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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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秦诅楚文》后

读《秦诅楚文》后今天偶翻《秦诅楚文》,有些意见想要说,随手写在这里请大家指教。《秦诅楚文》开首就说:“又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布愍告于不(丕)显大神厥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辠。”以下便列举楚王“倍盟犯诅”之罪,结语说:“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著者(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这是秦和楚作战前,在神(厥湫)(一石作“巫咸”)前祝诅楚王的一篇文章。在...

读《秦诅楚文》后

今天偶翻《秦诅楚文》,有些意见想要说,随手写在这里请大家指教。

《秦诅楚文》开首就说:“又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布愍告于不(丕)显大神厥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辠。”以下便列举楚王“倍盟犯诅”之罪,结语说:“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著者(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这是秦和楚作战前,在神(厥湫)(一石作“巫咸”)前祝诅楚王的一篇文章。在商代,出征前必要祭祀上帝,来求上帝的保佑;到春秋时,出征前也还要祭祀社神,来求社神的保佑;秦的文化比较原始,所以一直到战国时,和人作战前,还得在神前祝诅敌人。

在今倮族中,“白头骨”里有一种巫师,叫做“笔母”,“笔母”除了为人看病赶病之外,在战争中也是个重要角色,他们是在用魔术来向敌人祝诅的。倮族要同敌人作战时候,必定先请好“笔母”来祝诅他们的敌人,往往由几十个“笔母”齐集在山坡上,将凑集起来的牛、羊、鸡、狗数十百头打死,一面把打死的一条白狗,用木叉撑住,挂在重要路口,一面诵经念咒,开始祝诅,以为这样敌人经过这里必定要得病而死。随后再拿活獐和活野鸡一面念咒,一面指明敌人的方向,将它们纵放出去,认为这样投飞到敌人那里,敌人就要灭亡。大规模的祝诅,还得要扎草人多个,上面标着敌人姓名,一面由“笔母”念咒,一面由夷人男子们骑马背枪,绕着草人奔跑打枪,然后再把早已预备着的癞子大腿骨一根,或是癞马猴的腿骨,偷偷地埋到敌人的屋内或道路上或田里,认为此后敌人只要触着就会死去,甚至吃到了这块田里所长的粮食也一样会死。在倮族里,有了祝诅,就有反祝诅。如果发现敌人魔法的所在,“笔母”打着羊皮鼓,跳着天魔舞,由一人手执木杖在前开路找寻癞子腿骨,把它掘出,进一步也就扎起草人,涂上鸡血和鸡毛,然后在大小主人的颈上各套麻线,挂在木叉上,再将鸡在主人们的头上顺转七圈,倒转七圈,于是把主人的麻线取下,一起放在草人身上,呼吼着把草人扔到田里,这样就算解除了敌人的祝诅。

在中国古代,怕原有类似倮那样祝诅的风俗。《战国策·燕策二》载苏子说齐王:“今宋王射天笞地,铸诸侯之象,使侍屏匽,展其臂,弹其鼻。”又载苏代约燕王说:“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传说宋王铸诸侯的象来弹射,又说宋王用木人来写秦王来射面,这和倮族把草人写上敌人姓名来打射,不是一样的玩意儿吗?或许宋人还留有这种原始的祝诅的巫术。《史记·酷吏列传》说匈奴人作木偶人像郅都,令骑驰射,可见汉代匈奴人也还保有这种祝诅的风习。《吕氏春秋·过理》篇说:“宋王筑蘗帝,鸱夷血,高悬之,射著甲胄,从下,血堕流地。左右皆贺。……”《宋世家》说:“君偃……盛血以韦囊,悬而射之,……”这或许也是宋人的“祝诅”巫术,后人误解,便说他:“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了(见《宋策》)。《史记·殷本纪》说:“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这和宋偃王的故事完全相类,当是一事的二传,据我们看来,武乙的射天故事该是宋偃王射天故事的误传。他们先做了偶人,“与之博”,再加僇辱,更“仰而射之”,如果真当是“天神”,古人对于天神信仰甚笃,虽荒唐也不致胡闹至此!如果说是一种祝诅敌人的巫术,所射的是敌人的偶像或是敌国的社稷之神,那是没有什么奇怪了。

或许有人认为到战国时代,文化很高,不该再有这类巫术。殊不知到汉代,祝诅之书还很盛行。秦祝官有秘祝,如有灾祥,当祝祠移过于下,到汉文帝十三年才移去。《汉书·文帝纪》二年诏曰:“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足见汉代民间祝诅风俗的普遍。《汉书·武帝纪》天汉二年:“秋止禁巫祠道中者,大搜。”注引文颖曰:“始汉家于道中祠,排祸咎移之于行人百姓。以其不经,今止之也。”这类移祸于他人的祝祠,该也是祝诅巫术之一种。至于汉武帝时巫蛊之祸实也是祝诅和埋木人之事。《汉书·景十三王传》说江都王建“专为淫虐,自知罪多,国中多欲告言者,建恐诛,心内不安,与其后成光共使越婢下神,祝诅上。”足见越俗也有祝诅。此外汉代贵人因祝诅而被诛的例子很多,这里不列举了。

这篇《秦诅楚文》,这样的祝诅楚王,实在也不足奇怪的,战前在神前祝诅敌人,怕在战国时是很风行的,只是这类史料没有流传下来罢了。诅楚文里所列的楚王罪状,除了与师攻秦以外,便是“康回无道,淫甚乱,宣奓竞从,变输盟制,内之则暴虐不姑,刑戮孕妇(《巫咸文》作‘不辜’),幽约彧,拘圉其叔父。”这里除“拘圉其叔父”一点以外,其余几乎是亡国之君所共有的罪状。这里说楚王“刑戮孕妇”,相传商纣也曾“剖孕妇而观其化”(《吕氏春秋》),宋偃王也曾“剖伛者之背”。宋偃王本来不是个荒唐得像传说里所说那样的人物,所以会被说得这么荒唐,原出于得胜者的宣传,那些罪状或许也是齐人所加上的。或许传说中宋偃王的大批罪状,即是出于齐人诅宋的文章里的。诅楚文里所举的楚王罪状,我们也只能作如是观。

这里我随便想到一些见解。至于《秦诅楚文》的著作年代等,容他日另作考证。

(原刊上海《中央日报·文物周刊》1947年11月5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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