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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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镜之起源

鑑镜之起源今日所用之镜,皆用玻璃,而后敷汞质(火银)或银质,此不过近百年之事耳。此法传自西洋,非我国所固有,我国自战国秦汉,以迄亡清乾嘉之际,无不用铜镜。今日世乡之家,尚不乏清代铜镜。铜镜亦我国重要吉金之一,年来各地出土甚多,最近如安徽寿县出土之楚镜(亦即所谓秦镜),皆为考古学上重要之资料也。考《尚书·酒诰》云:“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史...

鑑镜之起源

今日所用之镜,皆用玻璃,而后敷汞质(火银)或银质,此不过近百年之事耳。此法传自西洋,非我国所固有,我国自战国秦汉,以迄亡清乾嘉之际,无不用铜镜。今日世乡之家,尚不乏清代铜镜。铜镜亦我国重要吉金之一,年来各地出土甚多,最近如安徽寿县出土之楚镜(亦即所谓秦镜),皆为考古学上重要之资料也。

考《尚书·酒诰》云:“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

《史记·殷本纪》于汤征引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

《史记·蔡泽传》又云:“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

据此古人照影凭水,未有专用之工具也。《说文》:“临,监临也,从卧,品声。”是临与监,初为同义,同为从臣从人之字。考董临鼎临字作:“”。其从臣从人与监同,其从尚非“品”字,乐嘉藻《镜考》以照于水中之影,其说疑字。监字之义,栾调甫氏尝详释之,见《齐鲁大学国学汇编》。稽《说文》于“鑑”字云:“鑑,大盆也,从金监声。一曰鑑诸,可以取明水于月。”

《周礼·天官》“凌人掌冰,春始治鑑”。郑注:“鑑如甀,大口,以盛冰,置食物于中,以御温气。”而《庄子·则阳》篇云:“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按鑑乃铜盆,大抵古人最初照影临于地面之水河中之水,继则用铜盆中之水。《说文》于“监”字云:“监,临下也,从卧省声。”许氏谓省声,殊非。监实鑑、滥之本字,皿即像铜盆,臣则示俯而向下照影状,臣字原像屈伏之形。

铜镜之成专用工具,当在春秋战国之际。《左传·庄公二十一年》有云:“王以后之鞶鑑予之。”杜注:“鞶,带而以鑑为饰也。今西方羌胡犹然,古之遗服。”鞶鑑究于铜镜相类否乎,亦不得而知。

《墨子·经下》论临鑑者有若干条,近人皆以为论光学。甚至以鑑为玻璃透光之体,其说殊无是处。《经下》既云:“临鑑而立,景到。多而若少,说在寡区。”既云临鑑,疑尚非平面之铜镜,乃盛水之铜盆耳。铜盆弯曲不平,其影遂倒。《周礼·秋官》:“司烜氏掌以夫遂取明火于日,以鉴取明水于月。”郑注:“夫遂,阳遂也。鉴,镜属,取水者,世谓之方诸。”又《考工记》:“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郑注:“鉴燧,取水火于日月之器也。鉴,亦镜也。”又《淮南·天文》篇:“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许慎注:“阳燧,五石之铜精,圆而仰日,则得火。方诸,五石之精,作圆器似杯圬而向月,则得水也。诸,珠也;方,石也。以铜盘受之,下水数升。”高诱注:“阳燧,金也。取金杯缘无者,熟磨令热,日中时,以当日下,下以艾承之,则燃得火也。方诸,阴燧,大蛤也。熟摩令热,月盛时以向月下,则水生,以铜盘受之,下水数滴。先师说然也。”

要鑑燧无不为金属所制,战国时决无玻璃之制作也。《论衡·率性》篇云:“阳燧取火于天,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消炼五石,铸以为器,磨砺生光,仰以向日,则火来至。此真取火之道也。今妄以刀剑之钩月,磨拭朗白,仰以向日,亦得之焉。”既云“铸”,又云“磨砺”必为金属无疑,若为玻璃之制作,“磨砺”何用?高诱《淮南注》亦云:“熟磨令热”皆足参证。高氏旦云先师云然,其说必有所本。今所存纪年铭镜,常有正月丙午或五月丙午之铭,则不特阳燧,鑑镜亦然。桂馥《札朴》有云:“古镜文有太平元年五月丙午字,梁与辽同以太平纪年,其元年五月皆无丙午。世所传汉铜带钩文曰‘大年五月丙午作’,西汉惟高帝、景帝六年五月有丙午,惠帝、吕后、文帝其六年五月皆无丙午,安知出高、景之世?又一器曰:‘景初元年五月丙午造。’又二器,一曰:‘建初□年五月丙午造。’一曰:‘永平□年五月丙午造。’又汉镜二,一曰:‘永兴元年五月丙午’,一曰:‘永康元年正月丙午’。案景初元年五月、永康元年正月有丙午,其余汉和帝、吴归命侯、安帝元兴元年五月皆无丙午。晋惠帝永康元年正月亦无丙午。《论衡》‘阳燧,五月丙午日中之时,销练五石,铸以为器,乃能得火。’《搜神记》亦云:‘以五日丙午日中铸为阳遂。’虞喜《志林》:‘古人铸刀,以五月丙午,取纯火精,以协其数。’是则五月丙午,冶家之吉日良时也。又带钩一器,无年月,但纪丙午。《异闻集》:‘唐大宝中,扬州进水心镜,以五月五日午时于扬子江心铸之,白傅诗‘百炼镜,镕范非常规,宿晨处所灵且奇,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馥谓‘五月丙午’以与‘五月五日午时’同意,是年遇丙午,则《吴越春秋》铸剑所谓候天伺地也。若不遇丙午,亦取其利市耳。”

冶家以五月丙午为吉良时,阳燧必以五日丙午日制,其为金属无疑。大体制法亦与鑑镜同,惟阳燧则作凹形,使阳光集中,乃能取火也。

铜镜与阳燧,疑皆由铜盆演化而成,初以水盛铜盆而照影,偶而于无水之时亦觉其能照影,于是设法改成为一平面,以为专门之工具矣。又觉纯铜照影不清楚,于是又设法涂以玄锡。至于阳燧,余疑一圆底铜盆偶置于阳光下,觉其光热集中,遂辗转改革,用以取火。《庄子·则阳》篇云:“生而美者,人与之鑑,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此所谓鑑,似已成为专门照影之工具,镜亦初见于《庄子》。《应帝王》篇云:“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其后《韩非子·观行》篇云:“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故镜无见疵之罪,道无明过之恶。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

鑑镜之成专门工具而相通用,大抵在战国。其初当为素镜,甚薄,与铜盆之底仍无异。观乎年来安徽寿县所出土之细线纹镜,虽镜背已有花纹,与其他铜器无异,但其质仍为甚薄也。

秦代铜镜,大抵已盛行,《西京杂记》云:“(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府库)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是胆张心动。秦始皇常当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若秦宫有精致明亮之镜则当有之,至《西京杂记》所云,则当时神话传说耳。

铜镜制作之法,《淮南子》尝详言之,《修务》篇云:“明镜之始下型,蒙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此述古镜制作法颇生动。《西京杂记》又云:“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宣帝从危获济。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此亦神话,不足置信。稽《大戴礼记·武王践祚》篇云:“鑑之铭曰:见尔前,虑尔后。”此周武王践祚之际自为训诫之语,《后汉书·朱穆传》注引《大公阴谋》曰:“武王镜铭,以镜自照者见形容,以人自照者见吉凶”。

蔡邕于《铭论》称武王践祚,咨于太师,而作席机楹杖杂铭十有八章,案此武王镜铭,疑亦出于汉人假托,或误传;古人于铜器之铭文,皆记作者时日及吉利语,今所存之纪年镜,最古者为王莽始建国二年汉镜中平□年镜等,王莽始建国二年镜铭文云:“唯始建国二年新家尊诏书下大多恩贾人事禾(利字之省)不财啬田更作□应治百官五谷孰天下安有知之士得恩宜官黻葆子孙。”

中平□年镜铭文云:“中平□年正月丙午,吾作明竟,幽谏三年自有已,辟去不羊宜孙子东王父西王母仙人□大□□长吏买竟位至三公□卖竟□□家□□□”。

汉镜皆吉利之语,多作“长宜子孙”,“延年益寿”,“位至三公”等。训诫之语绝无,至古镜是否有训诫之语,固无从考究,但研之古铜镜皆绝少作训诫者。汤之盘铭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事训诫之语,不出于形误,即出于伪托。郭沫若氏以汤盘铭为:“兄日辛,且日辛,父日辛”之形误,其说甚有理也。

补记

关于《墨经》科学之说,余前尝痛斥之。余前有《墨经科学辨妄》一文,见光华大学《中国语文学研究》(中华出版)。《墨经》科学之说,自邹伯奇、陈澧以及孙诒让、梁启超无不信之,然其如何而来,又如何而去,如是高深之科学,如非出于附会,于学术情势殊不合。至于光学诸条,犹扜格难通。我国自汉武开通西域,罽宾流离,始有输入,则战国无玻璃作镜可知。近人所释《墨经》之光学与今日光学所作之实验无异,则其说之出于附会,可不攻自破也。

近人论《墨经》光学者,或谓“战国时鉴,即由蚌珠或稍次之玉所制,珠玉透光,可与玻璃同用。然则向日取火者实鉴,向日取火者实遂。”此说非是。珠玉为半透明之体,与玻璃之全透明者异用,若以之作光学之工具,恐非事实所许乎?至谓“战国古玉,必以珠玉之类为之”,亦失考古学之根据。玉镜今尚有存者,但仅为装饰品而不能照影,珠玉之镜,究如何而能照影,斯亦大疑问也。暇日当为文以详论之。

近人亦有疑阳燧即玻璃凸镜者,其后又有用冰块代玻璃者,故《博物志》有“削冰取火”之说(见《镜镜詅痴》卷四引)。《御览》七百三十六引《淮南万毕术》亦云:“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古书既有削冰取火之说,则古人必无玻璃凸镜之制作可知。取火之理亦于偶然中发现之。阳燧余终疑为甚薄之圆底之铜盆,本甚光泽又加摩擦,使之生熟,再置于强烈之日光,或能生火也。

年来古镜之出土者,当以寿县出土之细线纹镜最古,其时代当在战国中期,至汉初所发现之镜具为铜质,无珠玉制者。至沙市技江县楚成王墓出土之大铜镜是否当时之物,尚多疑问。年来鑑镜之研究,经日本学者富岗谦藏、梅原末治等之努力,其演变之迹,已较清楚。惜国人尚未闻有努力于此道之研究者,至为可叹。日人于汉镜之研究,虽较清楚,尚非定论,有待于吾人补苴订正者正多也。国人之于古镜往往不能加以精密之研究,迄今尚未见有一专著,作一系统之检讨。此亦一考古所当从事之大道,深望国人之治考古者,能一注意之。至战国有类似玻璃之珠玉镜之说,斯亦未考其来源所致。铜镜由于铜演化而成,其理至显。至战国秦汉,始有专用照影之铜镜,其用至乾隆之际,犹相承弗替,若欲谓战国初期,已有玻璃之品镜,决非文化情势之所能通。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9月28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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