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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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各篇作期考

《墨子》各篇作期考一、总篇目《汉书·艺文志》云:“《墨子》七十一篇”,《隋书·经籍志》云:“《墨子》十五卷,目一卷”,庾仲容《子钞》、马总《意林》皆云十六卷,是古本有目者也。《唐书》而后,皆云十五卷,玉海引《书目》云“《墨子》十五卷,自《亲士》至《杂守》为六十一篇,亡九篇。”是《墨子》仅七十篇,《汉志》所谓七十一篇者,其中一篇当即目录,自成一卷,时已佚亡,故...

《墨子》各篇作期考

一、总篇目

《汉书·艺文志》云:“《墨子》七十一篇”,《隋书·经籍志》云:“《墨子》十五卷,目一卷”,庾仲容《子钞》、马总《意林》皆云十六卷,是古本有目者也。《唐书》而后,皆云十五卷,玉海引《书目》云“《墨子》十五卷,自《亲士》至《杂守》为六十一篇,亡九篇。”是《墨子》仅七十篇,《汉志》所谓七十一篇者,其中一篇当即目录,自成一卷,时已佚亡,故仅十五卷。《藏本》云“阙者八篇而有目,《节用下》、《节葬上》《中》、《明鬼上》《中》、《非乐中》《下》、《非儒上》是也。”盖《书目》所言亡九篇者,非即《藏本》所言阙之八篇,《书目》所言亡九篇,当是篇目并亡者也,《藏本》所言阙八篇,当是目尚有考者也。二者似不容并为一谈。毕沅疑《书目》九乃八之讹,疑六十一为六十二之讹,盖未尝分明所致。《四库全书总目》疑六十一为六十三之讹,尤不明目录亦为其中一篇所致。《书目》所言盖去目录而言。总之当是所亡者,目录一篇,目可考者八篇(《尚贤》以下十篇,皆含有上中下三篇,其中佚亡,自易考见),目无可考者九篇,共亡十八篇。今本《墨子》存五十三篇,足证宋代而后,未有佚目。今本目录为毕沅所定,置诸七十一篇外,殊属非是。

二、《亲士》《修身》

《亲士》《修身》毕沅以无称“子墨子云”,疑翟自著,孙星衍从之,而孙诒让以为书多阙失,未可据以定,近今胡适则以为“全无墨家口气”,梁启超竟谓“纯出伪作”,皆未尝出证据,而擅下断语,近人求学之不慎有如是者!孙言书多阙失,墨书固多阙失,然此二篇文虽较奥,义皆一贯,绝无阙失之可言。至汪中所谓《亲士》篇错入道家言及吴起之裂非墨子所知,亦非极挚之论。《亲士》云“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吾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吾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所闻二语,固似道家言,然其为引入而非错入明甚。至吴起之裂,墨子非不能见及,孙诒让已正之矣。孙氏云:“案《鲁问》篇墨子及见田齐太公和,和受为诸侯,当楚悼王十六年距起之死仅五年耳。”

窃意《亲士》《修身》虽非必出于墨子之手,然不伪,而较《尚贤》诸篇为古,可断言也。今分五点论证之:

(一)《亲士》云“君子自难而易彼”,自处于难而处人以易,自苦为极而兼爱他人,即《庄子》论墨子所谓“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也。此墨家之要义,自苦与兼爱也。

(二)《修身》云“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此墨家之实利主义也。《亲士》云“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此墨家之力行主义也。自苦兼爱实利力行,为墨家精神之所在,亦《孟子》所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也。即此一端,已足证为墨家精义所在。岂得谓“全无墨家口气”,岂得谓“纯出伪作”?

(三)《修身》云“置本不安者,无疑求末。近者不亲,无务求远。亲戚不附者,无务外交”。其主义实行法,由远及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与墨家学说确近。然《淮南子·要略》称墨子尝学儒者之业,以其伤生害事,糜财贫民,而自树一帜,是墨家盖由儒家而出此去儒家较近,自当较古。

(四)思想较奥,又不若《节用》《节葬》之极端,主先固本,再求饰装,而不绝对节用。如《修身》云“置本不固,无务丰末”,又云“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壮设日盛”。其政治主张,亦不若《尚贤》《尚同》之极端,如不称“尚贤事能”而称“献贤进士”,皆足见《亲士》《修身》为《尚贤》等篇之初步。

(五)文思简深,不称“兼爱”而曰“易彼”,不称“自苦”而曰“自难”,不称“圣者之治国也,早朝晏退,……”“……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而称“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关于《亲士》《修身》之哲学系统,详见拙著《胚胎时期之墨学》。)

《亲士》《修身》之较古于《尚贤》《尚同》诸篇,已证之矣。然则究作于何时乎?《孟子·滕文公上》墨者夷之谓孟子云“爱无等差,施由亲始”。“施由亲始”与《修身》“近者不亲,无务求远”之论相同。足见当是墨学尚未极端,惟当时杨墨之言,已盈天下,足见墨学已有相当发展矣,故已不称“易彼”而称“兼爱”。孟子时,或《亲士》《修身》篇墨学至《尚贤》《尚同》诸篇墨学之过渡时代欤?观乎《尚贤》《尚同》诸篇文字通畅,其为墨子以后之作品,亦非意中事也。

三、《尚贤》《尚同》诸篇

《尚贤》《尚同》诸篇,颇多迷信,而极非神怪之荀子,讥墨子为无父之孟子,意未加丝毫攻击,盖迷信乃墨家后事耳。盖《尚贤》诸篇作于荀孟后也。墨家之“天志”“明鬼”,不合墨学体系,拙著《墨学非本于印度辨》(《大陆杂志》第六期)中,已详论之矣。墨家兼爱节用之法仪曰:

“曰:‘凡天下群百工……各从事其所能’”。

“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利于民者,圣王弗为’”。(《尚贤中》)

墨家主张尚贤尚早婚,“使各从事其所能”也。节用节蓄私,“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也。非乐非攻非久丧,“诸加费不加利者弗为”也。“尚同”由“尚贤”引申而出,“节葬”由“节用”引申而出。惟“天志”“明鬼”不合法仪,其为当时通俗迷信为后世墨家利用之以图发展其学说者,彰彰可见。更观天志明鬼之根据,全在“一乡一里”之愚民,益足以其为牵强以当时迷信拉入而利用者可见。

此数篇当今学者,皆信而不疑。惟胡适疑《非乐上》为伪作,以为墨子不能见田和及齐康公。孙诒让则疑康公为景公之误。其言曰:“案齐康公与田和同时,墨子容及见其事。但康公衰弱,属于田氏,卒为所迁废,恐未必能兴如此之盛。窃疑其为景公之误,惜无可校验也。”

案《墨子》各篇作期考原文云“昔者齐康公兴乐,……”既云“昔者”,则此事离此文著作时当甚远。此事即或墨子所见,此言决非出自墨子之口,当为门人小子所作。下文多接“是故墨子曰”等语,足见其中所载史籍,未必为墨子所亲见,仅引以证其学说耳。墨子是否及见康公,与《非乐》真为无涉,姑置勿论。

最奇者,此数篇皆有上中下三篇,小句小异,大旨无殊,尚用之墨家,何若是之费辞?俞樾以为“相里、相夫、邓陵三家相传之本不同,后人合以成书,故一篇而有三。”案《庄子·天下》篇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是相里、邓陵皆倍谲不同,又《韩非子·显学》篇亦称“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今上中下三篇,取舍全同,大旨无殊,俞樾之说,殆未深考矣。梁启超以为“盖墨分三派,各记所闻。”案各篇皆有系统之论文,岂各记所闻可比?文义既无殊,焉有派别可言?陈柱以为“墨子随地演说,弟子各有记录,言有时而详略,记有时而简繁,是以各有三篇。”案各篇中皆有“是故墨子曰”语,决非演说辞可比。钱穆以为“田鸠曰:‘墨子显学也,其言多而不辩’,……墨家本意尚用不文,但恐不易得人信仰,故重复发挥。”案此数篇为墨子门人所作,其中多有与“执无鬼者”“执厚葬久丧者”“执有命者”相辩之辞,言虽多,又何尝不辩?《尚贤》《尚同》诸篇,实不足当田鸠“言多而不辩”之言,亦足证此数篇非田鸠所谓“墨子显学”,盖后出者也。

试综观各上篇文字简要,以理论为重,各下篇言繁好辩,推重迷信,中篇适得乎中,各上中下篇其文笔相同,思想亦一贯其必各出于一人之手,可断言也。《明鬼下》有与“执无鬼者”相辩之辞,《节葬下》有与“执厚葬久丧者”相辩之辞,是相辩之辞,多在下篇,惟《非命上》有与“执命者”相辩之辞,文又繁琐,与其他各上篇,绝然不同,而与各下篇之文笔相类,其为错上无疑。《非命中》文最简要而重理论,当为《非命上》之误,《非命下》当为《非命中》,《非命上》当为《非命下》,夫如是,然后可与各上中下篇合矣。

上中下三篇既非出自一人之手,又非出于同一之时,皆为需要而产生,上篇较早,中篇次之,下篇较晚。《亲士》《修身》全皆理据,不谈愚民迷信,惟以理论较奥,难以语常,不得不借助于当时社会迷信,以发展其学说,不得不将理论改至通畅,以适应当时之环境。墨家为一贱者集团,仅墨子等数人为特出之才,大部皆知识不高,后世之重迷信,理论平凡,一部皆由人才使然。墨家理论愈平凡,而高贵阶级攻之愈烈,故其文愈后愈杂,反复重述而多相辩之辞。

四、《非儒》

毕沅以为《非儒》由于墨子弟子,其言曰:“《非儒》系由墨氏弟子尊其师之过。其称孔子讳及诸毁词,非翟之言也。案他篇亦称孔子,亦称仲尼。又以为孔子言,亦当而不可易。是翟未尝非孔,孔子之言多见《论语》《家语》及其他纬书传注,亦无斥墨词。”

案《非儒下》称“孔子”为“孔某”,或为后世入学盛行所改,至于《公孟》称“孔子”为“仲尼”,真是《非儒》“孔某”为后人所改之证。盖《公孟》《耕柱》所称“孔子”“仲尼”夹于篇中,旗帜不显,或改者未尝注意而未改,或未毁孔子而保留。统观《非儒》全篇,凡谈及孔子者,仍称孔子,毁及孔子者皆为孔某,其为后儒所改,事甚显也。至于以为孔子言,亦当而不易,亦不足为墨子非尝非儒之证。《公孟》云:“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

毕沅之论,断章取义,但取下文,而忽其上句也。观乎程子之言,则墨子固尝非儒也。毕沅据其谬论,妄断《非儒》为门人小子臆说之词,皆不可通。孙诒让则云:“案《荀子·儒效》篇云:‘缝衣浅带,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恶者。其言议论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但并以此非孔子,则大氐诬诋增加之辞。儒墨不同术,亦不足异也。毕氏强为之辩,理不可通。”

孙氏以墨家所非者乃俗儒,亦未免强为之辩。如曰“儒者曰:‘亲亲有术,尊贤有等’。”王引之以为即《中庸》“亲亲之杀,尊贤之等。”此所谓“儒者”岂真俗儒耶?其前半篇全为与儒者答辩之辞,后半篇全为毁孔子之词,其文体与前《尚贤》《尚同》诸篇书异,前《尚贤》诸吾皆有上中下三篇,而此仅上下二篇,其与墨者答辩之辞,与《公孟》类同,其意及文,又多与《非命》《节用》《节葬》等篇重复。余意当为后世儒墨抗争激烈之时,墨家后人据《公孟》等篇改作而成,乃集师言以析儒,非臆说之辞也。其后半毁孔子辞,多幼稚,他篇又未之见,或后人所增益也。

五、《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

《墨经》之名,见于《庄子·天下》篇,胡适以《尚贤》《尚同》诸篇为墨经,其误近人多能言之矣,不足辨。梁启超辈以《经上》《经下》为《墨经》,学者皆深信不疑。窃亦以为不然。《墨经》为墨者所俱诵,当为墨家精博之书。墨子以天下纷乱,无一定之公理,故创尚同之说,矩子之设,恐即此也。后世墨者必听命于矩子,足以证之。《墨经》之作,恐亦此也。后世墨者俱诵之,足以证之。合观《经上》《经下》,《经上》则极精博,所论皆肯定之定义,凡知识论、宇宙论……莫不包罗(余有《墨经宇宙论考释》一文,见《大陆》七期)。《经上》所谓“平,知无欲恶也”、“为,穷知而县欲也”,与《亲士》所谓“非无安居也,吾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吾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同。谓人生之烦恼,天下之纷乱,皆起于不满意不知足,如能“自难”“悬欲”“无欲恶”,则天下自平。《墨经》所谓“行,所为不善名,行也。所为善名,巧也。若为盗。”与《修身》所谓“功成名遂,名誉不虚假,反之身也”同。《墨经》所谓“生,刑与知处也”。以为身心相合,始得谓生,心既知之,身必行之。与《修身》所谓“士虽有学,行为本焉”同。《经上》学理与《亲士》《修身》同,其亦较早之作也。以其理论文字结构,又为墨书中最上者,其为《庄子》所谓《墨经》,必无疑也。

《经下》皆坚白异同之辩,又未有系统,与《经上》绝不同。其所辨又据《经上》,窃于《先秦的论战》中,已申述之,盖后世“相谓别墨”时之作。当时墨家分派辩论,《经下》或当时某派所为,某派墨者依次为辩论根据者,故亦尊为经,为别于《墨经》起见,将原有《墨经》作《经上》,将此作《经下》。

《经上》共九十余章,言不可谓不多,又绝非辩论之辞,此盖田鸠所谓“言多而不辩”之“墨子显学”也。其他各篇皆言论滔滔,《明鬼下》等篇复有与人相辩之辞,何可称不辩?墨子尚用不文,恐以文害用,故不作滔滔之论文而特立大纲耳。《墨经》(即《经上》)若以今名命之,可称《墨学大纲》,每句一章,以便记忆耳。

《贵义》篇称“墨子南游于楚,献书于惠王,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曰:子之言,成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渚宫旧事》已有此事。古有著书献于帝王之例,墨子所献,当亦自著。穆贺以此书为贱人所为,墨子未尝出仕,(《贵义》“翟上无君上之事”)确为贱人,《渚宫旧事》以此书未用,墨子因辞而行,足见此书为墨家主义所在。此书为何?《墨经》是矣。《墨经》之言精博而有组织,确可称“成善”。不然,《尚贤》《尚同》诸篇皆后世墨者所为,墨子乌从献之?若其他古籍,墨子岂愿献王而请用也?

六、结论

以上所论各篇,墨书中主要者也。其他杂篇从略。依余考究,墨学当分三期:(一)初期——《经上》《亲士》《修身》,(二)中期——《尚贤》《尚同》诸篇,(三)末期——《经下》《大取》《小取》。

本文所论,多评击时贤,盖求真心所使然,不敢故为立异求胜也。

(原刊《学艺》1933年第12卷第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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