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经》写式变迁考
《墨经》写式变迁考
墨学衰微,自汉已极,既无《墨经》写式变迁考注释,又乏校本,讹误脱落,至不可读,晋鲁胜虽有《墨辩》之注,然已不能通贯,颇有疑阙,且其书又不存;唐宋之世,虽有乐台之注,李焘之校,然亦以世尚儒术,卒不得传。自清代考据之学兴,《墨子》书乃又毕沅、孙星衍、王引之、孙诒让等之校释,近复经梁启超、胡适之宣扬,学者治此日众,几成风习,稍眈旧籍,即乐而为之。虽然盛则盛矣,而于墨学之真义,犹多未明也。《尚贤》《尚同》诸论,文辞通达,固人尽晓之;而《经上》《经下》两篇,终以文约义丰,讹误过甚,未能一通其义也。于是惊为奇文,竞相校治,校改释义,皆以意说,每举一义,辄相争讼,是非无正,人用其私,轻侮古籍,莫此为甚。治诸子书,首重校勘,而《墨经》为尤甚。校勘得当,则易于通贯其义理,不当则扞格不通,而穿凿之说生矣。校勘《墨经》,先当审查其文例,《墨经》之特例有二:一为经文之旁行,一为经说之牒经,今略述于下:
(一)经文之旁行
经文之末第二条云:“读此书旁行。”示此书当两截旁行也。经文旧本旁行,今本改为直写,以致上下行交错相次。今本之奇句,即旧本之上行,偶句即旧本之下行。即上行第一条“故所得而后成也”之后,次以下行第一条“止以久也”,后次以上行第一条“体分于兼也”。今本《经说》则以次相承,不作旁行,《经说》上半篇自“故:小故有之不然”至“户枢免瑟”,皆释经文上行,自“故所得而后成也”至“动或徙也”,下半篇自“止:无久之不止”以下,释经文下行自“止以久也”以下。
(二)《经说》之牒经
《经说》之标题,乃牒举经文首一字为之。若二条经文首一字相同时,则取其中一条,牒其二字以别之。如“知,材也。”“知,接也。”此两条经文首一字皆为“知”,“知,接也”之义,人所共知,《庄子·庚桑楚》亦云:“知者,接也。”《淮南子·原道训》云:“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吕览·知接》云:“不接而自以为智,悖。”皆同此义。“知,材也”者,能知之材性知能也。此“知”之义,较为特殊,故《经说》牒其“知材”二字以别于“知,接也”之“知”。又如:“同异交得放有无”,其《经说》标题当为“同”,而“同:重;体;合;类。”之经说标题亦当为“同”,但“同:重;体;合;类。”之“同”可独立,故以“同”标之,“同异交得放有无”之同,不可独立,故以“同异”二字标之。又“同,异而俱之于一也”之标题,亦当为“同”,然牒“同”,则前已有,牒“同异”二字,前亦已有,乃不得不将“同”作“侗”,以致识别。余于牒经之例,推测如此,未知当否,然此例之有条不紊,要可断言。标题之功用,仅在识别经说之谁属,无他意义,不可与下文连读;后世抄写者,不明其故,往往与上下文连读,于是错误脱落百出矣。
综上所述二例,似《墨经》原本本有旁行之例,《经说》亦有牒经之例也。然当战国,世未有旁行之例,“读此书旁行”五字,又不类战国时语,且又无说;当《墨经》成书之时,通行大篆,大率径寸,竹简长有定制,恐无两行之余地;故伍非伯以《墨经》原本非旁行也。(见《〈墨经〉原本章句非旁行考》)伍氏推测其章句变迁之次序如下:
第一次墨者著书之原本
版本 竹简
写式 《辩经上》《下》:每句为一章。章占一行,行无定字。《经说上》《下》,说——经之义为一章。章无定句,亦无定行。章首述经之首一字,以标目。目下,接写说经之文。
第二次汉人重写之本
版本 绢素
写式 据原本平分经文每篇之章为前后两半。先写前半全绢之上列,次写后半于绢之上列。写毕《经上》篇,在左角标“读此书旁行”五字,以免后人误读。《经说上》《下》,仍依原本写录,非旁行。但不分章,标目亦多脱落,或并省。即今日所传《经上》《下》是也,
第三次鲁胜引说就经之本
版本 纸册
写式 《经上》《下》仍依绢本作两列。引说就之,各附其章。大约说低一格写。其《经说》疑不能明者,则从阙。
第四次近世通行之本
版本 纸册
写式 据绢本及鲁胜本。《经》则自上至下,直写。不分章句。写完一直行,复写次行,至于终篇。“读此书旁行”五字,即于此时阑入正文,在“正无非”之上,说明自右至左,旁写。亦不分章,写完上列,复写下列。有时误写上下《说》,有时误写左右《经文》。
伍氏此推测,以原本非旁行,而《经说》则牒经;旁行之列,固战国无是,殊不知牒经之例,尔古亦无是也。伍氏又以今本所据为鲁胜本,其言曰:“盖由墨子成书,至晋五百年而后有此注,后胜而校《墨经》者,不据胜本将何以哉。”案今本《墨经》将旁行作直写,交错至不可读,知今文之抄写者,乃仓卒从事,未尝通观,校勘更无论矣。况鲁胜所著,盖“引说就经”本,何今本仍《经文》、《经说》分离耶?若谓其据鲁胜本而分离者,则何《经文》旁行而《经说》直写耶?伍氏不能圆其说,乃云:“余意其据写虽为鲁胜本;然亦有参校汉本之处。”若信如伍氏之说,今本据鲁胜本而参校汉本,应无如是之错误。若谓《经文》用《鲁胜》本,《经说》则用汉本,从抄写者,亦必不尔也。鲁胜《墨辩注叙》云:“《墨经》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今引《说》就《经》,各附其章,疑者阙之。”
今本亦分上下经,经亦有说,亦四篇,亦于众篇连第,是鲁胜所据者即今本,非今本之据于鲁胜也。使今文由鲁胜“引说就经”本分出者,当有疑阙之迹可见,今亦无有也。今本《墨经》当与其众篇连第传下,与单行之《墨辩注》无涉,彼抄写者,岂有舍原有之《经文》《经说》分写本,而更从“引说就经”本中再行分析者乎?伍氏之说不可通,今更订其写式之变迁及其迹象如下:
第一次《经文》《经说》合写本
版本 竹简
写式 《经文》每句一行。《经说》以说一经之义者,另写一行或数行,附于经文之后。如下图:
旁行之例,战国无是,为后世抄写者所作,以节省绢素也。牒经之例,古亦无之,亦为后世抄写者所作。当战国时,《墨经》为墨者所俱诵,《经文》、《经说》当为合写,以便于研究。《经文》简约,取其易记,然非《经说》不足以明也。《墨经》原本之为《经文》、《经说》合写而无牒经之例,于今本《经文》、《经说》之同时错上,《经说》之脱入《经文》,足以见之。
(一)《经文》《经说》之同时错上
《墨经》第五十一条至五十八条云:(本文条数据旁行本)
平,同高也。(经)
同[者]以正相尽也。(说)
中,同长也。(经)
[中:]楗与[柱]之同长也。心中,自是往相若也。(说)
厚,有所大也。(经)
厚:惟[无],无所大。(说)
[直],中正[向]也。(经)
直,[齐]也。(说)
睘,一中同长也。(经)
睘:规写交也。(说)
方,柱隅匹也。(经)
方,矩见交也。(说)(以上诸条校释,详拙著《墨经宇宙论考释》)
《墨子·法仪》云:“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县,平以水,……皆以此五者为法。”《考工记》亦云:“圜者中规,方者中矩,立者中县,衡者中水。”是“方”“圆”“直”“正”“平”五法,乃古百工之所习用,而古人于有规律物形之概念,亦只此也。《墨经》此章,就百工之所用而论物体之规律也。《墨经》之“平”,即《法仪》之“平”、《考工记》之“衡”;《墨经》之“中”即《法仪》之“正”、《考工记》之“立”;《墨经》之“直”即《法仪》之“直”;《墨经》之“圜”即《法仪》之“圆”、《考工记》之“圜”;《墨经》之“方”亦同《法仪》《考工记》。惟五十四条论“厚”,与上下文不贯,不当在此章。此条当与后六十条论“端”相并。第六十条云:
端,体之无序而最前者也。(经)
端:是无同也。(说)
“厚”条言有厚乃有所大,“端”条言端之为物,既无长广,又无高厚,无等次可言,与无同也。此二条合论物体之大小有无。下六十七、六十八二条经说云:
仳:两有端而后可。
次:无厚而后可。
亦足见“端”“厚”当并论。此《经文》、《经说》同时错上,可证《墨经》原本《经文》、《经说》合写者一。
《墨经》第一条云:
故:所得而后成也。(经)
故: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体也。若有端。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若见之成见也。(说)
此条与下文不贯,此条论事物所以然之故,当与下六十九、七十等条并论。第六十九、七十条云:
法:所若而然也。
法:意规员三也俱,可以为法。
[何],所然也。(经)
[何]:然也者,[成]若法也。(说)
故,所以然也;即“为什么”。法,所若而然也;即“怎样”。何,所然也;即“什么”。此亦《经文》《经说》同时错上,可证《墨经》原本《经文》《经说》者二。
《墨经》第二条云:
体,分于兼也。
体: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此条与上论“故”与下论“知”,皆不通贯,当亦错上者。此条论物体之部分。当与下五十九条论“倍”相并。第五十九条云:
倍,为二也,(经)
倍:二尺与尺,但去一。(说)
此条与第二条盖合论物体之倍分。此亦《经文》《经说》同时错上,可证《墨经》原本《经文》《经说》合写者三。
第二条论“体”与第五十四条论“厚”,当处于第五十九条论“倍”与六十条论“端”之间,或此诸简同时脱出,时人无从安置,见“故”条《经说》有“若见之成见也”,遂以为与论“知”诸条《经说》之“若视”“若睨”“若见”“若明”有关,而移于其上。见“体”条《经说》为“若二之一尺之端也。”遂以为与“故”条《经说》之“体也若有端”有关,而附于其后。“厚”条至错于“中”条下,或因见“厚,有所大也”之“大”与“平同高也”“中同长也”之“长”“高”可相并,而置于其中。
《墨经》第三十九条云:
同,异而俱于之一也。(经)
同:二人而俱,见是楹也。若事君。(说)
此条既与上论“赏”“罚”等条不贯,又不与论“久”“宇”诸条相通。此条论“合同”,谓其物虽异,俱于之一,是为“合同”。当与下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论“同异”诸条相并。此亦《经文》、《经说》同时错上,可证《墨经》原本《经文》、《经说》合写者四。
(二)《经说》之脱入《经文》
《墨经》五十一与五十二,五十五与五十六诸条《墨经》写式变迁考原文云:
平,同高也。(经)(无说)
同长,以正相尽也。(经)(无说)
日中正南也。(经)(无说)
直,参也。(经)(无说)
此四条,每前后二条意义相通,又皆无《说》,后条为前条之《经说》无疑。“同长,以正相尽也”之“长”,当为“者”之讹;此条既为《经说》,则“平,同高也”与“中,同长也”相连,“同高”与“同长”文例亦相对。“日中正南也”之“日”当为“直”,音近而讹;“南”当为“向”,形似而讹。“直,参也”之“参”当为“齐”,“参”古文“”,“齐”古文“亝”,形似而讹。如是则成:
平,同高也。(经)(无说)
同者,以正相尽也。(说)
直,中正向也。(经)
直,齐也。(说)
与“中”“圜”“方”诸条可通贯,而合论物体之规律。
《墨经》八十九至九十三云:
闻,耳之听也,(经)(无说)
循所闻而得其意,心之察也。(经)(无说)
言,口之利也。(经)(无说)
执所言而意得见,心之辩也。(经)(无说)
此四条亦前后二条意义相同,又皆无《说》,后条又不似经文,是亦后条为前条之经说无疑。此四条《经说》混入《经文》,可证《墨经》原本为《经文》、《经说》合写者。后入将经说由《经文》、《经说》合写本分出,此当分出时脱落所致。
此四条脱入《经》文之《经说》,最可注意者,为无标题,可证《墨经》原本之决无标题。“直,齐也”之“直”亦为《经说》中文,有意义,非无意义之标题也。如:“虑:虑也者,……”第一“虑”为标题,无意义,第二“虑”则为《经说》中文;又如:“知:知也者,……”第一“知”为标题,第二“知”为本文《经说》中,此类极多,此“直”当于第二“虑”与“直”,亦非标题也。
第二次《经说》《经文》直写本
版本 绢素
写式 《经文》《经说》分写,各写一篇。《经文》《经说》皆直写,逐句相连。《经文》有牒经之例。如下图:
汉时墨者绝灭,《墨经》无人诵习,亦无人重视,抄写者仅为保藏性质而已。汉时抄书用绢素,若《经文》每句一行,《经说》每释一义另写一行或数行,于研习则便矣,但目的仅在保藏之抄写者,必觉其寥寥短句,余绢之可惜,于是将《经文》《经说》分离,再为连句直写。《经说》既离《经文》而连句直写,势必难辨其所释何《经》,于是牒经之例生矣。牒经之例,严密不紊,盖《经文》《经说》本合写而易明也。今本标题之错乱脱落,盖后抄写者不明其例故。《墨经》云:
久,弥异时也。[字]弥异所也。(经)
久:合古今旦莫。宇[家]:东西南北。(说)
此二条旁行本连属而属上行,《经说》则二条皆有标题。既皆有标题,当为二条,何旁行本又相连属?知旁行与标题,非作于同时,先有标题,而后作旁行也。作标题者,尝经《经文》《经说》合写本,明知此为二条,而作旁行者则误为一条矣。其误连之原因,今亦可推见。此二条《经说》《墨经》写式变迁考原文已误作:
今久古今旦莫。宇东西家南北。
作旁行者不知其错误,将“宇东西,家南北”读成三字句,致“宇”亦有意义而不知其为标题也。当《经文》、《经说》分写后,《经说》有牒经之例,后抄写者不察,往往将标题与下文连读,见“宇家东西家南北”不可连通,于是移“家”于“南北”之上,使成三字句耳。
《墨经》云:
合:正;宜。(经)
[合][兵立反]中志工,正也。臧之为,宜也。(说)
[必]欲正权利;且恶正权害。
[必]:非彼不有,必也。[正]者用而勿必。——必也者可勿疑——[权]者两而勿偏。
此两条经文本相并属上行。本作“合:正;宜:必。”“欲正权利;且恶正权害。”《经说》本作“古兵立反中志工正也藏置为宜也非彼必不有必也圣者用而勿必必也者可勿疑仗着两而勿偏”。经文“合”条,“必”不合“合”义,当与下条相连。盖旁行本乃由直写本再分者,作旁行者见《经说》“非彼必不有必也”之“必也”与“正也”“宜也”同例,遂以之属上。但“非彼必不有,必也”。不合《经说》释字之例,《经说》释字,未尝有将原字杂其中者,此文中第一“必”,必为标题。抄写者不知标题,往往错入文中,作旁行者不知其错入,故旁行分句,时见错误。“圣”从孙诒让校“正”,“仗”从梁启超校“权”。“必欲”之“必”,非“必,不已也”之“必”,故特申言:“非彼不有,必也。”利固为人所欲,然不可求欲过分,过则必趋自私自利之途,故必欲权正之。害固为人所恶,然当兼顾大体,否则必以害分人,故且亦须权正之。“正者用而勿必”之“必”与“必欲”之“必”又不同,故特以“必也者可勿疑”释之。言勿可勿疑,当加以相当之考虑也。权者两方平衡,绝不偏重何方也。如是则文可一贯。使旧本未尝连句直写,决不能有如此属上之误。
《墨经》论动作之一章云:
化,征易也。(经)
化:若鼃为鹑。(说)
损,偏去也。(经)
损:偏也者,兼之体也。其体或去或存,谓其存者,损。(说)
大益儇秖。(经)
儇,[俱][柢]也。(经)
库:易也。(经)
库:区穴若斯,貎常。(说)
动,或徙也。(经)
动:徧祭徙,若户枢免[徙]。(说)
“化”条盖论变化,“损”条盖论损失,“环”条盖论旋转,“库”条盖论换易,“动”条盖论徙动。惟“大益”二字,连“儇”秖,而义不一贯;此条《经说》之标题为“儇”,知“大益”当另为一条,承上论“损”而论“益”。此当为由直写本,依《经说》改作旁行本时,见无《经说》,误连于“儇秖”。不然,决不能有如此两句相并之误。
第三次《经文》旁行本
版本 绢素
写式 《经说》仍如直写本。《经文》每句一行,先写前半篇于上行,次写后半于下行,写毕于左角标“读此书旁行”五字。如下图
作此旁行本者,必以欲研究故。《经文》连句直写,不易与《经说》合看,故依《经说》再将《经文》分句。然当时标题,已为抄写者所错乱,文字亦有脱误,非仓卒所能校正,故不免有“久”“宇”二条之相连,“益”“儇”二条相并,以及“必”字属上之误。《经文》既分句缮写,若每句一行,则过于浪费,故创旁行之例,分上下两行而书之,使旁读。又恐后人误读,故特标“读此书旁行”五字于左角。此毕沅、孙诒让已有考订,此不详。
第四次今本
版本 纸册
写式 《经说》仍然直写本。《经文》误将旁行本上下行交错相次而直写,写毕上行第一句,次接下行第一句,次又为上行第二句,如是至于终篇。“读此书旁行”五字,亦因错入正文,在“正无非”之上。
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五日
(原刊《学艺》1935年第14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