己这样去做也糟糕不到哪里去。要是他事先对龙的诡计多端一清二楚的话，他可能就会对利用龙睡午觉的机会去刺探情况更加战战兢兢并且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动身的时候外面阳光灿烂，可隧道里还是像黑夜一样。石门里透进来的光不起什么作用，他向下爬不多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爬动起来无声无息，就是一股和风托起一缕青烟也不会那样轻，当他靠近下面那个门洞时，真有点为自己感到骄傲。大洞里只能看到十分微弱的红光。
老斯莫格疲倦了，在睡觉，他想，它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彼尔博，打起精神来!他多半忘了，要不就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龙的嗅觉。事实上它们还有一点非常难以对付，那就是一旦起了疑心，它们睡觉时还能张着半只眼睛注视着周围。
斯莫格看上去确实在熟睡，几乎像死过去一样暗淡无光，仅仅每打一次鼾喷出一股看不见的蒸气来。彼尔博又在入口的地方探头张望一下，刚想踏出去，只见斯莫格左眼低垂的眼皮底下突然闪出一道细小而刺人的红光。它原来只是在装睡!它注意着隧道的出口!彼尔博急忙朝后退，他的戒指再一次保佑了他。这时斯莫格开了口。
“哼，贼!我闻到了你，感到了你的气息。我听到你在呼吸。来!你再来拿吧，这里多得很，而且都用不着。”
毕竟彼尔博对龙的传说不是一无所知，所以斯莫格希望轻而易举把他骗到跟前去，总难免要失望。“不，谢谢你，其大无比的斯莫格!”他回答道，“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礼物。我只希望来看你一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跟传说里说的一样大，我不大相信传说。”
“那你现在相信了吗?”龙虽说一个字也不相信，却还不免有点得意。
“那些歌和传说描写得一点也不逼真，你斯莫格可算是一切灾难最最了不起的罪魁祸首呀!”彼尔博回答道。
“作为一个贼和说谎的人，你的态度挺不错，”龙说，“看来你对我的名字很熟悉，可我记不起来以前什么时候闻到过你的气味。请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你尽管问嘛!我从山下来，山上山下都有我的路。我还能从空中来。我来的时候谁也看不见。”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斯莫格说，“不过这总不见得就是你的名字吧。”
“我是猜谜大王，割网好手和舞刺大师。我是被选来凑那个吉利的数字的。”
“一大堆挺可爱的头衔，”龙嘲笑道，“但吉利的数字结果不一定吉利。”
“我把朋友活埋起来淹在水里，又重新把他们一个个活着从水里拉出来。我从一个口袋底里来，却没有一个口袋蒙在我头上。”
“这些听上去都靠不大住。”斯莫格又冷笑道。
“我是熊的朋友，鹰的客人。我是戒指的获得者，我是福星高照的人，我还是骑木桶的人。”彼尔博继续说下去，谜语越出越起劲。
“这倒不错!”斯莫格说，“不过别让你的想象像脱缰的野马!”
要是你不想透露真正的名字(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又不想一口拒绝以免使龙激怒(这种想法也是非常聪明的)，那么跟龙谈话当然就得用这种方式。没有一条龙能抵御谜语般谈话的迷惑力，浪费好多时间也要想办法弄懂它。这里边有许多东西斯莫格根本弄不懂(我希望你能弄懂，因为你知道所有有关彼尔博的冒险)，可它自以为懂得很多，它那凶残的内心正在暗暗发笑。
“昨天夜里我就是这样想的，”它得意地对自己说，“长湖人，一定是那些进行木桶贸易的长湖人，这些可怜的家伙也想搞一些恶劣的阴谋。一定是长湖人，要不我是一条蜥蜴。下面那条路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过啦;不过我会很快改变这种情况的!”
“很好，骑木桶的人!”它大声地说，“木桶可能是你那匹短腿马的名字;不过也可能不是，总之它一定很胖。你走路的时候人家看不见你，但是你并不是一路走来的。让我告诉你，我昨天晚上吃了六匹马，不久我会把其余的全都抓来吃掉。为了报答这顿出色的美餐，我给你一个忠告，只要你有办法，别再跟矮神搅和在一起!”
“矮神!”彼尔博装出惊奇的样子说。
“别这样跟我说话!”斯莫格说，“我知道矮神的气味和滋味，比谁都清楚。别以为我吃一匹矮神骑过的马，竟闻不出味道来!你跟这些朋友交往不会有好下场，骑木桶的贼。你要是从我这儿回去告诉他们，我也不在乎。”不过它没有告诉彼尔博，有一种气味它根本分辨不出来，那就是小矮人的气味;在它的经验中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使它感到大惑不解。
“我看昨天晚上你偷走杯子得了一大笔钱吧?”它继续说，“告诉我，你得了吗?什么?一个子儿也没有!哼，他们就是这个样子。我看他们偷偷摸摸躲在外面，你的差使却是干一切危险的活儿，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替他们偷一些能偷到的东西，然后他们跟你平分?你千万别信!你要是能活着出去就算你运气啦。”
彼尔博这时才真正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斯莫格游动的目光在黑影里搜索他;目光投到他身上时，他浑身发抖，而且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欲望抓住了他，要他冲出去，暴露自己，把真相全都告诉斯莫格。实际上他已经处在一种极大的危险之中，已经受到了斯莫格魔力的影响。不过彼尔博还是鼓了鼓勇气重新说话。
“你并不知道一切，强大的斯莫格，”他说，“带我们到这儿来的不光是黄金。”
“哈!哈!你承认了‘我们’，”斯莫格扬声大笑说，“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十四个’呢?数字吉利的先生?我很想听听除了想弄走我的黄金，你们到这一带来还有何贵干呢?要真有别的贵干倒也不至于完全浪费时间啦。”
斯莫格接着说下去：“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即使你能一点一点偷黄金——那也得偷上一百多年，偷到手你能把它远远运出去吗?在山上没有多大用处吧?在森林里没有多大用处吧?天哪!你从来没想到过这里有诈?据我推测，分成十四份什么的就是条件吧?可交货怎么办?运费怎么办?武装警卫和通行费怎么办?”斯莫格又扬声大笑了，它有一颗恶毒和诡计多端的心，它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不过它怀疑长湖人是不是在幕后策划，大多数赃物是不是打算运到岸边的镇上去站一站脚，那个镇在它年轻的时候叫做埃斯戈洛斯。
你只怕很难相信，可怜的彼尔博确实心里非常后悔。到目前为止他的思想和他的精力全都集中在到达大山，找到入口这一点上。他从来没有费心去想财宝怎样转移出去，当然也从未想过得到的那份财宝他如何一路带回小山下“口袋底”的家里去。
这时他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一种恶意的猜疑： 会不会矮神们也忘了这一要点，还是他们始终在背后偷偷地笑他?那是龙的话在没有经验的彼尔博身上起了作用。当然彼尔博应该早有防备，但是斯莫格自有制服人的办法。
“我告诉你，”彼尔博一边说，一边努力迫使自己仍然忠诚于朋友，并且振作起精神来，“黄金只是一个留待以后考虑的问题。我们翻山越岭，乘风破浪前来，为的是报仇。一点也不错，财富无法估计的斯莫格，你必须懂得你的成功，使你树了一些死敌?”
这回斯莫格真正扬声大笑起来，那声音像山崩地裂，震得彼尔博跌倒在地，远处隧道里的矮神挤成一团，都以为小矮人遇到意外，完蛋了。
“报仇!”它鼻子哼哼道，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像红色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山洞的上上下下。“报仇!大山下的国王已经死了，他那敢来报仇的亲属在哪儿?溪谷镇的吉里昂死了，我像一头狼闯进了羊群，把他的人全都吃了，他那儿子的儿子们敢来靠近我吗?我高兴杀向哪儿就杀向哪儿，谁敢反抗?我打败了昔日的勇士，这类人当今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那时还很年轻，很软弱。现在我老了，却非常非常非常强壮。黑影里的贼!”它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目光。“我的铠甲比盾牌坚固十倍，我的牙齿是一把把利剑，我的爪子是一根根矛枪，我把尾巴一扫，像雷鸣电闪，我的翅膀能掀起一阵狂风，我呼一口气就意味着死亡!”
“我一向听说，”彼尔博害怕地支吾道，“龙身体的下面部分比较软，特别是，呃，胸部那个位置;不过毫无疑问，加固那个地方早就想到了。”
龙暂停了一下自我吹嘘，“你的消息已经过时，”它怒气冲冲地说，“我上上下下都用铁片和坚硬的宝石保护起来，刀枪不入。”
“我猜也是，”彼尔博说，“斯莫格刀枪不入确实天下无敌。它还有一件镶嵌着大颗金刚宝石的背心，多了不起呀!”
“是的，它确实非常稀有、非常神奇，”斯莫格变得非常荒唐可笑，竟会洋洋得意。它不知道小矮人在上次访问时已经偷看到它的特殊秘密，为了某些原因，他还渴望看个仔细。那龙翻了个身。“看!”它说，“你瞧怎么样?”
“令人眼花缭乱，真了不起!真是完美无缺，令人惊叹!”彼尔博大声叫道，可他心里却在想，“老傻瓜!它左胸凹陷进去的地方明明有一大块光秃秃的，跟出壳的蜗牛一个样!”
看到这点以后，巴京士先生的下一个念头便是准备脱身。“啊，我真的不能再缠住高贵的您啦，”他说，“不能再耽搁您的许多大事啦。我看抓短腿马得费些事，路准近不了。您还要抓窃贼呢。”他把这当做最后告别的话甩出去，便掉头像箭一样向隧道里蹿去。
最后一句话说得真不是时候，因为龙立即在他身后喷射起可怕的火焰来，尽管他飞快地上坡，可还没有走远定下心来，恶魔般的龙头便冲向后面的洞口。幸亏它整个头和口鼻挤不进去，但是它的鼻孔可以把火和蒸汽喷向前去追逐他，差点没把他吓得灵魂出窍。他忍着疼痛盲目地向前跌跌撞撞。他刚才跟斯莫格对话一番，还对自己的机智挺得意呢，可最后犯了个错误，终于使他头脑清醒下来。
“千万别去嘲笑活生生的龙，彼尔博你这傻瓜!”他自言自语道，这句话后来成为他最喜欢的口头禅并且进入了谚语。“你的冒险还没有结束呢。”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一点也的确是事实。
他重新出来，跌倒在“门前石级”上，昏了过去，那时已临近黄昏。矮神们使他苏醒过来，想尽一切办法护理他的烧伤，不过要他后脑勺的头发和脚后跟的毛重新长齐那就要好些日子了。这时那些毛发全都烧焦并鬈了起来，皮都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朋友也尽力使他振作起来;他们也都急于听听他的故事，特别想知道为什么龙发出那样可怕的声音，彼尔博是怎么逃走的。
但是小矮人忧心忡忡，很不舒服，他们很难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他把事情前前后后重新思索一遍，很后悔自己对龙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因此并不急于重复这些话。那只老乌鸫正落在附近一块石头上昂着头侧耳细听所有的谈话。彼尔博拾起一块石子朝它丢去，这也说明他当时心情有多坏，可那鸟只是在一边扑扇了几下翅膀，又回来了。
“这只鸟真讨厌!”彼尔博很生气地说，“我相信它是在偷听，我也不喜欢它那模样。”
“别去管它!”索林说，“乌鸫是益鸟，而且很友好。这只鸟非常老了，很可能一直住在这儿，我父亲和祖父还亲手饲养过呢。那是古老血统留下的最后一个后代。它们以长寿和神奇着名，这一只很可能就属于那个血统。一二百年或更久以前还活着一些别的乌鸫。溪谷镇人一向懂得它们的语言!还利用它们跟长湖镇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互通信息呢。”
“哼，它要是想这样干的话，它已经有新闻可以带到长湖镇去了，”彼尔博说，“不过我并不以为那儿还有什么人曾经费心学过乌鸫的语言。”
“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矮神们叫道，“讲讲你的故事吧!”
彼尔博把能记得起来的对话全告诉了他们，他承认自己有种不祥的感觉，龙从他的谜语中猜到的东西太多啦，它不光猜到了帐篷和短腿马。“我断定它已经知道我们来自长湖镇，并且在那里得到了帮助;我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它下一步很可能会对那个方向采取行动。天哪，我没有说骑木桶的人就好啦;在这一带就是一只眼睛瞎了的兔子也会马上想到那是长湖镇人。”
“好啦，好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常听别人说，跟龙谈话要滴水不漏那是很难做到的。”巴林急忙安慰他，“要问我的话，我就说你做得很好。不管怎么说你发现了一件非常有用的事，而且活着回来了。谁跟斯莫格之类的龙说过话，这一点就很了不起。知道那条老龙金刚钻的背心上有块光秃秃的地方，那也是件天大的喜事。”
这样一来话题就转了，他们全都讨论起从前杀龙的事来，有的有根有据，有的让人半信半疑，有的完全是虚构，他们讨论到刺戳击砍各种手法，以及在杀龙时所采用的各种不同技艺、不同设想和策略。普遍的意见是趁龙打盹把它抓住不那么容易，企图趁它睡熟进行刺杀似乎比正面进攻会造成更加灾难深重的后果。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乌鸫始终听着，直到星星在前方开始露面，它这才悄悄展开翅膀飞走了。在这期间，日影越长，彼尔博的不安和不祥的预感也随之增长。
最后他打断了他们。“我们在这儿肯定非常不安全，”他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还坐在这儿。龙已经把所有赏心悦目的绿色变成了一片焦土，再说夜色已经降临，天又那么冷。我的骨头里也预感到这个地方将再次受到袭击。斯莫格现在知道了我是从哪儿到下面大山洞里去的，相信它也一定会猜到隧道的另一头在什么地方。必要的话，它还会把这片山坡捣个粉碎，阻止我们进入山洞，而且在捣毁山坡的同时把我们也捣个稀烂。”
“你太悲观了，巴京士先生!”索林说，“既然它那么急于赶走我们，那它为什么不把下面的口子堵住呢?它没有堵呀，要不我们会听见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可能它起先想再引诱我进去，我是这样想的，现在也可能它想等到今天晚上搜索以后再干，也可能它想尽量不毁掉它的卧室。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再争论了。斯莫格随时都会出来，我们想得救惟有躲在隧道里把门关上。”
他的态度非常坚决，矮神们终于照他说的去做了，但是他们不肯马上把门关掉。他们觉得那样做未免有点像孤注一掷，因为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从里边把门重新打开，想到关在里边，出路惟有穿过龙的洞穴，谁也不大乐意。再说这时似乎还相当平静，隧道外面和隧道下面都没有什么动静。因此他们到了里边，坐在离那扇半开半闭的门不远的地方，过不多久又继续谈起话来。
话题转到了龙说矮神的那些恶毒言语。彼尔博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话，至少现在他能十分肯定了，矮神们的态度绝对真诚，他们声明赢得财宝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以前根本想都没有想到过。“我们知道这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索林说，“这一点我们现在仍然非常清楚，我还想，真的得到了，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怎样处置。至于你的一份，巴京士先生，一旦我们到手了可以分了，你可以挑选其中的十四分之一，我们对你的感激远远不止这些。我很抱歉让你担心运输的问题，我得承认，困难是巨大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土地上荒凉的程度不仅不会减少，恐怕还会增加。但是我们将为你尽一切努力，到时候我们承担一切费用。信不信由你!”
后来话题又转到巨大的宝藏本身和索林、巴林能记起来的一些东西上。他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完好无损地躺在下面的大山洞里。他们为伟大的已故国王布拉道辛的军队打造过矛枪，那种矛枪枪头经过三次锻造，枪杆都镶有精巧的黄金，那批枪从未交过货，也从未收到过付款;他们还为早就死去的勇士制造过盾牌;斯劳尔那个双柄的大金杯，上面有锻打或雕刻的花鸟，花瓣上和鸟的眼睛里都嵌有宝石;还有一些镀金镀银的铠甲，刀枪不入;溪谷镇的吉里昂有一条项圈，用五百颗祖母绿宝石制成，他在自己的长子长大成人时，把这个项圈跟一件矮神的锁子甲一齐给了儿子，那件锁子甲还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杰作，因为它是由纯银锻造，却比三层钢还坚固。不过最最精美的要算矮神在大山脚下发现的一块大白玉，那是大山的心脏，斯兰的镇山石。
“镇山石!镇山石!”索林在黑暗中嘟嘟囔囔，似醒非醒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它像个球体，有一千多个棱面，火光里它像银子一样闪烁，太阳底下它像水一样明亮，星光底下它像雪一样白，月亮底下它像一道道雨丝!”
但是彼尔博身上已经没有这种对宝藏如痴如醉的欲望。整个谈话他都似听非听。他坐在靠门最近的地方，竖起一只耳朵听门外有没有什么动静，另一只耳朵则警惕着矮神们嗡嗡谈话以外的回声。下面远处是否有异常的声息传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他也越来越感到不安。“把门关上!”他向他们苦苦哀求，“我怕龙，怕得要死。我不喜欢这样安静，安静并不比昨天晚上天翻地覆好多少。把门关了，再不关就迟了!”
他的声音中有种东西使矮神们产生很不自在的感觉。索林慢慢摆脱了梦想，站起来踢掉插在门里的石头。他们用力推门，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里边门上并没有留下钥匙孔的痕迹。他们被关在了大山中!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还没有往隧道深处走几步，山坡上便传来一下重击声，像是巨人们在挥舞橡树做的木夯，重重地砸了下来。岩石在隆隆作响，石壁裂了开来，洞顶的石子纷纷落在他们的头上。假如门那时还开着，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想都不愿去想。他们往隧道下边逃去，庆幸自己还活着。只听得身后的洞外传来斯莫格狂怒的咆哮和隆隆的脚步声，它把岩石打成碎片，它猛烈甩动巨大的尾巴，撞击石壁和悬崖，高耸的小小营地，烧焦的青草，乌鸫落脚的石头，爬满蜗牛的石壁和狭窄的突出部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乱七八糟的碎片，纷纷崩落下去，越过悬崖，掉入下面的山谷中。
斯莫格刚才鬼鬼祟祟悄没声儿离开了洞穴，又不声不响飞入高空，然后像一只巨大的乌鸦在黑暗中沉重而缓慢地摆动着翅膀，朝大山四边盘旋下来，希望能抓到一些它不知道的东西或不知道的人，探明那个贼所用通道的出口。可它谁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没看见，甚至到了它猜想出口必定在那儿的地方也仍然一无所获，于是就爆发了一阵狂怒。
它用这种方式出了气，这才觉得好多了，它心想别再在这个方向多费事啦。暂时它还要进行另一个报仇。“骑木桶的人!”它鼻子里哼哼着说，“你的脚来自水边，而且无疑是逆水上来的。我不知道你的气味，但你要不是一个长湖镇的人，你一定得到过他们的帮助。得让他们看看并且记住谁是大山下真正的国王!”
它在一片火海中升起，朝南边奔腾河方向而去。

(徐朴　译)

《小矮人闯龙穴》的英文原名是“The Hobbit”，意为“霍比特人”。这是《魔戒》(Lord of the Ring)作者托尔金的一部作品。事实上，它正是《魔戒》前传。1937年，纯粹出于私人爱好，托尔金写作了《霍比特人》。他女儿把它交给了出版社编辑史坦利·尤温。尤温让他10岁的大儿子读这部作品，反应出奇地好。本书出版后大获成功，又促使托尔金继续写作畅销不衰的《魔戒》三部曲。
与结构庞大、气势宏伟的《魔戒》相比，《霍比特人》只能算是一个小型历险记。他的笔触此时还相当收敛，所涉及的面也比较窄。然而，这本小书对于了解《魔戒》三部曲的前因——尤其是魔戒的来历——相当重要。与此同时，正因为《霍比特人》写作的收敛，它成了一个只有一根情节主线的紧凑故事。小说中没有《魔戒》当中层出不穷的人物史诗式的登场和退场，也没有对于风俗、历史过多的冗长解释，它的主旨也更轻松简单。托尔金更多用简洁幽默的方式来描写各个部族的性格和习惯，他对小说中的人物——最主要是霍比特人和矮神的性格投入了大量的关注，描写得相当生动有趣。这种相对简单轻快的写法，使得《霍比特人》容易被孩子阅读接受，至今它仍被列在英国儿童推荐书目中。
托尔金的童话写作有一个最大的突出之处： 他不像很多作家那样，在幻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设立一条通道;他的作品索性取消现实世界，转而将幻想世界作为唯一真实的世界来描写。这一样式不仅有趣，并且惊人——他用人脑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拥有完全独立的秩序、非常完整的历史，以及自成系统的种族。在这种前提下，《霍比特人》一开头就描写霍比特人的窑洞生活，并且马上写到巫师与矮神的造访，完全不对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背景作出解释。小说中探险队遇到巨人、妖魔、古鲁姆、龙这些章节，也是采取同样的笔法，作者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讲述这一切，因为在他的叙述当中，中洲就是唯一的现实世界。他这种强烈的意识，为童话营造了引人入胜的神话氛围，将读者带入了他的世界，与霍比特人一起跋涉在中洲大地上。用通俗作品让读者体验到神话的朴素和善意，这是托尔金最了不起之处。
那么，《霍比特人》究竟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说起来很简单，它讲的是霍比特人彼尔博如何协助矮神们夺回他们被巨龙斯莫格抢走的宝藏。作者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悬念，让巫师冈多尔夫选中一个喜好安逸、呆头呆脑、缺乏勇气、除了下午茶之外一无所知的霍比特人，来完成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在这一点上，《霍比特人》的主旨与《魔戒》是一样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是霍比特人呢?这么不起眼的霍比特人能干成什么呢?
各个部族都有鲜明的性格——这是托尔金作品中饶有趣味的一部分，他极有耐心地塑造着他的人物。在《霍比特人》的前半段，可以说无论是霍比特人还是矮神，他们展现出的性格都毫无可爱之处。霍比特人显得胆小、常惹麻烦而又爱抱怨——尽管在与古鲁姆的交锋中，他展现了机智的一面，但随后为了魔戒撒谎的行为却又把一切给抹煞了;矮神则相当贪心和自私，不肯多为同伴着想。读者有时候真会怀疑，究竟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些不惹人喜爱的人物呢?直到故事的后半段，他们性格中隐藏的可爱之处才开始展现出来。霍比特人展现了他的谨慎、智慧和突出的坚忍，尤其是他三次闯入龙穴——这简直是大英雄的壮举;矮神则多少有了些人情味，对伙伴表现出了相当的同情。整部童话展现的是主人公彼尔博的潜藏性格不断被发掘出来的一个过程——他如何从开头的那个只满足于自己的小窝，只知道每天吃六七顿美餐的窝囊废，成长为一个足智多谋、喜爱挑战、令人钦佩的冒险家。所以说《霍比特人》是一部有关性格发展的童话，或者说是一部讲主人公彼尔博“发展成长”的故事。
这也就是《霍比特人》的精彩之处。其实无论是《霍比特人》还是《魔戒》三部曲，这都是托尔金的立足之处——如何让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甚至比普通人还更弱的人物，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潜力，完成连大英雄也难以完成的任务。想想看，如果《霍比特人》讲的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大英雄跟一群乐善好施的天使一同上路惩奸除恶、夺回宝藏，那该是多么老套又无聊的一个骑士故事!作者不以普通人来衬托英雄，反而以英雄来衬托普通人、以英雄来成全普通人;他生动地展现小人物的情感，展现他们面对重任时的彷徨;他不忽略他们的懒惰、软弱、私心以及恐惧，却又表现出他们内心的善良和勇敢。所有这些，令人读来感到又精彩，又亲切。
选择霍比特人作为主角，还有一层耐人寻味的含义。托尔金总是不厌其烦地介绍霍比特人的住宅、饮食、烟草，以及那些可笑的赠送礼物的习惯，等等，给读者造成一个印象： 霍比特人是非常喜欢享乐的，他们感兴趣的事情也只有享乐而已。在童话的开头，霍比特人就显得特别可笑——他们的墨守成规，他们那种井底之蛙的见识，都让别人看不起。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霍比特人的性格又慢慢显现了第二层意义： 他们是懂得生活、享受生活的人。他们不如矮神那样心灵手巧，不如人类那样勇猛矫健，不如巫师那样见多识广，不如精灵那样超凡脱俗，但他们自有一套对人生的见解。他们的家乡霞尔与精灵的森林、矮神的宫殿比起来，毫无特出之处，但却非常富饶和舒适。在冒险家的潜质之外，正是这种平凡人的性格，使得主人公彼尔博作出决定，拿镇山石换取矮神与精灵、人类之间的谅解和平，也使得他自愿放弃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财宝，只求平安返回家乡。原本目光短浅的霍比特人，此刻却又显得最为超脱，令人佩服。
在童话接近尾声处，彼尔博回到家乡霞尔，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但作者的笔触之间，隐约闪现出一种情感上的矛盾——出外历险、建功立业是多么激动人心;可回家坐在扶手椅里喝一杯好茶，也是这样快活，永远不会叫人厌倦。他写道：“他相当心满意足，他觉得水壶墩在炉子上水开的声音简直像音乐一样美，这种感受比在不速之客聚会以前的那些安安静静的日子里更为强烈。”这是一颗经历过出生入死的心对宁静生活产生的更为强烈的幸福感受。
所选的《勇探龙穴》是童话的第十二章，是写小矮人彼尔博会同十三个小矮神一道去寻找从前被恶龙斯莫格抢夺去的宝藏的冒险途中与恶龙斯莫格的遭遇战。彼尔博挺身而出，从沉睡的巨龙斯莫格身边“掘得了第一桶金”——夺回了一只金杯;尔后又直面斯莫格，和这条恶龙正面交锋。恶龙的疯狂搜索与反扑使这支探险夺宝的队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情节波澜起伏，扣人心弦;又夹杂“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气氛烘托，而小矮人彼尔博与恶龙斯莫格的对话则妙趣横生，一机智，一狡诈，很是精彩。诚如英国着名小说家格莱厄姆·格林指出的，“这部童话充满了悬念、惊险和幽默，人物的性格也是栩栩如生，读来不想释手”。

(许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