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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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氏篡宋考——战国兴亡丛考之一

戴氏篡宋考——战国兴亡丛考之一读者们看到这个题目,或许要感到茫然吧,这是战国中期宋国的一件大事,二千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到今天,我们才从故纸堆里把它发掘出来。请读者们耐性地一看,看我们是怎样把它发掘出来的。在《韩非子》上,有宋国大臣皇喜杀掉宋君的夺政的话,同时也还有宋国“司城”子罕杀宋君而夺权的话:戴...

戴氏篡宋考——战国兴亡丛考之一

读者们看到这个题目,或许要感到茫然吧,这是战国中期宋国的一件大事,二千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到今天,我们才从故纸堆里把它发掘出来。请读者们耐性地一看,看我们是怎样把它发掘出来的。

在《韩非子》上,有宋国大臣皇喜杀掉宋君的夺政的话,同时也还有宋国“司城”子罕杀宋君而夺权的话:

为宋太宰,皇喜重于君,二人争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杀宋君而夺其政。(《内储说下》篇)

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二柄》篇)

司城子罕杀宋君而夺政。(《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篇)

宋君失其爪牙于子罕,……故身死亡国。(《人主》篇)

还有《韩诗外传》卷七、《史记·李斯传》上二世书、《淮南子·道应》篇、《说苑·君道》篇等,都有司城子罕逐君夺政的说法,这件事以前的考据家都没有把它弄清楚,至今还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一回事。我们不是够遗憾的么?

这位杀君夺权的司城子罕,王应麟认为就是春秋时代的乐喜,可是乐喜的事在《左传》载得很是明白,他是一位贤臣,怎会有杀君夺政的事呢?梁履绳认为这位司城子罕就是《韩非子》所说的皇喜,因为古人名“喜”的,往往用“罕”为字,王引之的《春秋名字解诂》里曾举出不少例子。这个见解我们十分赞同,司城子罕杀宋君夺政的话,既屡见于《韩非子》,而皇喜杀宋君而夺权的话,又见于《韩非子》,那杀君夺权的司城子罕当然不是乐喜而是皇喜了。这个见解,也曾为孙诒让所采用,孙氏在《墨子传略》(见《墨子间诂》一书内)中。更进一步,考定这位司城子罕所杀的是宋君即是战国初期的宋昭公,他的理由是这样的:

(一)《史记·邹阳传·狱中上书》说:“子罕囚墨子”,墨子的年代,上不及宋景公,下不及宋辟公,和墨子同时宋君只有昭公、悼公、休公三位,《吕氏春秋·召类》篇高注说:“春秋子罕杀昭公”,宋有两个昭公,一个在鲁文公时代,和墨子相去很远。一个在鲁悼公时代,正和墨子同时,可见这位囚墨子的和夺政的子罕,该是后一个昭公的大臣了。

(二)《宋世家》虽然没有说昭公被杀,但贾谊《新书·先醒》篇和《韩诗外传》卷六都说昭公曾出亡而复国,而《说苑》又说子罕逐君夺政,或许昭公实是被逐而失国,误传为被杀的。

这二个理由都是不够坚强的,邹阳的《狱中上书》,里面所引的故事,很是离奇,多半是不可信的(例如白圭为魏取中山之类),而贾谊《新书》上所记昭公复国的故事,说宋昭公出亡后,因“革心易行,衣苴布,食馂,昼学道而夕讲之。二年,美闻于宋。宋人车徒迎而复位,卒为贤君”。原来昭公本是个昏君而被逐的,后因觉悟自新而被复立,如决不是因子罕专政而被逐的。

《韩非子》的《说疑》篇,把“司城子罕取宋”和“田成子取齐”相提并论,《二柄》篇又把“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和“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故简公见弑”相提并论。《人主》篇又说:“宋君失其爪牙于子罕,简公失其爪牙的田常,而不蚤(早)夺之,故身死国亡。”《外储说右下》篇又说:“子罕为出彘,田恒为圃池,故宋君、简公弑。”可见子罕的得宋,郑和田常的得齐是一模一样的。《韩非子·爱臣》篇又曾说:“燕、宋之所以弑其君”,怕也是指子罕弑君这事而言,同时在《韩非子》中,还有《忠孝》篇上的话:“……是故田氏夺吕氏于齐,戴氏夺子氏于宋。”是非常值得我们注意的。

《韩非子》一面把田常取齐和子罕取宋相提并论,一面又把田氏夺吕氏于齐和戴氏夺子氏于宋相提并论,个中的消息不是很明白了么?原来司城子罕就是戴氏,自从司城子罕劫君夺政,从此宋国也就成了戴氏的天下了,《吕氏春秋·壅塞》篇有一段论宋被齐攻灭,结论说“此戴氏之所以灭绝也”。分明宋国到后来确已为戴氏,亡国之君宋王偃就是戴氏,并非子氏了。照《史记·宋世家》来看,子氏的世系是一脉相承的,并没有篡夺这回事,高诱的《吕氏春秋注》,也弄不清楚这一点,见到《吕氏春秋》论宋之灭亡说“戴氏之所以灭绝”,于是便来一个这样的曲解:“戴氏,子罕,戴公子孙也,别为乐氏。传曰:‘宋国之乐,其与宋升降乎?’宋国衰,子罕后子孙亦衰,赏罚失中,故曰:此戴氏之所以绝也。”可是宋亡国的时候,如果还是子氏而不是戴氏,《吕氏春秋》论宋之亡,该说:“此子氏之所以绝也”,为什么要说:“此戴氏之所以绝也”呢?如果照高诱的曲解,因为戴氏是宋的大族,宋的子氏亡国,戴氏也要因此亡家,因而《吕氏春秋》论宋之亡,说:“此戴氏之所以绝也”,天下有这样曲折的文章么?

据上说来司城子罕的劫君夺权,就是戴氏篡夺子氏的宋国,当然是宋国的政上的一件大事了。这件事既不发生在宋昭公时代,那么在什么时候呢?这里我们从《古本竹书纪年》里又探得了个消息。《宋世家·索隐》引《竹书纪年》说:“宋剔成肝废弃君璧而自立。”所谓璧是《竹书纪年》的“桓侯璧兵”,《史记·宋世家》误作“辟公辟兵”,《宋世家·索隐》举庄子“桓侯行,未出城门,其前驱呼辟,蒙人止之,后为狂也。”(《太平御览》卷七三九引作“宋桓侯行,未出城门,其前驱呼辟,至于家,家人正之,以为狂也。”今本佚),和司马彪注:“呼辟,使人辟道。蒙人以桓侯名辟,而前驱呼辟,故为狂也。”来证明《竹书纪年》的正确。剔成肝,《宋世家》误作“剔成”,梁玉绳《人表考》说:“剔成者易城之误,而肝是其名,肝封于易城之地,因以为号”。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说:“剔成肝乃易成侯之误,《周书·谥法》曰‘好更改旧曰易’。”都只是一种臆测。事实上,《竹书纪年》称“宋赐成肝废弃君璧而自立”,也就是《韩非子》等书所说司城子罕劫君夺政,“司”“剔”是一声之转,犹如“施”字或读如“易”,或读如“司”,“城”和“成”,“罕”和“肝”,都声同通假,“司城”的音变而作“剔成”,正同“司徒”的或作“信都”“申徒”“胜屠”一样,司城子罕既即是剔成肝,那他劫逐的宋君是桓侯无疑了。《太平御览》卷四八八引《庄子》说:“宋桓侯筑苏宫,使蔡讴,观者数百倍,去之无有悲色。君乃赏蔡。”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说:“宋王与仇齐也,筑武宫。讴癸倡,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之。……”二个传说简直是一模一样,讴唱的人,一作“蔡”,一作“癸”,字形又相近,分明是一事的两传,为什么宋桓侯的事和宋王偃的事会一事两传呢?本来亡国之君,在古史传说中没有个不被诋毁为“淫佚康乐”的,宋桓侯会和宋王偃同样有“淫佚康乐”的传说,宋王偃固然是亡国之君,宋桓侯同样是亡国之君呵!不过一个是宋戴氏之亡君,一个是宋子氏之亡君而已。这一点,也足为宋桓侯曾失国的佐证。

据《韩非子·内储说下》篇,和皇喜(即子罕)相互争权的,是“太宰”戴,顾广圻在《韩非子·内储说下》篇“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节:“上文戴宋太宰,《六微》篇同,《说林下》‘宋太宰贵而主断’,与此皆一人。商,宋也。”这话说得很对。《韩非子·说林下》篇说:“宋太宰贵而主断。季子将见宋君,梁子闻之曰:‘语必可与太宰三坐乎?不然,将不免’,季子因说以贵主而轻国。”这位讲贵主的季子,当是季梁,季梁和梁惠王、梁襄王同时,当魏惠王要攻邯郸的时候,季梁曾往谏魏惠王,当魏襄王时,公孙衍做魏将,和相田需不友善,季梁曾替公孙衍向魏襄王进说,都见《战国策》的《魏策》。足见季梁也正和宋桓侯同时。那么这位主断的宋太宰戴,也定是宋桓侯的大臣,和我们上面的考证,也正相吻合。《韩非子·内储说下》篇说:“成谓齐王曰:‘王太仁于薛公而太不忍于诸田,……政乱于内,此亡国之本也。’”《荀子·解蔽篇》杨注引这文“成”作“戴”,“成”“戴”形近而误。戴对齐王说这些话,应该在齐湣王说这些话,应该在齐湣王七年田甲劫湣王,薛公(即孟尝君)出走以前。那时戴已经因司城子罕的逐君夺政,逃到了齐国来,他所以对齐湣王说这些话,或许是有鉴于宋的篡夺而发的吧!

这件戴氏篡宋的大事,太史公已不知道,所以在《宋世家》上说:“辟兵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即剔成肝)竟把被司城子罕逐杀的宋桓侯辟兵,说成了司城子罕的父亲,在宋桓侯和司城子罕之间,不但没有篡夺的事,也还是父子相传呢!太史公对于宋君的世系,既弄得一团糟,对于宋君年代也很多是弄错了。《宋世家》把宋桓侯辟兵之卒记在周烈王六年,即梁惠王元年(《史记》梁惠王纪元误上一年,余别有《梁惠王的年世》一文考证,这年实为魏武侯二十六年)。可是《魏世家·索隐》引《竹书纪年》说:“惠王十四年,鲁恭侯、宋桓侯、卫成侯、郑釐侯来朝”,可知宋桓侯到梁惠王十四年还在哩!司城子罕的逐杀宋桓侯而篡夺自立,该是梁惠王十四年(即西元前三五六年)以后的事,究竟在何年,那就没法确定了。

这位篡夺而自立的司城子罕无论在《史记》上、《竹书纪年》上、诸子上,都没有说到过他的谥法,始终把他的名字和官名“司城”连称着,是不是子罕逐君自立以后没有自称为君呢?还是文献上失载了呢?这也已没法得到真相了。等到司城子罕传位给宋君偃,偃不但称君,后来也还称王,最后给齐湣王所灭亡。那戴氏篡宋以后,也只有子罕和偃二代罢了。

(原刊上海《益世报·史苑》1946年9月30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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