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器物之意义及其方法
古器物之意义及其方法
古器物学这一门学科,在中国还在萌芽时期,他的比较能有系统的研究,还在近二三十年来的事。现在许多学者虽然在那里费了很大的力量去搜集材料,在那里用比较的方法去研究它,但是终因为中国过去古器物的材料太散乱了,我们一时还无法作全部的整理,并且有许多部分我们还感觉到材料的贫乏,所以这一学科至今还说不上怎样的成功。我们中国过去对于古器物,只是一种玩赏和宝藏的意味,对于它的历史文化上的价值和地位,是不去研究的。他们所研究的,是哪一种东西精巧,哪一种东西比较稀少,哪一种东西要值钱,对于它的源流和来踪去迹,是不考究的。所以我们对于这种学问,只可以说是“古董学”,不是我们所要讲的“古器物学”。因为他们所研究的,不是古器物和文化的关系,而是古器物和钱的关系。古董学是一般古董商和一部分收藏家所有的,我们研究问题考辨历史的人们,当然要不得!我们要拿科学的、比较的方法去研究许许多多流传下来的古器物,异同在那里,它们的关系在那里,我们要考订它的年代,要推究它的来源,要辨别它在文化上的价值与地位,我们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研究它的所以然;研究了它的所以然之故,便可根据它来考察它在历史文化上的价值。它在过去社会里人们怎样制造它,怎样利用它,人们又怎样改进它,人们又怎样的放弃它,它的形式有怎样的演变,它的纹饰又有怎样的演变,我们这样的去研究,才配称“古器物学”。所以古器物学,我们可以说是一种研究古器物的本身以及它和历史文化关系的科学。
一般人的误解,以为古器物学所研究的对象,便是古董商所重视的古董。其实我们所研究的,不一定是古董商所认为贵重的,古器物学的研究,小至一片破铜烂铁,只要它可靠,只要它有特点,只要它有文化上的价值,我们都有研究的必要。一般古董商,他们看得古铜器是值钱的,古陶器是不值钱;一般的古董商,看得铜器有铭文款识的是值钱的,没有铭文的便不值钱;一般的古董商,看得玉器是值钱的,石器便不值钱。但是在我们看来,铜器和陶器在文化上的价值,并没有两样,他们同样是古代社会里遗留下来的东西,都可以供给我们作研究古代社会文化艺术的对象,它们同样是原始的史料,我们都不能忽略,不能有什么轻重的区别。铜器上有铭文的和无铭文的,我们也同样把它看得重要,我们不能把没有铭文的,就算没有研究的价值,任它毁灭。其实铜器的研究,实在不止文字一方面,文字固然是重要,它在古文字学上,在史料的考订上,自有它的价值,但是更重要的,我们是要研究它的形式,研究它的花纹,我们还要研究它形式的来源和演变,我们研究古器物,形式、花纹和铭文,是要三位一体,不能特别偏重在一方面。凡是一件古物,总有它的时间性,还有空间性。怎样说有时间性,因为一个时代的东西必定有一个时代的作风,在同一时代里面,一地方也往往有一地方的作风,同是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之间,更有它的特点。譬如石斧这东西,虽是石器时代中外民族所共有的,但是在中国,有个特点,便是有孔的,中国玉器中的璧,是石斧的演化,它也同样地〔有〕个圆孔的特征。
一般人遂有个误解,以为研究古器物,仿佛有什么秘诀的,其实古器物学所用的方法,也是科学的方法,不是玄学的,更没有什么神奇妙术在里面。我们只要好好的搜集材料,我们精精细细的用科学的方法,把它比较分析,我们一定要寻出它们的同异,我们要同中见异,异中见同,从同异之中,寻出它们的来源。固然,研究古器物,经验也是必要的,关于古器物的色泽,我们如果没有怎样看得多,不免要受古董商的欺骗。古董商为了图利的缘故,往往要仿造假古董来欺人,他们也费了很大的力量,费了很久的功夫,造成了一个假古董。他们为了色泽的关系,把它埋在地下,经过相当的时间,再拿出来卖,假使给有经验的人,一上手,便可以知道是假的。但是我们相信,古器物学是有科学的理论做基础的,对于辨伪的方法,我们应用已经发现的学理去推究,不是没有办法的。
人们对于古器物的重视,可以说自古已然,许慎《说文序》说:“郡国往往于山川间得鼎彝。”可见那时古器物的出土,已经很重视,或者竟把它当作一种祥瑞,只是没有人搜集研究。宋代虽然曾经一度把古彝器著录,像《宣和博古图》,吕大临《考古图》,无名氏《续考古图》,薛尚功《钟鼎彝器款识》,王厚之《复斋钟鼎款识》,可是只是昙花一现,没有人作继续研究的工作。到清代中叶以后一直到现在,可以说盛极一时了,但是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面,尤其在考古学不发达的中国,所有一切成绩还不能使我们满意。
古器物中像铜器,本来很为人重视,也很容易宝藏的。但在中国,也因为特殊的原因,尤其是为了钱币不够用,把许多古铜器都销毁了,从周秦到现在,据潘祖荫的计算,中国铜器一共遭了六次的厄运。他在《攀古楼彝器款识·自序》里面说:
古器自周秦至今,凡有六厄:(一)《史记》曰:“始皇铸天下兵器为金人。”兵者戈戟之属,器者鼎彝之属,秦政意在尽天下之铜,必尽括诸器可知。此一厄也。(二)《后汉书》:“董卓更铸小钱,悉取洛阳及长安钟簴、飞廉、铜马之属以充铸焉。”此二厄也。(三)《隋书》:“开皇九年四月,毁平陈所得秦汉三大钟,越三大鼓,十一年正月以来陈所得古物多为祸变,悉命毁之。”此三厄也。(四)《五代会要》:“周显德二年九月敕两京诸道州府铜像器物诸色,限五十日内并须毁废送官。”此四厄也。(五)《大金国志》:“海陵正隆二年诏毁平辽宋所得古器。”此五厄也。(六)《宋史》:“绍兴六年敛民间铜器,二十八年出御府铜器千五百事,付泉司。”此六厄也。
中国铜器经了这样六次厄运,其损失当然不知多少。我们现在研究古器物,所感觉困难的,有二点:一是中国收藏家,收藏了古器物,不能公开,我国大规模的博物馆太少,材料不够我们研究的对象,我们现在所藉以研究的只是许多不完备的图录。二是中国过去古物的出土,有的是从古坟墓掘出来的,有的是偶然的发现,都没有经过科学的方法来发掘,也没有科学的记录和图录。古坟墓里盗掘出来的古物,往往一会儿就分散了,失掉了它的联系,因此我们就不知道哪一件和哪一件是同地出土的,哪一件是出于哪一个古墓,因此这类古物在学术上的价值,大为贬损。偶然的发现,更不必说,就是有许多金石书上所载的出土地方,也多出之于古董商的传说,有时竟至胡说。例如民国十六七年间洛阳金村韩君墓的盗掘,有大群的铜器、金银器出土,最著名的氏编钟,也就是这坟墓所出土,甘斿杯也是这坟墓出土,周铜尺(即钟尺)也是这坟墓出土,《隋书·律历志》说用尺和新莽铜斛尺长度相等,我们把这周铜尺和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新莽嘉量比较,知道《隋志》的话丝毫无误,周汉的制度,便得了一个有力的实证,这都是很好的古器物材料,但是终因出土方法的不科学,至今还有怀疑它。又如氏编钟的出土,不但铭文是史料,而且是研究古乐器绝好的资料,但是那时同时出土的大小编钟究有多少,至今还是疑问。所以有人说以前不科学的出土愈多,在古器物学上的损失愈大,这是不错的。
我们还有一件可痛心的事,中国精美的古物,都陆陆续续的跑到国外去,就是前面所举洛阳金村出土物,大部分早已到了美国,一部分也早已到了日本。每一次古物的出土,都被外国人捆载以去,我国在国内就失却了研究的资料,不得不参考外国人所出的图录。我们现在所能欣慰的,便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考古组所主持的殷墟等地的发掘,它的确给我们不少研究的材料,像这次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所展览的,已经是洋洋大观了。除了这些以外,中国古器物的损失,真不可胜数。古墓的发掘,至今民间还当作一种副业,有一班人们,竟把它当作一种财富,其于中国文化学术上的损失,可以说是中外古今所没有的。
还有一件事,我们听到了应该奋起。日本人因为材料的便利,学术空气的浓厚,他们能够随心所欲的在那里研究中国古器物,他们所研究古器物的成绩,尤其是铜镜的成绩,都很精密,这是我们毋庸讳言。他们研究铜镜的方法,是把有纪年的镜作根据,以为各时代的标准器,再由此标准器之形式、花纹、铭文的字体,分类研究,这样铜镜的系统大致可以确定了。至于铜器,吾们固然希望有大规模系统的发掘,但以往来历不明的铜器,在今日照相、印刷术大为发达的时候,出版铜器之书,有图像铭文可资参考的,亦近二千余器,我们也可拿可以确定年代的作断代的标准器,再由此等标准往上往下往右往后的推论比较,由此等标准器的形式、花纹、铭文三者以求它器的年代,如此辗转相求,铜器的年代,便大致可以确定。年代既确定,然后再求其形式、花纹、铭文三者时间、空间的关系,看它是经过怎样的演化,这样铜器研究的体系也就大致可以完成。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和《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便是根据这方法而研究的。总之,我们研究古器物学的方法,第一搜集材料要完备,第二要用科学方法去比较分析,第三步然后融会贯通去辨明它的源流和演变。古器物本身便是史料的一部分,我们所用的方法,当然也不外乎同史学研究法同样的步骤。史学研究法的步骤:第一要有初基知识,便是搜罗材料。第二是分析工作,便是鉴别材料的真伪,考察制作的年代,以及比较和分析材料的各部分。第三是综合工作,便是融会贯通的去辨明它的源流和变化。
我们研究古器物所注意的,除了上面所举形式、花纹、铭文应三位一体外,器物的成分也很重要。关于形式、花纹的研究,郭沫若合起来把它叫做“形象学”。关于铭文的研究,在中国已有很久的历史,自从宋代一直到最近金石家所注意的,只在铭文一方面,这叫做“金石学”,或是彝器款识学、形象学的研究。在现在只在开始的当儿,关于成分之研究,像铜器的化学分析,也只在开始的时候。铜器的形象学因材料远太丰富,终其得到了一个约略的系统,关于化学的分析,因为分析的结果还不多,还得不到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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